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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一禅:刻我心碑上的右派精英

2019年03月04日 12:04 PDF版 分享转发

野狐一禅:刻我心碑上的精英

运动已过62年,当年苦难中熬回人间的年轻右派,前两月,悼亡了朱国干与刘昌炽,近日又送走瞎着眼还写过3部中国古拉格记实的张先痴。那场历史最大的焚书坑儒所剩残余,再过10年,可能便凋零殆尽,想到今日用烂笔去改教科书上历史,从改“文革浩劫”为“艰辛实验”,最近,教科书又拆下陈涉吴广历史,真不知往后他们对反右历史又如何篡攺了。这刺激我这反右苦难的经历者,再着文予此。这些民族的脊梁与精英,是不应被忘记的。

尘埃落定,真象显现:当年官方承认只反了55万。这些年来,经党史国史部门更正为135万,最近,再增至315万,加上划的中右,与中学生不用右派帽子打的右派,就更是庞大的死魂灵数字了。

从延安整风围剿王时味的《野百合花》杂感,到今天李锐讲真话的书也遭禁,足够长的历史说明:民主、自由、人权等普世价值被他们打上“右”字符号后,他们的反右永在进行。

当年反右运动最年轻的受害者,大学一年级18岁学生划的右派,还活着,但也80岁了。死者与残剩的生者,他们的灵魂与人格,积存我脑库的故事与风貌,仍如此清晰。对比今日专制规范的合格人物——公职者要太监化,公民要臣民化,那些有独立思想与人格却被诛灭的右派,更令人怀念。当我见到美国洛杉矶两百亩土地上,竖起纪念六四三十周年纪念碑,天安门死者被一个个刻上碑石,心碑上一个个右派亡魂,让我也一个个记在网上吧。那些被诛的逝者,其人格与精神的伟岸,绝对令今日的侏儒犬儒显出卑微。略举印象最深者,记录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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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盛亚。其父任北大农学院教授时,他才19岁,便考取公费留学德国。他寄宿犹太人家,深知纳粹灭犹及法西斯专制,以一部记实散文《在卍字旗下》成为中国第一个书写反法西斯着作的。回国后,刘盛亚任大学兼内迁乐山的武汉大学教授,年仅25岁。同时他还任教于熊佛西办的省立四川剧专,剧作家刘沧浪是他弟子。当时,刘盛亚与抗战期执教于江安国立剧专的吴祖光,并称为南北神童。刘盛亚夫人魏德芳告我,郭沫若也看中刘盛亚,曾叫他夫人于立群把他群益出版社总编的位子让予刘盛亚。

1949年后,刘在西南文联任专职作家。配合镇反运动,他在《新华日报》发表连载小说《再生记》,效仿茅盾的《腐蚀》写一个特务悔改重新作人的故亊。那时,西南文联有一对初中毕业却喝过延河水的作家,自诩很无产阶级,忌妒刘盛亚这喝过海水的作家太资产阶级,在报刊上发难批刘盛亚的创作思想,他们没有什么理论,只有用“延讲”做的棍子打人,虽未打倒,却给刘盛亚构成创伤,成了后来划右派的依据。

1958年,右派刘盛亚与文联秘书长温田丰、诗人穆仁〔杨本泉,代弟杨益言写小说《红岩》执笔者之一〕均发配峨边沙坪劳教农场。1960年,四川农民饿死1200万时。那海拔两千米小凉山垦荒的右派,饿死的人数,就更多了。我问劳改局劳教的右派李志昂,听说刘盛亚饿死在开荒最边远的阴家坪中队,是否属实?他说:有可能,我领的400人去垦荒,拆销这中队时,我只带出80多人。但在艺校教书的右派萧赛告我:刘盛亚是死在山下医院。1980年,省文联开过刘盛亚右派改正追悼会时,魏德芳大姐遗憾地说:会上的骨灰盒是空的,她只好搁进一只刘盛亚的钢笔。她听萧赛说自已曾在刘坟上插了写有“刘盛亚之墓”的木牌,便请萧带儿子去找。在乱坆岗叫南瓜山的坡上,哪里还找得到,寻不到父亲骨骸的儿子,只有哭着嚎啕:爸爸,我们找不到你,只好回去了!

王庸〔1918一1996〕,又名王虁。1938年加入,并任中共地下党开县中心县委书记。曾以教师身份掩护于师范学校。《红岩》里江竹筠(江姐)的亊实丈夫彭咏梧,即王庸介绍入党的学生。彭组织川东游击队被捕杀于奉节,王庸逃华蓥山。1957年,他在西南党校,照康生制定对地下党的方针:“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王庸便逐步淘汰到峨边劳教营当了右派。

营里大批饿死人时,一天,任畜牧兽医的陶在廉告我:王庸在白岩中队任保管,他去代作业区干部领一斤菜油,王庸是他在歇台子党校学习就相识,此时,陶对王说这瓶子大,多灌二两,也润一下我这快锈断了的肠子,王不停地摇头。陶求王让他撮几斤地上的洋芋,填下空捞捞的肚子,王也拒绝。陶说:这山上饿死的一槽一槽、一堆一堆的了,还有你这《檀弓》里不食嗟来之食的老古板!

王庸在小凉山囚了17年后,才放回重庆。落实政策后,死于离休的西南农大。正是王庸这种有理想洁身自好的知识分子被清除干净,才涌入贪食民脂民膏的奴才与太监型中共党员,毛时代打造文盲政治暴发户,后毛时代打造低智经济暴发户,已积重难返。

吴祖光。抗战中,他在江安国立剧专执教时,不少学生年龄与他相近。他父亲是故宫博物院院长。1946年国共重庆谈判时,他在《新民报》任副刋主任,从邵力子那里抄到毛泽东那首《沁园春.雪》加上他的按语,即首发在副刋。引起轰动:惊异掠财夺命的匪首,竟然会做诗。这阕词中泄露的帝王口气,引着名文人易君左填词嘲讽,还被吴祖光组织文章反驳,吴祖光应是给毛泽东做免费政治广告的最早义工。可是,11年后,毛泽东回赠吴祖光的是一顶右派帽子,还劳役北大荒。天姿国色演员妻子新凤霞,文化部官员逼她离婚,不从,以右派帽子威胁,不屈。终于株连她成右派,押去与末代皇帝溥仪一同劳动改造,竟不顾致残,仍像王宝钏等回北大荒服劳役丈夫。而且坐轮椅上,用我手写我口,写成随笔散文作家。

而祖光重返北京文坛剧坛,不仅以京剧《三打陶三春》给京剧喜剧凭添新意与新趣,晚年他对囯贸大厦搜身两女青年侮辱的愤概檄文,疾恶如仇,有评论说有如左拉的抱不平。

戚学义。《北京日报》记者,《中国青年报》记者刘宾雁的朋友。北京新闻界开会,集中火力攻刘宾雁这顽固堡垒时,三番几次逼戚学义揭发刘宾雁,戚始终不从。1957年7月,报社四楼会议室集合在京新闻界斗争刘宾雁,呼戚学义站出来揭发,只见戚学义却靣向窗口一跃,坠地而亡。

此时,有一位女士趴在窗口,獃獃地望了片刻,一看,正是打成右派唐锡阳之妻,矛头立即转移到她身上,用谴责她同情右派来解除逼出人命的困窘。

戚学义这不愿背叛友情之一跳后,中共党内外,却涌出多少卖友求,叛师求贵,卖亲求官的可鄙可耻的人物,多少人突破了人格,直到做人的底线。

韩文畦〔1895一1983〕,四川内江人,民盟学者,出于儒,通于道,精于诸子百家。在宗教哲学中深研佛学,曾受业南京支那内学院欧阳竟无大师。精辞章,擅章草,又融篆隶于一炉。反右前任绵阳地区副专员,以章罗联盟在川干将而入右网。无论以各种凌辱与折磨,从不低下高贵的头颅。文革中,两次入狱,1972年押省公安厅看守所,已年近八旬,鉴于他风湿性心脏病,拟假释回家。临行前狱官问曰:你知何由关汝?答曰:1957年建言耳!狱官怒曰:放毒也!他笑答:我俩不作文字之争。不视你为友,何必建言。归去,以诗自况:“临渊履虎有时逢,义在夷然不顾恭。大节肩承千古亊,男儿死耳鬼之雄。”且讽文革:“公是公非,有亦无有。爱憎抑扬,相胜以口“他是最早笑文革辨论是打口炮。

读他文史存稿,他用四川军头几乎家家子弟出了地下共党之事实,批毛之阶级分析。

1983年,他从窄巷子家中送客出门,被骑车青年撞地。行人扭住青年,韩公曰:快放他走,警察来时,则痛苦两人矣!从此卧床而逝,学界尊他为韩子。

冯元春〔1928一1970〕,川大生物系学生,大鸣大放中,储安平也批到党天下,他已批到毛天下。她说毛是伪毛列主义者,与刘邦同类,乱世夺鼎,成功后即杀功臣。这些言论在1957年,震聋发瞆。当年6月,在川大礼堂,她以一女生,面对全校师生,与省委宣传部组织的“喉舌”辩论,横眉冷对,迎战围攻。笔者在台下,惊叹女中丈夫。彼时,川大足球场上挂出批她的大字报,省巿报刊发表声讨她的檄文,冯元春孤身应战,不退半步,拒绝检讨,划为极右,仍不认错,最后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她13年劳改。押简阳平泉农场,不认罪服管,加判无期徒刑。文革后期,川大化学系右派戴虞俊在会东铅锌矿就业任医院化验员,在食堂遇见冯元春劳改的省一监狱出差者,打听冯的下落,获悉在打倒刘少奇时,冯仍向人说毛泽东是刘邦杀功臣,自己早说准了。再判她死刑。在巿郊火花公社广场斗争大会上,工农用钢钎锄头把她挖得戳得奄奄一息后,再一枪杀死。

1980年,四川省统战部公布26名不予改正的右派,冯元春名列苐一,但民间赞她是四川的林昭。

汤远烈。1949年前,以丁老坎笔名写幽默讽刺小品文专栏于《工商导报》(此报有民盟与中共地下党背景),誉满锦城,成为巿民每日必读。1957年,他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副总编时,有人鼓励他鸣放,他的鸣放是一张幽默漫画,讽刺斯大林的名言:“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当时各单位的党员领导,多是文盲与半文盲,他图解这特殊材料,画的是一个穿干部服的草人,即草包也。

当然获极右处他劳教。他与戴虞俊结朿劳教后同在会东铅锌矿就业。1962年,他回成都探亲,在家吃了几天饱饭,占了些儿女的计划供应口粮,听到孩子的怨言,回到就业地服后农药自杀。

以上这些57蒙难者,谁不是讲真话认真理的文化精英。李锐先生生前说中共是“制造奴才的大黒帮”,上述才俊,岂非为此论作注释与证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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