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切除——异托乡(@RoyS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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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ers 推荐作者:@RoySen 是一名行走与两岸三地的写作者,曾在明报、端打工,现在复旦读书。他的写作中总是流动着黏稠的情绪,在细腻的观察中生长。在香港、台湾工作,在内地学习的亲身经历为他打开了一个反思的缺口,他尝试「从那儿尝试窥见现象的背後」。
就像切掉一条阑尾一样,「北区一条街」被切除了。
这是一条不足百米长的小路,连结着学生住宿的北区和校园本部,沿街的十多间铺有眼镜店、日用杂货店、裁缝店、单车店、旧书店,最大的莫属「全家」便利店了。纯民间校园媒体「九十九度」[1]记录了这条街(还有南区的几间店铺)的拆除经过,就如同2016年7月邢台暴雨导致决堤一样,「太迟通知令人措手不及」成为了众矢之的。
10月9日,本打算清仓甩卖直至18日才彻底搬走的商家,收到「友情提示」称,11日也就是後天,消防将来查封店铺。这意味着,原本还有10天的清仓被压缩进了2天,本来的跳楼价,也就变成了跳崖价。大拍卖的消息,和一篇叫<北区一条街的离别计时>的文章,在复旦学生的各个微信群内传开,结尾写到:「
南区北区曾经如许煊赫,如许繁荣,其离别计时却只在一纸小小的命令。他们在北大建设『美丽校园』,我不关心;在清华驱赶修车摊,与我无关;今天,在复旦,是不是终於要学会写『朝不保夕』四个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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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展挂帅,「拆那」早已司空见惯。听闻,南区一条街的腾退、建百周年地标建筑光华楼而发生的清拆……复旦也是一路拆过来的。
切除始於2001年的北区一条街,和去年底的「北京切除」[2]一脉相承。不过,後者始於一场大火,而前者源於官方通报中所言的建筑材料「不符合现行消防法规」。为了符合消防要求,店铺曾听命整改过,但还是逃不过最终又被这同一个理由请走的命运。
当看到坚定支持「五违四必」[3]和「环境综合大整治」的红色横幅周围悬挂时,或者,看到复旦周边的书报亭被拆走、商场背後小吃街一夜消失、转角便利店被挖掘机推倒、街边开门迎客的小店被水泥墙严密封死徒留一扇窗张望人间的时候,总能明白,所有清拆,同出一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哪怕你躲在高校,不论是南区还是北区,都躲不过城市的空间「士绅化」:「
士绅化(gentrification)是英文单词gentry(绅士)的引申,1964年由英国学者Ruth Glass提出,指中产阶级家庭进入贫困下层阶级社区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曾经破败的住宅品质得以提升,中产阶级逐渐取代原先的工人阶级和低收入阶级,从而改变了社会的社会结构。」[4]
这可能是比消防隐患、暗渠恢复明河等等表面说法,更为深层的理由。对北上广深、台北、香港这些全球化的节点城市而言,吸引并承载着全球的 upper-class,房价再高也总有精英负担得起,他们来了「低端人口」就要挪窝,新的居民自有新的lifestyle,空间也就跟着变迁。
所以,旧时店东和顾客围绕着一间间水果店、小吃店、杂货店生发出来的「低端」lifestyle,都会随着店去人走而成为回忆。在士绅化重塑城市空间的力量下,「低端人口」的标签对本地人和外地人一视同仁,同样,「精英士绅」也英雄不问出处——不过你得首先是个绅士,才有立足之地。
虽然 Jane Jacobs [5]早就把这种千篇一律的大城市——乾净、整洁、功能分区、天桥环伺、高档社区毗邻摩天大楼的花园城市——吐槽得体无完肤,虽然沿街小店远比监控摄像头更能让社区变得安全,虽然长出来的城市比被规划出来的城市更宜居、更有活力、更丰富多彩,但是,政府大楼里的精英官员们可不是这麽想。
毕竟,以人文本是政府的口号,以数字为本才是政府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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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区甩卖开始、文章广传的当(9日)晚,校方也有灭火行动,号令手下的新媒体矩阵统一转发一篇叫做<复旦的这些学习生活设施你都去过吗?>的文章。显然,学校把清拆消息可能引发的不满和质疑,统统归入「生活不便」之下:嘿,复旦学习生活设施可多了,拆条街没什麽!
没了南区街,有北区街;没了北区街,有校外的街;没了校外的街,不是还有外卖嘛!每条街和街上的每家店,除了「满足学习生活所需」的功能之外,别无它物;叫得出你名字的小姊姊,知道你又丢单车的小哥哥、总为你找寻冷僻学术书籍的大叔、和你侃上两句家乡话的大妈,都是为你提供服务并赚取报酬的somebody,别无他人。
一概nameless,一概没有历史,一概没有情感——至少学校是这麽想。
但未必每个同学都这麽想,包括奋笔疾书的那位,很多同学前往北区一条街扫货,其实也是帮着店家止损、与店家告别;还有很多人前去打卡、拍照、留念。有学生说:「
我在隔壁书店买了一本二手的《伊利亚特》,老板苦笑道:『谢谢你又帮我挽回14块啊!这种书只有在复旦这种学校才卖得掉的』。」
夜色下的这点情怀,和店铺亮着的灯光相得益彰。当这些灯熄灭之後,情怀也终究会散去,校内的那些「学习生活设施」会补上那些空白,当时间在空间里走过,一切都可以沧海桑田。
没可能进入校史馆的南北区两条街,以及它们曾经承载过的那种lifestyle,很快就会彻底失落于时空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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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台湾的大埔事件,简单说,政府要把农田变园区,而学生和当地人阻挡着政府的征地和强拆。他们挡过挖掘机、堵过马路、包围总统府、闯入行政院,运动中最广为流传的标语是「今天拆大埔,明天拆政府」。
我又想起香港的菜园村,现在天天播报的「京港高铁」的香港段正好通过了一片农田,一样的故事同步上演,学生和农民阻拦拆迁、在闹市苦行(一步一跪)、冲入高铁工地爬上塔吊悬挂示威横幅、包围立法会、冲击政府……他们不仅反对高铁践踏农地,也反对政府收走稻田建造高尔夫球场(新界东北发展案)。
上述的一些人我认识,或者采访过,还有一起上课的同学。其中一位叫「豁然」的女孩,是我同一门课程同组做课题的队友。她信奉「城乡共生」,她反对「发展主义」;她曾到内地农村义教,也常常在我们学校的一块农田上耕种;她来参加小组讨论时,指甲缝和衣裤上总有泥土的痕迹与气息。她把收成的新鲜蔬菜送去隔壁的学生餐厅,说那菜不卖只送,她的生活不是飞在天上而是长在土里。她後来和其它12人因「非法集结罪」被判入狱,坐了100天大牢才获保释。
没有任何两件事件会一模一样,上面三个例子的背景、脉络、利益和行动者都有着一言难尽的复杂。但我总想起他们,想起那些行动者。常有人说那些抗争者都有背後的私利,我很好奇是什麽人才会永远坚定地怀疑「价值」的力量。
不是每个人都只为了NIMBY(not in my back yard)而行动,当然,也不是每个心中怀有理想的人都会选择行动——当他的对手握有无底线的暴力,当他的身边只有free-rider而没有同行者,就不要苛责烛火为什麽不去燎原。
1999年,南方周末的新年献词说:「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
20年了,我们越发无力,剩下的可能只有泪流满面。
注:本文为「异托乡」写作计画第一篇。关於这个计画:<读研时,我有一个写作计画>。
[1] 「纯民间」意味着不是登记注册的社团,因为参与者都是复旦学生,写的是校园故事,所以也是「校园媒体」。在内地高校,一间没有校方监管的「学生媒体」几乎是不可能成功注册为社团的。
[2] 「端传媒」对去年底发生在北京的「清理行动」的命名。
[3] 在整治违法用地、违法建筑、违法经营、违法排污和违法居住这”五违”现象中,要做到安全隐患必须消除、违法无证建筑必须拆除、脏乱现象必须整治、违法经营必须取缔。
[4] 端传媒:<乱象背後的逻辑:六问「北京切除」,暴力「士绅化」由何而来?>(需科学上网),2017-12-13
[5] Jane Jacobs着有《美国伟大城市的死与生》(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
发文者:NCN 发布时间:6/11/2019 03:25:00 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