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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义:最后的飞虎队老兵

2020年01月18日 12:48 PDF版 分享转发

作者:

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一辆车穿越宁静的原野驶向一座小教堂、一个葬礼。

兰卡斯特无涯无际的肥沃的土地,以及生长其上的大树、森林和简朴的农舍都半隐在雾气中,像一个淡淡的忧郁的梦。

有消息传来:又一名去世。在睡眠中安详离去,终年98岁。

哪个老兵?理查德·金?——那个穿白西装的老兵吗?

妻子看着手机,说,就是他,那个最精神的老兵。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位英俊老人,大家都称他狄克,就是那个西装笔挺的很有钱的狄克。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十多年前,听说有一众中国人来看望,老夫妻盛装以待,夫人还薄施粉黛,描了眉。狄克个子不高,但精神矍铄,一身白色西装耀眼。老人谈得兴起,拿出一大卷纸币,徐徐展开。都是抗战时期的钱,崭新的,有中央银行、中国银行、农民银行以及一些没听说过的银行,用透明胶带粘成一长条,总有十来公尺。所有中国人都笑了,说狄克你原来是个大财主啊!

人一般很随便,狄克夫妇的正式着装令人心情沉重。我明白,这是在向青年时代所献身的土地及其人民表达敬意。可惜,我们当得起吗?

老兵中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他们返回美国脱下军装不久,中国关上了大门,再打开大门已是三十几年之后。老兵们相约结伴返回那块流洒过青春热血的土地,飞机停稳,舷窗外出现了欢迎的人群、鲜花和乐队。他们激动了,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中国没有忘记他们!但他们被要求稍候下机,中国要欢迎日本经济代表团。他们日渐衰老的脑筋无法理解这个荒诞的时代,断了念想,再不去中国,埋葬了自己遗留在那里的战斗的青春……

最后一次见狄克是在一年多或两年前,依然西装笔挺,风度翩翩。年近百岁老人,如此自尊、洁净,令人不得不心生赞叹。记得那天他送我们到家门外,白西装、红领带,步履轻捷。我扭脸对妻说:将来,我要买一套白色的西装!

称一位耄耋老人为“英俊”是有点怪,但狄克属于那种人:其容貌岁月难掩,你总会不由自主去想像他年轻时的美俊。翻开狄克二战时期影集:赤裸的前胸挂着美军身份牌,微笑着凝望你,真是十足的英俊少年!十八九岁,高中刚毕业吧,穿上军装走上战场。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家:中国。美国陆军航空兵第十四航空队。

“第十四航空队”这个番号,知之者恐怕不多,但只要说起其前身“”,便举世皆知了。机身上画的却不是老虎,而是一条呲牙瞪眼的鲨鱼。

那是一篇史诗般的战史。

抗战之初,应第一夫人宋美龄之邀,赴华组建援华空军志愿队(即“飞虎队”),以几十架破旧飞机对抗日军空中优势,保卫着中国的天空。4年后日军突袭珍珠港,美国仓促参战之际,发现处于交战最前沿的,竟然是那支不被正式承认的飞虎队。从任何角度来看,飞虎队都不是正规的美国军队,不仅飞机破旧,得不到后方补充,飞行员也都是些“亡命徒”、“雇佣军”、“兵痞”、“冒险家”。日本人蔑称他们是“乌合之众”,是“空中游击队”,很快就改口骂他们是“流氓”。因为这支极不起眼的杂牌空军百战百胜,以无以伦比的勇气和难以置信的战损比打痛了他们。到第十四航空队时期,这支美国陆军航空兵中最小的单位,却守护着一片最辽阔的空域:从喜马拉雅山脉到台湾海峡,从长江南北到缅甸、越南。——用陈纳德自己的话来说,“它羽翼之阴影横扫整个大陆”。

第十四航空队战果辉煌,击落敌机数逐月上升,然后逐月下降,一直降到零。怎么会?这实在令人困惑。谜底终于浮出:从东北到越南,从上海到冲绳,“没有发现半架敌机”。——敌人被彻底消灭了。

我记得一个有趣的细节:日军投降后,某中国军官执行要务,去机场征用日机,对方声称再无一架可用。该军官在机场边上发现一架飞机,强令起飞。途中大雨滂沱,雨水从机舱顶上的无数弹孔注入……这位中国军官回忆道:奇怪的是机内没有积水,因为机腹有更多的弹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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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思会在狄克家附近的一座乡村小教堂。

彩色花窗透进阴沉的天光。身穿白袍的两位执事举着长柄的火种,一一点燃圣坛及大堂甬道两边高高的烛台。追思小卡片上是几只蓝天白云间飞翔的白色鸟儿,右下角写着“Going Home”。打开是一首小诗:回家

翱翔的鸟群象征着

基督徒生命的永终。

一只鸟离去

是回家接受最后的赏赐。

剩下的鸟儿继续飞翔

安详而从容。

因知道他们迷失的亲人

已降落在上帝的掌中。

一次又一次祷告,间以一首又一首圣歌。诚挚而平和,没有哀伤。

然后,长长的车队驶往邻近的墓园。军队仪仗队早已守候在墓穴边。

狄克的葬礼临时有所变更,是火化的,因此取消了遗体告别仪式。也没有棺木,但覆盖星条旗的仪式照常进行。男女礼兵们缓缓展开国旗,用力抻拉,悬停于半人高度,你可以感到其下是一具灵柩。致敬的排枪鸣放,清脆枪声在宾夕法尼亚阴霾的云层下回荡。“熄灯号”吹响,狄克,你听见了吗?你可以安谧长眠了!

小小的墓穴早已挖好。旁边安睡着先他而去的妻子。平置于地面的铸铁墓碑上镂刻着:前海军陆战队队员。

迪克的长子单膝跪下,把大理石骨灰盒放入墓穴,细心摆正,然后立起身来。湿漉漉的草地在他黑色的长裤上印下黄色的泥痕……

我感觉有一件事情正在发生:当他和几位亲人伫立默哀时,有人把他们叫到一边,大约谈论起一件具体的事务。于是,尚未掩埋的墓穴被留下了,留待墓园工人掩埋。人们遗忘了一把土,那象征了长子责任与权利的第一把土。

我叫上与迪克一家相熟的周君,走过去提出一个请求:能否允许我们这些中国人为狄克撒一把土?长得与狄克酷肖的儿子略一愣怔,两眼含泪地回答:当然。没有问题。我顿时哽咽了,与他紧紧拥抱。两个人都哭了。男人不应该如此哭泣。我不明白何以流了那么多泪水。也许是人老了,易感且脆弱了。你不该哭泣。你是写战争的一把好手,见过的死亡还少吗?你一直对自己说:这是一个欢送会,这应该是一个欢送会。那一刹那,我感到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旋风,一股伤感的旋风……我耳边有风声掠过,那是一句史诗般的陈述:“它羽翼之阴影横扫整个亚洲大陆”……我顿时明白:陈纳德!——我的泪水是为陈纳德而流!

陈纳德离开中国是被迫的。

当C—47飞机从昆明机场腾空而起之际,陈纳德留恋的目光扫过南中国的土地。

我能够看到矗立在昆明湖彼岸的老人峰在阳光下闪着光辉。极目而南,黑色的大雷雨正在缅甸方向沸腾。下面,昆明山谷间的黄绿稻田正波涛起伏。机尾后,留下一个二战空战史里未被超越的纪录——一个由250人和100架飞机而(增至——郑注)20万人和1000架飞机的航空队,将它羽翼之阴影横扫整个亚洲大陆。

——陈纳德:《陈纳德将军与中国》

他是含泪离去的。

罗斯福一去世,陈纳德便失去了靠山。过去,在中缅印战区的复杂内斗中,陈纳德的坚定支持者是罗斯福和蒋介石,而那位钟情于、甚至准备动手暗杀蒋介石的史迪威,背后站的是马歇尔。现在,马歇尔决心把陈纳德赶出中国,“不管后果如何”。这是美国的家务事,蒋无法插手,陈被迫自愿卸职。最后,他仅仅剩下一个自然的愿望:战争即将结束,他想在中国的土地上迎接胜利的喜讯。但人家刻意要剥夺这份应得的喜悦与荣耀,强令立即返美。在中国人狂热的夹道欢呼声中,在告别宴会上长达十分钟的掌声中,在礼炮的轰鸣声中,陈纳德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战斗了8年的国度。

当他的坐机飞越尼罗河三角洲之时,无线电传来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

他希望能够出席密苏里战列舰上的受降仪式,无人理睬。但是邀请名单上有史迪威,还起了个大早,在所有登舰盟军官员中争得第一名。

马歇尔宣称永远不会批准对陈纳德的提升和授勋,并至死坚守了自己的誓言。当时的总统艾森豪威尔和国会实在看不下去了,特地越过军方直接授予他三星中将军衔。数日后,陈纳德辞世。再三十多年后,美国进行了一次民意测验:谁是美国人心目中二战期间的欧洲及亚洲英雄?其结果为:欧洲英雄艾森豪威尔,亚洲英雄陈纳德。时在1990年,已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第45个年头。

……我双手捧起一掬被微雨打湿了的浅黄色泥土,投入墓穴,看见它静静地散落在狄克的骨灰盒上。

飞虎队最后的老兵,永别了!

所有在场的中国人都捧起泥土,为狄克送行。

我又捧起一抔土投下去,然后在湿草上擦拭掌上的泥痕……

归程,雨下大了。

迟暮中,车流的红色尾灯在雨丝中抖动……

始终有某种不安。——我做对了吗?我抓住,或者利用了一个时机,这是不是对长子权利的僭越?由中国人来撒第一把泥土,是否有不得体处?

不不,并非僭越。我想起了一个令人黯然神伤的故事。

第十四航空队捍卫的那块辽阔土地——中缅印战区,至今仍然是一个被遗忘的战场。多年前,我和妻曾在阿灵顿国家公墓中寻觅中缅印战区纪念碑。依照老兵文达尔指示,找到那棵高大的“白橡树”(实则梧桐树),但就是找不到纪念碑。文达尔不会错,114次飞越驼峰的领航员怎么会错呢?我们怀着必死的决心在大小碑群中寻找,不断失败,不断回到那棵“白橡树”下再次出发。终于找到那块镂刻着中美国旗的石碑时,有一种震撼感:平卧于路边,小,很小,不比一束玫瑰花更长。老领航员早就提醒过“很小很小”,但不料小到如此不成体统。我理解了老兵们心中积郁的漫长的不平。

——我明白了:我的泪水也为了狄克的老部队而流。那支飞越喜马拉雅山脉,以其羽翼横扫亚洲大陆的飞虎队——第十四航空队。

1990年,也就是陈纳德将军被追认为二战亚洲英雄那年,老兵们自己集资在宾州国家公墓中竖立了一座中缅印战区纪念碑。一块未经雕琢的花岗岩。正面和侧面镶嵌了第十四航空队臂章,背面刻有如下一段铭文:当你回家时,

请讲讲我们,并告诉他们:为了你们的明天,我们奉献了今天。

——想到此,我释然了。

——他们回家了,并向我们讲述了那篇用热血青春写成的“今天”的史诗。我们——作为他们为之而献身的“明天”,既然听说了那个故事,并加以承认,便自然获得了撒第一把土的权利。“大恩难报”,撒一把土总是可以的。涌泉之恩,抔土相报,或许可换取一点良心的平安。狄克,我不在乎世界怎么评价,不在乎!在我的国族生死一线之际,你同我们父辈一起战斗,你就是我们的父辈,父辈中最晚的离世者。我就是长子,超越血缘的长子,就如同“明天”是“今天”的长子。狄克,你听到了泥土洒落的声音了吗?来自泥土,也归于泥土,而你的灵魂自由了。

你化作一只白色鸟,去追赶圣洁的鸟群,永远飞去了。

狄克的战友,那位曾远征缅甸的军旅诗人穆旦留下了这样的诗句: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穆旦:《森林之魅·祭歌》

2020年1月于维吉尼亚

仅以这篇小文寄赠多年来悉心关照老兵最后岁月的宾州友人们,作为我们所共同拥有的珍贵的记忆。特别是郭君——在狄克去年不便驾车后,是她时常奉问起居,代购食品菜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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