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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被秃鹫带上天国了

2017年04月04日 10:23 PDF版 分享转发

1978年,我从青海省的班玛县完小升入赛来塘中学。

班玛是个自治县,汉人多是1953年西北军政委员会果洛工作团的干部家属,或后来陆续从大陆来的支边青年、退伍军人。

赛来塘中学也是汉藏混读。扎西是我同桌,也是我的邻居。我们从早到晚都混迹在一起。

我家的大杂院就在玛柯河岸上不远处,出大门往东四公里,是青南高原著名的江日堂天葬台。我曾路过那里,山坡上绵延盛开着壮观的五色经幡,在河谷风中激烈飘扬,涌动着一种令人揪心的情绪。

1

这年寒假前,母亲回了河南老家。父亲当时还在一百多公里外青川交界的灯塔乡做森林育苗,那里还没有通公路,几个月不回来一次。

母亲临走前,把我再次托付给隔壁的扎西照看,我也继续像以往一样,把她家当成我的安乐园。

每天,扎西奶奶都会带着我和扎西一起,吃羊肉喝奶茶拌糌粑,有时到了晚上,就一起挤在地毯上,裹着羊皮袄一觉到天亮。

二月初的某天半夜,我正在家睡觉,扎西把我家门敲得山响,用带着藏腔汉语大叫,“杨海滨杨海滨快开门!”我睡眼惺忪爬起来,问他啥事。

“我阿爸请了两个阿卡来家里念经,吵死人了。我要来你家睡觉。”扎西说。

念经?难怪刚才梦里老是觉得有人在唱歌,原来是阿卡在念经,我揉着眼问为啥要念经?

“我奶奶突然快死了。”扎西说。

昨天还见她呢,这么这会儿就要死了。大人们可真有意思,不知又在吓唬谁呢……我心里念叨着,转身躺在床上自顾睡去。

第二天一早,扎西把我推醒,说,“快起来去看看,奶奶死了。”

我一个激灵坐起身。

班玛县江日堂天葬台的远景

其实,那时候的我并不明白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大概像是一种吧我想,就像父亲总是会去灯塔森林,挥手后一下就不见了踪影,然后在某一天突然出现,让我无比惊喜。

我设想,扎西奶奶的“死因”,肯定是她每天都要煮奶茶拌糌粑照顾家人烦了,不想再干,便用魔术躲藏起来,等哪天想通了,还会再回来。我甚至都希望自己能用这个“魔术”,在我最害怕的期终考试前躲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扎西奶奶的院前,大门口十分显眼地吊着那个暗红色藏式陶罐,颈口处用几条白色哈达包系着,陶罐下的地上斑斑驳驳的散了一滩牛羊、或许是别的什么动物的血迹和一些碎肉丁、油脂。还没进门,一眼就看见扎西奶奶身上被白色的氆氌毯包裹得严严实实,躺在那间大屋里最后面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床上大睡。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不知道都跑到哪去了,只有一个阿卡阖着眼皮摇头晃脑在念经,还不时伸手摸着茶几上的杯子端着喝一口奶茶后放回去,盘子里有几团新鲜的酥油糌粑。阿卡嘴里一直发出缓慢悠长嗡嗡声,我看他有些滑稽的念经模样愣了神,过了好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阿卡睁开眼看我在笑,也并不理会,仍旧摇头晃脑低声唱着经文,我又笑了,高声问他,“死了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愿干活光想睡觉?”

阿卡过了好久才睁开眼看着我说,“死了就是一直睡觉,怎么叫也醒不过来,家里的啥活都不需要她再干,最后还要把她送去天葬台,让秃鹫吃掉,带着她的到天上去见释迦牟尼。这就是死了。”

“死后必须去天葬台吗?”我问阿卡。

“必须要去,要不然就到不了天堂。”

之前,从没有人和我说起过死亡。这和我想像中差别太大,也复杂得多,我开始担心如果用这个理由逃避期末考试,万一被批准后,老师们把我抬到天葬台喂秃鹫回不来怎么办?

我一时有些发懵,又问,“你刚才说的灵魂是什么?”他看了看我,站起身来,把身体弯到像我一样高低时说,灵魂就是你说着的话。

“话就是灵魂?”我反应不过来这意思,阿卡就说,你不要问的太深了,你不懂得的。

2

“你是奶奶的孙子吧?”阿卡问我。

我说还有一个人在隔壁呢。

他说你俩搬个櫈子把奶酪酥油和奶乳这“三素”加到门口上的陶罐里。

我跑回家去叫扎西,扎西反倒是躺在床上正睡着,我推醒他问,“这事你阿爸他们为啥不干,要让我们俩小孩干?”

“我阿爸去江日堂天葬台找角尔巴了。”扎西说。

“角尔巴是什么?”

“就是汉民说的天葬师,藏话就是角尔巴!”

“找角尔巴要干啥?”

“笨球子的这都不懂,角尔巴是专门把死人剁碎喂秃鹫,好让秃鹫吃到肚子里再把灵魂带到空中。”

怎么又是灵魂。我没再问,想着扎西可能也不懂。但我好像忽然就明白了,死亡并不好玩,也不是藏猫猫,而是被人疼痛地千刀万剐斧錘剁碎,让秃鹫吃掉飞到寒冷的空中去。

可人怎么住在空中呢?我还是想不明白。

扎西搬了把椅子放在大门口,站在椅子上让我把阿卡身边的“三素”(奶酪酥油奶乳)递给他,即便如此,他还是够不到,掂着脚尖把奶乳到入陶罐里时,淅淅沥沥地洒了我一身。

“弄这个是要干啥?”扎西说这是告诉村里人,我奶奶死了,也是给奶奶的飨祈,祝福她去见释迦牟尼,然后再回来再当我们的奶奶。“这是我奶奶没死前给我说过的。”

晚上从不同寺院又来了好些阿卡,足有七八十位,在屋里吹着海螺和长短不一的法号喇叭(藏语发音东格东麦),呜呜咽咽。

扎西的父母亲和他已工作的哥哥嫂子,还有那些不分身份的人一直在大杂院里出出进进。等那阵音乐终于停了时,扎西端着一盘子的羊肉手抓,提着一壶奶茶来到我家,笑着说,这是我阿妈给阿卡们煮的,我拿来几块我俩吃。

忽然,他阿爸也推门进来说,吃完肉后不要往外面跑,早早睡觉,早上起来不要梳头不要洗脸不要唱歌,“不要惊动奶奶睡觉,她讨厌小孩子大声喊叫。”

呀呀呀,我们用藏语答应着。

3

第二天和第一天一样,早中晚都有一群阿卡吹着法号喇叭,一整天都呜呜咽咽的。不知是喇叭的声音,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我的新鲜感很快就消失了,内心开始慌乱起来,总害怕也被奶奶带上了天葬台。接下来的三天,都在这样的忧心忡忡中度过。

到了第五天的晚上,扎西和我挤在我家的床上准备睡觉时,严肃地对我说,明天你得陪我去江日堂天葬台看角尔巴宰奶奶。我说用宰不准确,他说我不知道用汉语的什么词说。

我说反正我不去天葬台。在我的想像中,天葬台上,虎背熊腰、嘴里淌血的角尔巴拿着锋利的斧头也把我给宰了。可我不敢说。

“我们这么好的朋友,你都不陪着我去?到那里后大家都坐在帐篷里,有肉有奶茶还有糌粑吃。再说奶奶以前对你多好,看她的面子你也该和我一起去吧?”

扎西一说到奶奶,我就没了理由,只好说好吧。

扎西见我同意了又说,“今天下午我从舅舅家牵来了十几头牦牛给明天去送尸人准备的,你明天挑一头最大的牦牛骑,我牵着牛鼻绳跟在我阿爸他们后面。”

一听说扎西让我骑牦牛,我就重新兴奋了起来。

班玛县江日堂天葬台苍老的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参加与死亡有关的聚会。

第二天天色还朦朦胧胧时,阿卡在众人注视中,把奶奶扶起来,脱去身上所有的衣服,其中一位阿卡用参杂了金银珠宝的炒面拌成的糌粑糊,一块块塞进奶奶的嘴耳鼻眼和身体与内脏连接有出口的地方;另一位阿卡又一处一处仔细检查了一遍,才缓慢地把奶奶僵硬的头部慢慢弯到两腿膝盖中间,用哈达绑住,成一个婴儿在母亲肚子里的形状,再用白布条一层层包裹的严严实实,最后再用各色哈达装饰般地系在上头。

阿爸从人群中走到奶奶前面,把被角尔巴打好的婴儿包的奶奶背在背上,走到院子里。另有一位老者拿着扫帚,赶快上前把奶奶床下的黑泥土和氆氌扫起来,并紧跟着扎西阿爸来到大门前的白杨树下。等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奶奶装入褡裢一样的大包里,小心翼翼牢固地置于马背上后,老者就用青稞炒面在院门前撒了一道“起跑线”,清晰醒目,然后再将刚才扫起来的黑泥土和氆氌倒在门外早挖好的土坑里,站在一张凳子上用藏语高声说,“往前走吧不要回头!去,往前走吧不要回头!灵魂自会朝的方向走!”

我又一次听到了灵魂这个词。可按照阿卡给我讲的,会说话的人才有灵魂,奶奶都被哈达绑在一起了,哪来的灵魂。人多我不敢多嘴,老者继续不停地念叨着六字真言退回到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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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开始缓慢移动。

穿着藏服的阿爸低着头牵着马缰绳,很疲惫地出大杂院朝江日堂天葬台的方向走去,身后跟着几十位送行的亲戚,有的骑着马,也有人骑在扎西昨天牵回来的牦牛背上,还有人步行跟在后面,队伍在太阳升起之前这方天地间,渺渺茫茫。

我兴高采烈地骑在一头硕大健壮的牦牛背上,牦牛睁着大眼睛,总想挣脱缰绳朝另外的方向跑去,扎西很老练,牵着牛鼻绳默默地把它引到大队后面,沉默中的队伍没人说话,偶尔出声的只有这些牦牛和马匹的喘息。

我记得那个早晨,头顶上的天色极其阴重,可远方铅灰色的云层中,却泄出一丝丝白光,显得天广地阔,前方河面上那座唐古特人在一个世纪前修建的玛柯河大桥,在黛色苍茫中显得厚重简朴,从桥下穿过巨大的湍流一泻千里,如某种凶猛的动物在暴怒前的低吼。我总想跟扎西说话,可每次我一张口他就立刻伸出食指挡在嘴唇上。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路上,谁都不能回头去看逝者生前的家。如若有人回头看,便会把奶奶已启程远行的灵魂再引回,去往天国的列车即将出发,一旦错过,不知道在荒野要漂荡多少年才可进入下个轮回。

4

江日堂天葬台到了。

十三座一排的喇嘛塔静静矗立着,成千上万面彩色经幡高低错落地重叠,在宽广野蛮的河谷风的裹挟下,发出哗哗啦啦的巨大轰鸣,和山头下玛柯河水震耳欲聋的奔腾声合在一起。

扎西的亲戚们在一座单独的喇嘛白塔前扎起了两顶帐篷,所有人都静坐其中等待天葬的开始。扎西的阿爸和角尔巴牵着驮着奶奶的那匹马,来到了白塔临河的阳面,一个长石台旁边。

我们俩没进帐篷,而是早早地站在塔下,离大约四五米远,有张五、六十公分高的用河卵石堆砌的长方形石台,卵石台的边上,还有一条长一米宽四五十公分的青石板。

后来我才知道,那块长石台是藏族石匠在百年前或更早,按人的体型打造好的天葬床。长石台的中央竖着一杆十几二十米用铁皮嵌套的杉木柱子,顶头挂着一具骷髅,惨白的骨头静默地鸟瞰着一切。

突然,一股带着柏树枝和青稞炒面香味的浓烟,朝无垠的天空袅袅地飘了起来,喂桑开始了。

海螺号和法号喇叭同时响起,低沉的声音悲壮辽远。

不一会,空中像有人抛洒了一大把石子似的,无数黑点朝这里聚拢而来,直到飞到眼前才看清,是一大群秃鹫。它们通体现黑褐色,眼圆而明亮,脖子细长,丑陋粗糙的红色皮肤裸露着,带钩的喙角在太阳光下发出铁般的闪亮寒光,身上的羽毛像是巨大的蓑衣把身体藏在其中,双腿矫健有力,优雅地抖着数米宽的翅膀,挟着明目张胆的杀气落在天葬台前的空地上,其中一只正好落在我身边。

它站立起来,竟然比那时的我还要高出一截,我清楚地看到它眼里的光,不由自主地一阵阵哆嗦。可秃鹫只是冷漠地眨了下眼,就转头去看挥动着刀具的角尔巴了。

不过片刻,数百只秃鹫聚成黑压压的一片,拥挤着并鸣叫着朝前张望。

我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年男人,穿着藏式皮袄,胸前裹了张塑料布,脚上套着长筒雨靴,麻利地给奶奶解开哈达和白色氆氌毯子,把她的衣服囫囵扔了一地。奶奶像是变成了一条白色的鱼。

中年角尔巴和另一人一起,托起奶奶的脸,趴着放在青石板上,再用几条白哈达把她的头固定在石床中央杉木杆上。

我听着他用藏族絮絮叨叨说,“竖三刀横三刀,让你的灵魂开窍去极乐世界,愿你早日安息……”

我心里还在琢磨,灵魂到底是什么时,就看到他拿着锋利刀子弯下腰在奶奶后背上竖着划了三刀,然后横着又三刀,开始把背上的肉一块块割了下来,旁边还有两位角尔巴,把削下来的肉片切成更小的碎片后和酥油糌粑搅在一起……那些秃鹫早就不耐烦地在旁边咕咕噜噜地徘徊,如同等待一场盛宴的开始。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最年轻的角尔巴接过年长角尔巴从奶奶身体中取出的内脏——和我平时看到牧人屠宰牛羊的内脏并没什么区别,一群秃鹫迫不急待地围成一个圈在你抢我拽。叨食的吞咽声不绝于耳,这声音这一时压倒了其他阿卡们嗡嗡的念经声。

两个多小时后,或许更久些,奶奶白色的身体就只剩鲜红的骨架了,两位角尔巴从石床上抬着那具骨架放在地上,还是那位最长者,竟然像医生一样戴上了口罩,拿着大铁锤猛砸着那些骨头,骨渣四处飞溅,密密麻麻的秃鹫们迅速包围了他。

角尔巴嫌它们碍事,间或站起身来挥手驱散,可秃鹫们就像是极熟悉的朋友,不情愿般地往后跳上一二步,腾出点空地让他过去后又挤在一起。

旁边,年轻的角尔巴处理完了四肢,转过身伸了个懒腰,正好面向着我。我真切地看见这位年轻的角尔巴白净的脸,和大多数藏族男人因常年累月暴晒成的紫色不同,他微笑着用藏族兀自说道,“今天天气真好呵。”

我有些意外,我以为他会不停诵念六字真言,他却在说天气真好。很多年过去,只要回忆天葬往事,我总能记得这位角尔巴在那时对天气的赞叹。

5

时间过去好久,等太阳从对面的山头斜着照着我们时,我看见角尔巴捧起单独放在石床正中央奶奶的头骨,放在那座苍老破旧的白塔下面一截用松树身做的木橔上。一刀下去,把一块头皮递给了双手捧着哈达站在旁边的阿爸,阿爸像独唱者站在最前面,众亲戚跟在其后列队,他表情神圣,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后,用哈达包裹起来,塞进皮袄的怀里,又从怀里掏出几张十元人民币——那是在那个年代里最高额的票值,双手举过低着的头递给了角尔巴并诵念六字真言。

角尔巴接了钱同样诵念着六字真言作为回应,然后转身蹲在木橔前,将所有的骨浆收聚在一个铁盆中,再从皮袋里倒出青稞炒面、添加些酥油拌在一起,捏成拳头大小的团,蹲下来在石床四周把所能见到的血水一点点沾到糌粑里,确保天葬台石床上和四周的地上没留下任何一点逝者的骨肉后,再将糌粑一小团一小团地摆在地上。

此时,阿卡们再次吹响了海螺法号喇叭,悲壮的声音召唤着最后的来者——秃鹫们大摇大摆走到角尔巴跟前,享用着青稞糌粑拌就的团子。

吃完后一个个抬起头,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角尔巴,角尔巴被它们高大身材围在中间,先伸出双手摊开让它们看,还拍了拍手掌,秃鹫仿佛有所不甘地,低下头来继续寻觅地上的零星食物。

几只乌鸦也挤在其中争食,一只秃鹫扇动翅膀突然朝一只乌鸦追打过去,乌鸦箭般地升到空中,盘旋一会再落下继续觅食。

年轻的角尔巴转身去收拾刚才用过的摆在石台上面的刀、斧子等,然后来到到玛柯河边,蹲在河边,在打着旋涡奔腾呼啸的河水里,一件一件地细心濯洗沾染在工具上的血斑。把洗完的工具放进木箱里,他又低下头认真地洗了洗脸,本就白皙的皮肤红里透白,俊美的模样与唐卡画中的人物脸谱隐约相合。

角尓巴和秃鹫

就这样,我和扎西眼看着在仅仅几个小时里,奶奶的整个身体就被秃鹫叨啄殆尽,我开始想象,奶奶的灵魂,此刻应该已经搭载着秃鹫们的巨大翅膀飞向天国,那种旅行是不是像坐飞机一样呢?我正胡思乱想时,扎西突然开口说,我奶奶这辈子做了好多的好事,看到没,秃鹫把她的肉吃得这么干净,真是太好了,她会保佑我们平安的……

还没等我再说话,扎西的阿爸陪着那三位角尔巴朝帐篷走来,等他们进入到帐篷后,我和扎西跑到天葬台跟前。

此时的天葬台似乎也并不神秘,不过是用大小相近的河卵石垒起的台子,可我却能想到,那些逝者,他们的身体曾在这石床上短暂停歇,经角尔巴解尸,流出腻腻的油脂,一次次抹到石床上、石凳上、木桩上,形成这厚厚一层潮湿污黑的油垢。

我忽然想起,每年冬天跟着母亲去民贸公司买冬肉,在巨大仓库里,看到粗壮的方木做成的宽大条案的木台上,堆放着无数牛羊身体,它们在时光中一次次移动,把原本木色条案慢慢浸染成油垢的黑色,和天葬台的石床一样泛着幽幽的光亮。戴着小白帽穿着雨靴的阿訇和角尔巴一样,冷静地注视着这些牛羊。

对于死亡,大约从这一刻开始,我才算有了真正的认识。

6

一切都结束了之后,扎西阿爸一个劲地叫我们去吃饭,帐篷中央,用三块石头撑起的灶台里,牛粪火熊熊燃烧,大铅锅里正沸腾地煮着羊肋条,阿妈见我们进去,便端了一盘肋条放在我们面前的地上说快吃,吃完回县上。

扎西拿起一条就啃了起来,可我胃里却忽然涌起一股滔天巨浪,眼见着就要冲到喉咙口,我连滚带爬跑出帐篷,在冰冷的砂石地上呕吐起来,好一会抬起头,看见扎西正站在我面前一脸不屑地看着我。

等我们回到班玛县城的家里时,已经很晚了,扎西让我去他家做伴一起睡,我没去,直接回到自己家,一整天来的疲累让我倒头便睡。

不知啥时候,也许是到了凌晨,扎西就像前几天晚上他奶奶去世时那样,又一次把门砸的山响,呼叫“杨海滨杨海滨!”我极不情愿地爬起来给他开门,只见他高兴地说,“我奶奶回来了!”我吓了一跳。扎西用藏汉交杂的话断断续续地说,“我刚从医院回来,我嫂子生了个细姆(小女孩),和我奶奶一模一样,她又回来了,我以前就给你说过她一定会回来跟我们团聚的……”

他的话吓得我顿时睡意全无,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是你侄女,不是你奶奶。”

“都是女人,一样的。”他说。

我忽然不想跟他说话了,躺在床上继续睡,他也跟着我躺在床上说,“这就是轮回,你该相信了吧。”

我还是没想通。

很多年之后,我在果洛藏族自治州首府大武结识了藏族著名学者,也是《藏汉大辞典》编撰之一的洛珠佳木措先生,那天去他家拜访时谈到了天葬,他说在藏区藏民们生老病死后的葬法有五种,天葬只是其中一种,是所有藏民们在正常死亡后用的方式。

当然,还有塔葬、水葬、火葬和土葬。塔葬是对高僧大德们专用的一种方式,像莲花生大师就是塔葬,最初在他涅槃地做的肉身之塔,随着信徒朝拜的增多和房屋的固定,逐步发展成围塔而建的寺庙,现在成了黄教最著名的圣地塔尔寺。

小活佛和头人一级的人就适用于火葬,那种方式很干净;普通百姓如果是生病或意外死亡,或家庭贫穷无力支付天葬费用的,会选择水葬,藏族人不食鱼的传统习惯和这个风俗有关;而对于一些活时作恶多端,谋财害命者死后都是土葬,意思是让他永世不能翻身。

点燃喂桑台的柏枝烟火,就是铺上了五色金光大道,那是人间通往天国的路,是恭迎空行母从仙界来到天葬台的路,以尸体作为供品,敬献给伟大的诸神,祈祷赎去逝者在人世间的一切罪恶,并恳请诸神把逝者的灵魂带到天界开始新轮回的重生。

“我认为这没什么不好,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风俗习惯,就像天葬在我们藏民来看是极好的一种方式,但从你们汉民族的角度就看出了魔幻,而汉族人去世的土葬,在我们眼中则是不可思议的。”

7

数年后,我回到中原郑州。

刚开始还写信和扎西联系,关注班玛县的人与事,再往后,也就慢慢停了。就这样,关于班玛县的消息,也中断了许多年。直到2017年过年过后不久,我意外地接到扎西的电话,他说在小学同学的群里看到了我的电话。我们聊了很多,我问他在做什么工作?他说正准备成立了一个叫“赛来塘天葬风俗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还没批下来,主要接待来青海想亲临现场观看天葬的汉人,每人收费一千,网上预约先交一半,等组织观看完天葬全过程后再补交另一半。

“民族传统风俗习惯的事都能拿来当买卖?”我问他。

“不是缺德,是缺钱!你懂不懂这叫与时俱进开拓市场?”扎西打断我的话,“大陆市场的潜力很大,你河南的朋友们如果也想来参观天葬,让他们找我,我可以给他们打八折!”

我有点愤怒,心想扎西怎么变成这样了。大概是我离开太久,或者大家真的都要“与时俱进”了吧。

来源:网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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