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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学生姜淑梅

2013年08月06日 19:59 PDF版 分享转发

2013-09-19 01:17 作者: 张爱玲(艾苓)

我的学生里,姜淑梅同学年纪最大,学龄最长,她芳龄七十六,学龄十六年。

我的学生里,姜淑梅同学对我最好,今天拿来剥好的松子,明天递来削好的苹果,总笑吟吟的:“俺给老师送礼来了。”

她是我娘。

娘以前认得几个字,不会写。二舅办小学的时候,娘五六岁,姥姥跟二舅说:“让她到学校玩吧,别掉坑里就行。”学校就她一个女孩子,她只能自己玩。虽说不会写,国语课本的前几课,她现在还能背下来。因为战乱,上学的路刚刚开始就断了。

娘羡慕读书人,作为她的女儿,我一直生活在她的羡慕里,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工作,嫁人。因为娘的羡慕,我偷了很多懒。只要我在看书写字,娘就认为我在做正经事,顶顶重要,她不声不响把家务活全包了。因为娘的羡慕,我成了懒丫头,好些年都不知道疼惜她。

上小学的时候,她做饭我烧火,她说:“人家都说你作文写得好,俺听听中不?”

我乐意给她念作文,等着夸奖。

听完作文,她停下来看我:“老师夸你写得好了?”

“嗯。”

“俺看不咋的,没劲。你自己看呢?”

我不大高兴,说:“我看挺好的,老师都表扬我了。你不懂。”

娘说:“俺是不懂,可写文章总得有点儿劲吧?你这个没劲。”

等我上了中学,再给娘念作文,她点头的时候多了,说:“这个有点儿劲了。”或者说:“这个有劲。”那时起,对娘我不再小视,她的判断是对的。

一九九六年九月下旬,我到鲁迅文学院班读书。爹娘随后从家里出发,坐汽车回老家。路经秦皇岛时发生车祸,爹当场身亡,娘就在现场。我能想出娘的悲伤和绝望,但她把悲伤和绝望都留给自己,坚决不让人通知我,仅仅通知了我丈夫。

朋友泄露消息给我时,已是事后十多天。难过之余,我最担心的还是娘。电话打到秦皇岛,丈夫说娘还好,很刚强,已经回家了。她逼着大家吃饭,买了好几种常用药,让大家撤火。他还强调,娘不告诉我,怕的就是耽误我学习,千万不要回去。

我屈从了,但放心不下,想到娘就泪湿眼睛。

有一天我正在寝室看书,同学打开门说:“爱玲,看看谁来了。”

门口站着我的白发亲娘!

我奔过去抱住娘,娘也用力抱住了我,我们都没让自己流泪。

平静下来,娘说:“俺想通了,你爹去世了,俺得好好活,俺还有六个孩子呢。俺整天难过,俺的孩子不是更难过吗?”

娘告诉我:“你爹去世后,俺的孩子都长大了,懂事了。你二哥平常最粗心,想拴他一会儿都拴不住。现在赶都赶不走,半夜出车回来,也要到俺的屋里坐一坐。”

娘一再叮嘱:“像看书一样,把这一页翻过去吧。翻过去就不要再翻过来,没用。安心学习,记住了吗?”

娘瘦多了,但我看得出,被不幸击倒的娘已经站起来,她需要支撑和倾诉,我们便在宿舍、在校园、在公园里唠。她的一个想法就是学认字和写字,记些有趣的旧事新事供我处理。

偶尔,有同学或朋友来房中海阔天空地侃,娘坐在一边静静地听。我有些于心不忍,人家走后,娘却很高兴:“俺就是喜欢听有文化的人说话,人家说的话就是有道理。”

我建议:“那就听一次课吧,大作家讲课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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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连忙摆手:“不行,人家讲课哪能随便听?”

征得学校同意,在我们的簇拥下,虚岁六十的娘走进作家班的课堂,坐到我前面,只留给我一头白发。

起初,她一定很紧张,把粗糙的左手张开罩在头发上。那头白发雪白雪白,很多人惊叹它的美丽和纯粹。坐在一群黑发人中间,她一定觉得自己的头发太惹人注意,与周围的黑发太不相称了,也许还有些自卑。

那次课是苏叔阳先生讲的《电影?文学?人生》。几分钟后,娘的手便落下来,一动不动,她的神情一定认真得像个小学生。

下课以后,我们都问她:“听懂了吗?”

“听懂一半儿吧。”娘说,“俺一个文盲,都跟作家一起上课了,这辈子总算没白活。”

回想起来,娘之所以是娘,能够大器晚成,十七年前的北京之行已经决定了。一下笔她就没废话,直接讲那些有意思的故事,讲故事里的细节。我问她为啥这样写,她说:“那年去北京,你那些朋友和同学说的话俺都记住了。他们说,人家都知道的事,你废话少说,要讲就讲人家不知道的事。”

毕竟在一起生活四十二年,爹撒手而去,是娘很难迈过去的一个坎儿。爹去世以后,娘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安眠药剂量不断加码,把大夫吓坏了,跟她说:“睡不着觉也不要吃了,再吃要出人命了。”

寒假回家,娘让我多买点儿毛线,说睡不着觉的时候学着织毛裤。没过多长时间,她就给我和丈夫各织了一条毛裤,还给我织了一件坎肩,织得我好心疼。我再次劝她:“学认字吧,你不是一直想认字吗?我们都可以给你当老师。”

娘有很多问号:“俺中吗?岁数太大了吧?要不,俺试试?”

我那时算不上老师,至多是娘老师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身边的孩子、街上的行人都是她的老师,牌匾、广告、说明书、电视字幕都是她认字的教材。几个月以后,她就能读幼儿故事了,她说:“有些字不认识,一顺就顺下来了。”

娘的学习生活总被各种事情打断。没有了爹,娘就把自己变成一块大补丁,哪家的生活出现漏洞,她就把自己及时补到哪里:表弟开小吃店人手少,她听说了就去打下手;小妹生孩子,她就帮着带孩子;二嫂病倒了,她又过去照顾二嫂照顾那个家;大家都忙的时候,她同时带着外孙女和重孙子……

儿子上大学后,娘成了我唯一的心事。我要接她跟我同住,她不肯,说:“你跟你公公在一起生活得挺好的,俺去了容易出现矛盾。俺是你亲妈,你肯定对俺亲。你对俺亲,你婆婆心里能好受吗?咱得替人家想想。”在我多次劝说后,二〇一〇年她犹犹豫豫地过来住了几个月,二〇一一年算是比较安心地住下来。

我跟娘说:“你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为别人考虑。从现在开始,你要为自己活,为自己考虑了。”

娘问:“咋样才叫为自己活?”

我说:“喜欢做什么做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

娘开始看书,戴着老花镜看《一千零一夜》。

娘开始唱歌,跟邻居学了不少新歌。

娘开始学电子琴,《苏武牧羊》慢慢有了些意思。

我不忙的时候,她常给我讲故事,那些故事都有些年头了,有的以前讲过,有的没讲过。每次讲完,她都问:“这个故事好不好?”

我说:“好。”

她嘱咐我:“有时间你把它写出来。”

我说:“好好好。”可是一直有这样那样的事,一直没写。

娘有些失望:“这么好的故事,你咋不写呢?”

“你自己写呗。”

“俺要是会写就好了。”

我说:“你咋给我讲的,你咋写出来就行。不会写的字,我可以教你。你这一肚子故事,不写出来太可惜了。”

她一个劲儿摇头:“俺能对付着看书,就谢天谢地了。好多有文化的人都不会写作,俺哪能学会?”

真正动笔,已经是二〇一二年六月末了。好不容易混成专职老师,我赶紧给学生提供笔和纸。第一天写了几行字,她连连摇头:“手不好使了,连一道都画不直,像锯齿。”

我说:“谁开始写字都这样。”

十天以后,她开始惊喜:“做梦也想不到,俺会写字了,会写的字越来越多。”

娘最初写的两个故事都是听来的,写了好些天,有点儿意思,但意思不大。我不能打击她,她需要的是肯定和鼓励。我建议她写自己的故事,闯东北那段我很了解,我让她从那儿开始。

姜淑梅同学悟性好,这回写得很顺利。她写一篇,我帮她敲一篇,贴到我博客上,注明作者,作家朋友都说好。也有不合格的,几件事塞到一篇文章里,瞎了好素材,我让她重写,她呵呵笑:“这老师还挺严格呢。”我也笑:“对学生必须这样。”

她不会写的字,我工工整整写在一个软皮本里。那个本子慢慢成了她的生字本,她经常翻开反复辨认,页角早就打卷了。

她不会用标点符号,我教过她,她说记不住。看了莫言的几部小说,她写的东西有了标点,只使用三种标点符号,问号、句号和实心点。

她用不惯书桌,说书桌那儿不亮堂。最初写作的时候,抱着空果箱,把果箱放到腿上就开写。现在抱着沙发枕垫,上面铺上枕巾。

写已故亲人那段时间,娘说:“你姥娘、姥爷和大舅、二舅,他们好像还在,没觉着他们不在了。”

我说:“那就对了,他们在你的文字里复活了。”

娘的最佳状态是每天凌晨,她说,那时候脑子最清亮,不会写的字也能想起来。外孙不在家,她在卧室起来就写。寒假外孙回来,她悄悄起来去客厅。每天早晨起来,我都看到客厅的小桌上放着台灯,旁边放着小凳。家里来了客人,我公公住到客厅。早起做饭,在厨房的灶台上,我又看见了台灯,知道吉时已过,娘回房躺着去了。我不知道,如果我的学生都有这种劲头,他们得出息什么样;如果我有这种劲头,我能出息什么样。

种种苦难和不幸,像娘无意间丢在地里的种子,如今,它们长成大豆、高粱、谷子、,娘有了自己的秋天。她今天割一捆儿大豆,明天撇几穗玉米,不慌不忙,当成娱乐。来日方长,让她慢慢玩吧。

姜淑梅同学年轻时的容颜我没有印象,我看到的是她越老越美的晚年。她目光清澈,一头白发,喜欢穿白裤红衫或绿衫。她跟人讲:“跟着作家学写作,这才叫‘跟啥人学啥人,跟着神婆子会下神’。”她不知道,她一直都是我的人生导师,跟她学了四十多年,我才走到今天。

姜淑梅奶奶作品摘录:

闹黄皮子

姜淑梅

到了黑龙江,俺能吃饱饭了,白天跟两个嫂子有说有笑挺好的,可到了晚上俺就想家,最想家里的娘,有时候想得厉害睡不着觉。

有天晚上丈夫上夜班,俺想娘睡不着觉,起来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心里一阵阵难受,想吐。俺自言自语说睡觉,坐在炕沿上解扣,脱上衣的时候,不知为啥身子向后猛折过去,头紧跟着冲地,俺喊:“俺有病了。”南炕两家哥哥急忙下地光着脚来周俺。俺说:“俺没病,不知道啥神啥鬼闹,你们骂骂,俺就好了。”

左嫂胆小,吓得直哆嗦,宋嫂骂:“操你妈的,你是个什么东西?快走!你要不走,你就得死这!”宋嫂骂完,俺就好了,可宋嫂说难受,想吐。宋嫂没吐,她突然咯咯咯大笑,笑得吓人,像鸡叫一样,笑够了又唱起她那河南豫剧,唱够了就说,胡言乱语。宋哥着急,找出针扎她,扎了好一阵,没用。闹到天亮,宋嫂不闹了,脸蜡黄,说:“俺一点劲都没了。”

那个屯子当时有三四十户人家,一家一户的住得分散,俺住的地方靠东,在屯子最北边。白天问邻居咋回事,邻居说,这是闹黄皮子,屯子里经常闹黄皮子。她还说:“这屋里吊死过一个老头,他死了以后,屋里好几年没住人,黄皮子八成在这做窝了。你们来了,人家得搬家另住,不闹你们闹谁?”从那天起,这屋里晚上天天闹,大人的头嗡嗡响,三个孩子轮班哭,哭的时候都闭着眼睛,攥着拳头,浑身打着哆嗦。

俺跟丈夫说这屋闹黄皮子,他不信,谁说他都不信。有天晚上他在家,俺的头又开始嗡嗡响,俺说:“来了,就在房顶上,踩得雪咯吱咯吱响。”他穿着短裤光着脚就上了房顶,回来说房顶上光有雪,啥也没有。那一夜,大人孩子都消消停停的。俺后来摸着规律了,只要俺丈夫晚上在家,这屋里就不闹黄皮子。

1962年春天,婆婆和小弟来了。左嫂说:“大娘有福相,这回可好了,晚上不闹黄皮子,咱都能睡安稳觉了。”婆婆说:“什么黄皮子、红皮子的,再来俺就宰它!”宋嫂问:“大娘,你这么会说话,你有文化吧?”婆婆说:“俺是个大流氓。”两个嫂子听了大笑。婆婆问俺:“她们笑啥哩?”俺说:“你说错一个字,没文化叫文盲,不叫流氓。”婆婆说:“这俩孩子,俺就说错一个字,笑成那样!”

到了黑天,丈夫上夜班,俺的头嗡嗡响,二儿子不是好声哭,俺说:“又来了。”婆婆开口就骂,一句话没骂完,小弟说难受,想吐。婆婆爬过去,想掐他的人中,手还没伸到,头一低歪到炕上。婆婆爬起来以后说:“俺想吐。”俺把屋里的尿盆指给她看:“娘,想吐你就吐到尿盆里。”她又说:“俺想拉。”俺说:“你把尿盆拿到外屋就拉吧,俺把孩子哄睡给你倒了。”婆婆在门口站了一会返回身,两只小脚噔噔噔紧走几步,对准饭盆就吐。吐完了,她又解开腰带扯开大裤腰,从裤裆里往外掏屎,掏一把往地上一甩,掏一把往地上一甩,像喝醉了一样。她连甩了三把屎,俺才把她叫醒了。

那时候没有纸,二儿子一放下就嗷嗷哭,俺叫小弟到房后整点土,又叫婆婆把里边的单裤脱下来,想等小弟回来,俺把单裤送出去。左等右等,不见小弟回来,俺说:“左哥,你帮俺看看小弟去。”左哥到房后一看,小弟在地上打滚。左哥把土整回来,说:“俺让小弟先回来,他咋还没进屋?”左哥出去找人,走到外屋,碰着小弟的腿,小弟趴在锅台上睡着了。从那以后,婆婆再也不敢说大话了。

天又黑了,丈夫上夜班,三个孩子又轮班哭。轮到二儿子哭,俺说:“俺怕你了,知道你神通广大,俺逃荒逃到这不容易,求求你,你走吧。”儿子止住哭声,小手扒开被头,双手一合说:“不走。”他那时刚一岁,白天不会说话,黑天冷不丁说“不走”,俺的脊梁骨唰地就凉了,头发奓撒起来,不知道怀里抱的还是不是孩子,都不想要他了。

1963年春天,手头宽绰点,俺三家都在跟前盖了房子,那一间半房扒了,一家分了几根黑檩子。虽说总闹黄皮子,可俺们一只黄皮子也没见过。听本地人讲,两种人黄皮子容易上身,体弱的和有心事的。闹黄皮子的时候,黄皮子就在百米之内,四爪冲上躺在地上,也像喝醉了一样。

搬到新家,再没闹过黄皮子。有一回,公公看见七八个黄皮子在前院垄沟里走,领头的个最大,后面跟一帮小的,后边的搭着前边的肩,一个搭一个。本地人说,这是黄皮子搬家。都说黄皮子偷鸡吃,俺家鸡窝从来不堵,一只鸡都没少过。

坐月子

姜淑梅

1961年三月份,俺在三家合买的一间半房里生下二儿子。俺总害怕赶在晚上生孩子,南炕两家哥哥白天上班,晚上在家不方便,赶来赶去还是晚上生的。

3月16日晚上九点多,丈夫把接生的找来,隔上一个布帘检查,说是要生,我再不好意思也得生。十二点半二儿子出生了,丈夫提前从厂子拿来一个破棉帐篷,拆下上面的窗帘,又铺了一张窗户纸,就把孩子包起来。接生的看俺穷,一个、一两红糖、一块褯子都没有,不吃饭要走,俺说准备好了炝锅面条,下锅煮就行,人家听了起来就走,南炕俩嫂子送走了接生的。那时候接生三块钱,俺给了她四块钱。俩嫂子回来就给俺煮小米粥,煮了两碗,俺都吃了。

吃完粥,丈夫用旧毛巾包着十个鸡蛋回来,说是从隔壁邻居那买的,让俺好好补补身子。隔壁邻居知道俺生了孩子没鸡蛋,问他买不买,她卖给别人一个鸡蛋七毛钱,卖给俺八毛钱。俺生丈夫气,说俺能吃饱肚子就行,让他现在就把鸡蛋退回去。他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多块,这十个鸡蛋就是八块钱,哪是个小数,俺心疼。丈夫啥都没说,落泪了,结婚七年多,跟他过了很多苦日子,第一次见他落泪,俺也心疼,就不再说啥了。

坐月子第二天,下午两点多俺就下地了,南炕两个嫂子说:“俺俩都能给你做饭,你快上炕,你的嘴唇都是白的。”俺说:“没事,晚饭俺能做了。”

坐月子第四天,俺就开始熬碱。俺住的地方叫鸡房子,就是现在的黑龙江省安达市卧里屯乡保国村三屯,那地方是盐碱地,北边的碱土可多了。外屋有仨锅台,一家一个,看着那两个嫂子熬碱挣钱,俺也坐不住了。丈夫上班前往家背百八十斤碱土,俺就在家熬,这活挺简单,也挺累人的。半锅水烧开后,下碱土,锅满了,用棍子搅一搅,用笊篱把草捞出来,坐清一个钟头,就把锅里的碱水舀出来,一盆一盆地端到院里过夜,剩下的碱泥挖出来,扔到房后。早晨起来,再一盆一盆端回来,把盆里的水倒出去,把盆子放在热水锅里烫,稍稍一晃盆,就倒出来一个个水碱坨。有时候熬出来的水碱坨是红色的,黄色的,那不行,不光得把碱坨里的水控净,还得一遍一遍用水冲,冲干净了再控干。三锅水碱,能熬出来一锅纯碱。熬纯碱的时候,锅里就加一碗水,把水碱坨砸开放到锅里,不用烧开,水碱坨化完就行了,还是坐清一个钟头,把清亮的碱水舀出来,一盆一盆地端到院里过夜。早晨起来,一盆一盆端到屋里用热水烫,烫好了把盆翻过来轻轻一扣,大大小小的碱坨就从盆里下来,就能卖钱了。

俺刚熬碱的时候不愁卖,总有人上家来买的,有的自己家用,有的是再往外卖。一个月子里,俺卖碱挣了二百多块钱。

坐月子第十天,丈夫把碱土备足了,才去给孩子落户,落户的时候给了二斤猪肉、二斤红糖、一斤豆油、三斤鸡蛋、十斤白面的票,还有布票。猪肉买回来,他们爷俩解馋了,红糖和鸡蛋买回来,俺喝了吃了,剩下的票都没动,俺那时还有九十多斤余粮也不舍得吃。老家来信说,婆婆公公和小叔子挨饿,他们要到俺这来,那时候有钱也没地方卖粮,都给他们留着。

一个月子里,俺就吃了六个纯玉米面的大饼子,甜菜叶子是俺的主食。熬碱倒不出锅,俺就做两顿饭,中午饿了,就把菜窝窝放在灶坑里热一下,大儿子吃一个,俺吃两个。没有暖瓶,他渴了喝凉水,俺在月子里不敢喝。宋嫂说:“小妹,你在月子里得吃点好的,你吃那么多菜叶子,吃坏了身子是一辈子的事。”俺说:“没事,天老爷照顾好心人。”俺的奶好,坐这个月子,娘俩都吃得白胖。

大儿子比二儿子大六岁,因为在山东挨饿,俺四年没来月经。到东北吃饱了,三个月就来了月经,有了二儿子。二儿子出生三天,身上一个布丝都没有,厂子里沙土多,俺就把沙土温热了,把他放到沙土里头,上面盖着他哥哥的旧衣服,尿了,就把尿湿的沙土扔出去,拉了也一样。穷人家的孩子好话,吃足了奶就不哭,没耽误俺干活。

保国三屯西北的碱土能熬大牙子碱,打开碱坨上面的那层薄蒙,里面的牙子像一个个大蒜瓣挤在一起;正北的碱土出小牙子碱,那些牙子越往上越尖;东北的碱土熬出来的是葡萄牙子碱,那些牙子像透明的小葡萄堆在一处。这一坨坨碱看着都好看,不知道为啥,买碱的都爱买大牙子碱。

跟儿女讲当年,他们问俺:坐月子咋还拼命干?俺那时就想:宁可累死在东北,不能穷死在东北,穷,叫人家看不起。

卖碱

姜淑梅

1961年8月,屯子里熬碱的多了,俺就得到街里去卖碱。

第一次背了三个碱坨三十四斤碱,到四道街南头就卖了,一斤碱卖八毛钱,二儿子五个月,在家等着吃奶,俺想早点回家。去的时候俺带着粮本和面袋,在粮店排队买了25斤玉米面,一斤才四分五,背着粮食往家走越算账越高兴,一路上高兴得想唱,可出汗出得口渴,唱不出来了。丈夫听说了不但不高兴,还埋怨俺:“别人一斤碱卖一块钱,你少卖多少钱你知道不?你少卖的钱,用粮本能买回一百多斤玉米面!”俺说:“你别说了,明天卖碱俺多要钱。”

从鸡房子到四道街南头十多里地,第二天俺起大早,背了五十斤碱去卖。俺把碱一放就有人问:“你的碱多少钱一斤?”俺说:“一块钱一斤。”问的人多,就是没人买,俺看那五个卖碱的都要一块钱一斤,一两没卖。两个钟头后,一两碱没卖出去,俺受不住了,就喊:“卖碱了,九毛钱一斤。”来了很多人,都给八毛,俺说:“少九毛不卖。”有个人都给买走了。把钱收好又去粮店,来的时候,俺想买二十斤大馇子三斤豆油,太累,买三斤豆油就回家了。

歇了一天,是个星期天,青山一队大伯哥家的孩子长顺来了,那年他十岁,想去城里看看,大儿子来顺听见了,也要去,那年他七岁。丈夫休班,说:“星期天碱贩子准多,咱多整些去卖。”那天,一共装了一百多斤碱,他挑得多点,我背得少点,看他累了,俺就挑会,两个孩子在后边跟着。丈夫送到四道街北头就走了,他怕卖碱让人抓住告到砖厂。俺让长顺用扁担帮俺抬,让来顺跟上。碱都放在俺这头,死沉,俺两手抱着扁担头一点一点往前走,不敢回头。总算抬过正阳街,回头看,来顺没了。那时候安达城不大,街上人可不少,到处都是跑盲流的人,找一个孩子等于大海捞针,俺东一头西一头找了一会,想起那边还有一个孩子长顺哩,俺又往回跑。还好,长顺没动,俺跟他说:“你不要走,看好咱的碱,俺去找你弟弟。”找了两个钟头,俺急得嗓子冒烟,猛地听见自己的名字,俺不敢相信,仔细听,是叫俺:“姜淑梅,姜淑梅,你的孩子在这哩,他穿着红夹袄。”俺不是那种爱哭的人,这次哭了,想放声大哭,可街上人多不好意思那样哭,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俺以为孩子找不到了,没想到又找着了。俺问交警这广播在哪,他一指:“在那。”俺就朝那个方向猛跑。俺在一个办公室看见了儿子,这孩子没哭。俺含着泪向人家说谢谢,人家训俺:“挺大个人,把孩子给丢了,以后注意啊。”俺说:“哎。”俺把孩子带走了,回去一看,长顺还在那看着碱哩,可能等得时间太长,他好像哭过,脸上的灰一道一道的。这回俺把碱分两份,一份一份往前倒,倒到四道街南头十一点多了,一个卖碱的也没有了,一块钱一斤一会都卖完了。俺娘仨去饭店要了二斤油炸饼,就着开水吃了,又到百货商店看看,也没啥好看的,买了三斤苹果就回家了。

那时候,安达有个土特站,是公家的,大量收碱,七分钱一斤,熬的碱往外卖,有人抓,抓住了就得把碱送到土特站。有一天俺去卖碱,快卖完的时候,下雨了,碱怕浇,俺就去第二百货避雨。来了几个人,要买俺的碱,俺还没卖呢,又来了一个人,说:“拿着你的碱,跟我走。”俺知道不是好事,也得跟着走啊。二百后院有个西厢房,西厢房南侧有个办公桌,桌后边坐着一个人。看见俺去了,他拍着桌子嗷一声站起来,对着俺嗷嗷叫,俺是山东人,有些东北话听不懂,说快了更听不懂。俺知道他是在损俺,俺不说话,给他个后背,也不理他。他嗷嗷完了,俺问:“同志,你这里是高级法院吧?要不是高级法院,说话声咋这么大?”那人笑了,说俺是“投机倒把的老油子”。俺说:“你胡说!俺从土里熬出碱来,这叫自力更生。俺一点错都没有,你声再大,俺也不害怕。俺要是犯法了,你不用使大声俺就害怕了。”他说:“你在我们百货商店卖碱,你没错吗?”俺说:“外边下雨,碱怕浇,人也怕浇,你懂吗?百货商店是公共场所,你懂吗?要是你家,你请我我都不来!”他说:“行了,我说不过你,你跟我走吧。”俺说:“这碱俺不要了,送给你吧。你吃着俺的碱,想想你自己的错。俺回家了。”他说:“不行,跟我走。”他把俺送到土特站,剩下的六斤多碱卖了四毛五分钱。他说:“叫你来你还不来,你不来能有这些钱吗?”俺说:“谢谢你的狼心犬肺!”

还有一回卖碱,刚放到地上就来了两个人,问:“你的碱多少钱一斤?”俺一看不像买碱的,就说:“七毛。”其中一个说:“你的碱便宜,我都要了,你给我送去吧。”俺回头看一眼,说:“对不起,俺的提包叫那个人提走了,俺得快追!”说完,俺背起碱就跑,跑挺远了,那个人说:“你耍花招啊,以后再让我抓住,耍花招也不放过你!”

俺卖碱卖出了经验,再没让他们抓过。有了经验俺就多背碱,一次背六十斤,走十多里路,中间不敢坐,俺怕坐下去再也起不来,实在走不动,就站着活动活动肩膀,算是歇气了。后来,用卖碱的钱买了自行车,才不那么累了。

前两年,俺考三个儿子:“人啥时候最有劲?”一个说胖点的时候最有劲,一个说三十岁的时候最有劲,一个说吃饱的时候最有劲。俺告诉他们:人穷的时候最有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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