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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与个人崇拜

2018年12月20日 9:04 PDF版 分享转发

来源: 中外学者谈文革

作者: 冯客

”这个词出现得比较晚,最早使用是1956年,赫鲁晓夫在秘密报告中用它来批判昔日的领袖斯大林。不过,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纵容别人吹捧自己的独裁者。有人认为,个人崇拜的始作俑者是墨索里尼。1922年,他在法西斯军队的帮助下夺取政权,随后在罗马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墨索里尼政权有一些鲜明的特征,如领袖站在阳台上向群众发表演说、行古罗马式的军礼、身穿黑衫的追随者、黑色的旗帜以及盛大的阅兵仪式等等,这些特征其实早在夺取政权之前就成形了。掌权之后,他的党羽不断歌颂他天纵英明,而墨索里尼本人也俨然以真命天子自况,高居所有同僚之上,似乎他永远正确,并将率领“法西斯新人”实现意大利的伟大复兴。他的照片、画像和半身塑像随处可见,那颗光光的脑袋令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一、形象与权力相伴相生

希特勒也学墨索里尼的这一套,上台前竭力煽动民众,许下种种承诺,一朝掌权即尽食前言。他将自己装扮成天降伟人和救世主,似乎比拿破仑还要厉害,要替德国一洗《凡尔赛条约》的历史耻辱。他重建了德国的军队,也重新激发了国民的自豪感,因此赢得了众多追随者,在纽伦堡的一次次集会上,受到万众欢呼。在当时德国人的心目中,他并非热衷于夸夸其谈、激情四射的演说家,而更像一位真诚谦逊、值得信赖的政治家,得到男女老幼的由衷爱戴。希特勒的这一形象通过无数载体得以广泛传播,如照片、明信片、画像、半身塑像、人偶玩具(许多人偶的右臂可以举起行纳粹军礼)等等,甚至闹钟——就像后来中国出现的画有像的闹钟一样。有些大公司专门建有小教堂,里面供着希特勒的半身塑像。全国各地涌现了数百个以希特勒命名的街道和广场,就连只有一百多人的小村庄也不例外。

斯大林同样鼓励人们对他的个人崇拜。从1929年开始,苏联每年都要在红场举行几次盛大的阅兵仪式,每次他都站在列宁墓的顶上,接受民众的欢呼。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在二战后达到了顶峰,他命人编写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以及被译成包括中文在内的十几种语言,畅销国内外。苏联境内随处可见斯大林的半身塑像和全身像,他的画像同马克思、列宁一起,悬挂在所有学校、机关和工厂里,许多村镇和城市都以他的名字命名。斯大林比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活得都长,也更善于因时制宜,操控人们对他的崇拜,他偶尔也会发表指示,要求对他的歌颂降降温。

当然,所有领导人(包括民主选举出来的)都会刻意营造自己的公众形象,例如在拍摄官方照片时摆个特别的姿势之类。有些国家领导人在生前也会得到人们的颂扬,如华盛顿、拿破仑、戴高乐和里根等。但20世纪出现的个人崇拜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现象,远远超出了普通民众对伟大人物的崇敬。在民主政治时代,权力不再由神授予,而来源于人民,独裁者运用个人崇拜的手段,无需通过选举,便可制造出一副万众拥戴的假象。这里存在一个悖论,即现代的独裁者们也不得不依靠民众的支持来维持自己的政权。赤裸裸的强权虽然可以通过军事政变或操纵选票等方式得逞于一时,但并不能长期有效。正如桑塔格(Susan Sontag)在描述纳粹政权时所说,利诱和威逼是当权者惯常使用的两种伎俩。我们也可以说,对独裁者而言,形象与权力时常是相伴相生的。

除了制造万民拥戴的氛围外,个人崇拜还有其他一些功能。生活在独裁统治下的人们,因为政治上的高压不得不说违心的话,因此独裁者往往被谎言所包围,无法确切了解每个人对他们的真实态度。个人崇拜则可解决这一难题,它迫使每个人都公开歌颂领袖,人人都说谎,真假莫辨,致使反对独裁统治的人们很难组织起来发动政变。一旦个人崇拜全面展开,局面就会不受人为的控制,逐渐摧毁每个人的尊严,将人人都变成溜须拍马者。人们不仅对自己的言论进行自我审查,而且谁要是歌颂领袖时显得缺乏热情,就会遭到周围人的责难。

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也不例外。作为斯大林的忠实学生,毛应该很早就认识到个人形象的重要性。他在还未加入的学生时代,就曾读过德国哲学家鲍尔森(Friedrich Paulsen)的《伦理学原理》(A System of Ethics)一书,并作了大量阅读笔记。在这本书的空白处,他写下了日后将贯穿其一生的重要原则:“宇宙间可尊者惟我也,可畏者惟我也,可服从者惟我也。”

然而,若非得到莫斯科的许可,对毛的个人崇拜也无法建立起来。在1949年之前的数十年里,苏联人一直为共产党提供经济资助和理论指导。1935年,斯大林日益担心日本或德国会进攻苏联,因此改变了之前的外交路线,鼓励各国共产党与所在国的当权派由对抗转为合作,建立反法西斯的统一战线。为了达成这一目标,首先就必须提高共产党领导人的威望。共产国际为此宣布,毛泽东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旗手”之一。得到莫斯科认可后的第二年,毛便利用来自美国密苏里州、充满理想主义的年轻记者斯诺,为自己虚构了一个生平。1937年,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Red Star Over China)出版,将毛介绍给了全世界的读者。这本书是件完美的宣传品,它将毛描绘成“精通古文、博览群书、酷爱哲学与历史、善于演说、记忆超群、专心致志、文笔优美、不拘小节、工作细致、精力旺盛、深谙军事与政治的天才”。与此同时,斯大林也以行动来支持毛。1938年,他让《真理报》称赞毛是“聪明的战术家”和“杰出的理论家”。几个月后,毛便利用苏联人对他的赞誉,趁机重写了中共历史,将自己塑造成用正确的路线团结全党,并率领红军取得长征胜利的领袖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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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期间,毛待在安全的大后方——延安。他利用这一时机进一步抬高了自己的威望,将自己宣传为中国的救星、先知和导师。同时,他对政治对手们进行了无情的清洗,所有党员都被迫没完没了地作自我检讨,并歌颂领袖的英明伟大。1943年,有人访问延安后报告说:“到处都能见到马克思、恩格斯、斯大林和中共领袖毛泽东的画像。”两年后,“毛泽东思想”被写入党章,成为的理论基础。

1949年后,对毛的个人崇拜开始日益盛行。当红旗飘扬在北京上空时,一幅匆匆赶就的毛泽东像挂上了天安门城楼。随后,的画像出现在学校、工厂和机关里,而且画像悬挂的方法还必须遵循严格的规定。像莫斯科一样,北京每年都要举行几次精心编排的阅兵仪式,整齐划一的士兵、大队的骑兵和坦克、装甲车等一一经过天安门广场,接受高高在上的毛主席检阅。《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之类的革命歌曲也开始流行开来。

毛利用自己在中共党内的绝对领袖地位,指导全党向苏联学习,缔造了一个严酷的政权。当时流行的口号是:“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作为一个斯大林主义者,毛热衷于集体农业、对领袖的无限崇拜、消灭私有财产、对普通民众的生活实行全面控制,以及巨额的国防开支。

虽然毛是斯大林忠实的学生,但他们二人的关系并非一帆风顺,毛在许多方面都对他的这位导师心存芥蒂。1950年,斯大林在莫斯科就曾羞辱过毛,他故意把毛晾在一边,让他等了几个星期才举行正式会谈。斯大林担心中国强大起来后,会威胁到他的统治地位,因此想竭力遏止中国学习苏联的步伐,例如他缩减了对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资助,并告诫北京不要过快实行集体化经济。

1953年斯大林死后,毛终于解放了,中国经济集体化的步伐也加快了。1953年底,中央实行了粮食的统购统销,迫使农民按国家规定的价格将粮食卖给政府。1955至1956年开始出现类似于苏联集体农庄的合作社。合作社将分给农民的土地拿过来,把村民们改造成完全听命于国家的农奴。在城市里,工商业全部实行国有化,所有私营经济——无论小店铺还是大企业——全都收归国有。然而,为了加快集体化进程而掀起的社会主义改造高潮,却给经济造成了巨大的灾难,引发了广泛的不满。

1956年,毛的集体化突击运动遭遇了一次重大的挫败。这一年2月25日,在苏共二十大最后一天的会议上,赫鲁晓夫严厉批判了斯大林生前的种种恶行,如发动残酷的大清洗、驱逐大批异见人士、未经审判即处死犯人等等,并同时批评了集体农庄制度。周恩来和其他中共领导人抓住这一时机,暂缓了集体化的进程。在9月份召开的中共八大上——这次会议主要是选举自1945年以来的新一届中央委员,无人再提及“社会主义改造高潮”的口号,所有涉及毛泽东思想的提法都从中共党章中删除,个人崇拜也受到一致谴责。毛的内心虽然心潮起伏,却也别无选择,只好默认。

面对去斯大林化的大势,毛的反应似乎是站在人民一边,捍卫自由表达的民主权利,提出党应该允许“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随后发生的匈牙利事件给了毛一个重掌局面的机会。1956年11月,苏联军队镇压了布达佩斯的抗议,毛谴责匈牙利共产党未能倾听人民的不满,致使事态不断恶化,最终失去了控制。他因此呼吁民众说出心中的不满,帮助党的干部改进工作,以纠正种种不公的社会现象。就像日后在文革中的情形一样,毛首先利用学生和工人来贯彻他的指示。很快,批评的声音就爆发出来了,但内容却完全出乎毛的预料。毛本希望听到一片赞扬之声,那些积极份子本当体察他的用意,批评那些将毛边缘化、将“毛泽东思想”从党章里删除的人。可事实上,人们开始喊出要求民主和人权的口号,有人甚至要。民众的不满如此强烈,令毛颇感震惊,他让邓小平负责,发动了一场针对学生和知识分子的批判运动,将至少55万人打成了反党的“右派份子”。

毛的计划虽然失策了,但这场运动至少让他和老战友们重新团结了起来,开始连手压制批评党的声音。毛趁机重操大权,并着手加快农村的集体化改造。1957年11月,他同世界各国的共产党领袖们应邀前往莫斯科,参加“十月革命”四十周年的庆祝活动。毛表面上表示效忠赫鲁晓夫,并尊称他为社会主义阵营的领袖,但内心深处认定只有自己才有资格享有这一地位。早在斯大林生前,毛就认为自己的革命意志更为坚定,因为毕竟是他而不是斯大林领导人类四分之一的人口取得了解放,而且在朝鲜战争中跟帝国主义阵营打了个平手。在庆祝大会上,赫鲁晓夫宣布苏联将在肉、奶和黄油的人均产量上赶上美国,毛也大胆宣布中国将在15年内赶上英国——英国那时还是世界上主要的工业国家之一。大跃进运动由此拉开序幕。

大跃进是毛第一次企图盖过苏联风头的尝试。农村中的男女老少都被赶进了人民公社,组成一支人数庞大的劳动大军,没日没夜地从事生产,毛认为这样就可以加速赶超中国的竞争对手。毛相信他已经找到了通往共产主义的金光大道,他将率领人类建造一个物质富饶的新世界。

毛还利用大跃进重新发起对自己的个人崇拜。当时由郭沫若、周扬联名主编的大跃进“新民歌”选《红旗歌谣》中,头一首就是由基层的文人冒名“民歌”写的颂诗:“毛泽东,/毛泽东,/插秧的雨,/三伏的风,/不落的红太阳,/行船的顺帆风。/要想永世不受穷,/永远跟着毛泽东!”1958年初,毛召开了一系列会议,迫使政治对手们向他臣服。他反问道:“崇拜有甚么不好?”“我们相信真理,对掌握了真理的人就应该崇拜。”“一个班必须崇拜班长,不崇拜不得了。”毛解释说,这些都属“正确的个人崇拜”。毛的追随者立即闻风而动。上海市长柯庆施热情洋溢地说:“我们相信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从主席要服从到盲目的程度。”刘少奇则可怜兮兮地说:“主席比我们高明得多,不论从思想、观点、作用、方法哪一方面,我们都比他差一大截。我们的任务是认真向他学习……。当然,主席有些地方,我们是难以赶上的,像他那样丰富的历史知识,那样丰富的理论知识,那样丰富的革命经验,记忆力那样强,这一切不是谁都可以学到的。”其他党的高级领导人也纷纷表态,一边作自我批评,一边歌颂毛的伟大。

毛要求别人对他必须绝对忠诚,只有效忠他的人才能得势,因此人人都拍他马屁。结果,所有决定都得服从主席的好恶,而很少考虑可能造成的不良影响。1959年夏,大跃进显然已经造成了灾难,但即便是国防部长彭德怀庐山会议上提交的那封措辞温和的批评信,也被毛视为向他背后捅刀子。彭被指控为“反党集团”的头子,罢免了职务,而林彪却站了出来,坚决捍卫毛主席。他厉声叫喊:“只有毛主席能当大英雄,你我离得远得很。”刘少奇也对毛大肆奉承,将他同马克思、列宁相提并论。刘说:“我们中国党,中国党中央的领导,毛泽东同志的领导,是不是最好的领导、最正确的领导?我看是可以这么说的。如果还不满意,还要更正确一点,既不‘左’,又不‘右’,那么,请马克思、列宁来是不是会更好一些?我看也许可能更好一些,也不见得,也许更坏一些。”

全国上下,任何对大跃进持保留态度的人都会受到追究,大约有360万党员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份子”或“小彭德怀”遭到清洗。取而代之的都是些心狠手辣的人,他们根据北京的风向随时调整自己的立场,以期从中获益,并利用一切手段从农村中攫取粮食。结果,大跃进并未能促进中国的经济赶超苏联,却造成了巨大的灾难,数千万人任由驱使、遭到殴打,乃至饿死。

1962年1月是毛的光芒最为暗淡的时期,大约七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领导干部们一起开会,讨论大跃进失败的问题。小道消息称,许多人批评毛轻信谎言、不懂数学,主席的位置岌岌可危。有些高级领导人甚至认为,毛应该为众多老百姓的死亡负责。毛的权威受到了全面质疑。他害怕自己死后也落得斯大林似的下场,有人会像赫鲁晓夫一样批判他。那么,谁将成为中国的赫鲁晓夫呢?

从1962年8月开始,毛发起了反击,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缘起。他发动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旨在教育农民,要他们认识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并消灭在大跃进高潮中出现的资本主义行为。同时,这一运动也是为了教育作为革命接班人的年轻一代。林彪开始大力鼓吹学习毛泽东思想——他因为在庐山会议上积极批彭德怀得到嘉奖,被任命为新的国防部长。1964年,军队发放了数百万册《毛主席语录》,也就是所谓的“红宝书”。毛对这样的奉承很受用,他命令全国都效法林彪和人民解放军的这一做法。为了配合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军队还参与制造了更为军事化的氛围。全国各地的学校都强调要培养儿童的阶级仇恨,并开始学习毛泽东的著作。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前的数年里,年轻人就一直接受这样的教育,认为身边确实存在着阶级敌人。

1966年夏,毛发动了文化大革命,这是他第二次试图成为国际社会主义运动的核心领袖。这一次,他的目标是要创造一个崭新的文化,而不再是经济改革——因为上一次尝试就是大跃进,结果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毛一定很好奇,赫鲁晓夫为甚么能够仅凭一己之力,就轻而易举地扭转了苏联的内政外交——他不仅在1956年抨击斯大林,两年后又提出要与帝国主义阵营“和平共处”。答案是:苏联在文化领域并未发生根本的改变。资产阶级虽然被消灭了,他们的财产也被没收了,但资产阶级的文化依然势力强大,因此只要少数人手握大权,就可以侵蚀并推翻整个制度。列宁发动了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为全世界的无产阶级树立了一个榜样。但现在,像赫鲁晓夫之流的修正主义份子篡党夺权后,却将苏联重又带回到资本主义复辟的老路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将成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的第二个里程碑,其目的就是要捍卫无产阶级专政,打倒修正主义。共产主义的希望就在中国,毛主席将指导全世界受压迫的人民争取自由。他继承并捍卫了马列主义,并将之发展到了新的阶段,创立了马克思—列宁—毛泽东思想,与他相比,斯大林根本不值一提——这就是毛的宏大构想。

与此同时,毛发动文革也是为了消灭他想象中的,以及真实存在的敌人。十年前的百花齐放运动中,他允许知识分子发表意见,结果却事与愿违。1966年夏,他发动学生打倒老师,严查他们的历史,将所有仍具有“资产阶级思想”的人都赶尽杀绝。那年8月,在他的允许下,狂热的红卫兵开始攻击党内的高级领导,以确保没有人能够联合起来反对毛主席。毛还鼓动学生攻击一切所谓“封、资、修”的文化,红卫兵因此向旧世界宣战,四处施暴、焚烧书籍、砸毁墓地、破坏寺庙和教堂,对一切象征过去的东西大加批判,甚至连街名和招牌也不放过。他们还到各处抄家,仅上海一地就有约25万户被抄,家中保存下来的旧东西——无论是普通书籍,还是贵重的古玩字画——全被洗劫一空。

二、新的无产阶级文化:崇拜毛主席

在批判旧文化的同时,毛宣称要创造新的无产阶级文化。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所谓的“新文化”就是对毛主席的崇拜。最简单的崇拜方式就是喊标语口号。有亲历者说:“过去也有许多标语口号,但现在的数量超过以往任何时候。每一面干净的墙面都必须认真地刷上毛主席语录或者尊敬他的话。”当时最流行的口号是“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等等。商店、工厂和学校全都挂起了这类标语,有些从楼顶上一直披挂下来。公交车、卡车、轿车、面包车等各类汽车的车身上也都刷上了毛语录。

在这个红通通的新世界里,人的所有感官都受到轮番轰炸。马路边搭起了临时讲台,红卫兵站在上面尖声高叫,向路人发表激情昂扬的演说,不时引用一段《毛主席语录》,呼吁人们积极投身革命。在天上,国内航班的空中乘务员也向旅客们发放与《毛主席语录》相关的读物。最让人胆战心惊的则是高音喇叭。这个东西很早就被运用到宣传运动中,但如今它们一天开到晚,而且音量开到最大,反复播诵《毛主席语录》。红卫兵们还在警察执勤的交通岗亭里念语录,声音则通过扩音器传到大街上。城市里到处都是游行的革命青年,他们高唱着革命歌曲,歌颂毛主席和他的思想。广播里也放着同样的歌曲,并用高音喇叭传送到农村、学校、工厂和机关。当时最流行的一首歌叫《大海航行靠舵手》,另一首则叫《毛泽东思想放光芒》。

在对领袖的崇拜中,人人都唯恐落后。愈来愈多的事物被划入“封资修”的范畴,老百姓只能买一些不会出“政治问题”的商品,其中最泛滥的当然是毛的相片、像章、宣传画和书籍。为了生产这些个人崇拜的物品,工厂不得不开足马力。上海新建了七家工厂,占地16,400平方米,大约有三个足球场大,专门用来生产这些商品。在江苏,许多任务厂经过重新改造,专门印刷“红宝书”。生产红墨水的工厂也加班加点工作,但仍然供不应求。

“红宝书”的封面是鲜艳的大红色。至1968年,单是用来生产这种封面的塑料就用掉了四千多吨。早在1966年8月,商业部就开始禁止生产塑料鞋、塑料拖鞋和塑料玩具——全国的工厂都要为宣传毛泽东思想做贡献。

计划经济苦苦挣扎,但仍不能满足民众的需求。例如,光是毛主席像章,1968年每个月就生产了五千多万个,但仍不够用,由此促生了地下黑市,与官方竞争。有些政府机构为自己的员工订制了像章,但在利益的驱使下,也半公开地对外出售。此外还出现了地下工厂,专门为黑市生产像章。它们与国营工厂抢夺稀有资源,不仅偷窃铝桶、水壶、锅和盆,甚至把工厂里涂在贵重机器外面的铝制保护层刮下来用作生产像章。

像章的款式数以千计,材质包括有机玻璃、塑料、竹子等,有些是手工着色的瓷像章,大多数则是铝制的,上面用金色或银色画着毛主席的侧面像,而且无一例外都是左半边脸。像“红宝书”一样,佩戴像章成为表达对毛主席忠诚的一个标志,而且要戴在正对心口的地方。在文革初期的几年里,毛主席像章成了最热门的私人物品,被用于交换或买卖,各种资本主义的投机手段都出现了。因为生产像章占用了太多的铝原料,以致影响了其他工业产品的生产,1969年毛终于发话说:“还我飞机。”这样一来,生产像章的热潮才开始降温,1971年林彪死后则基本停止了。

在文革的第一个阶段,普通老百姓、干部和军官们出于对文革的不同理解,产生了意见的分歧,形成不同的派系,大家都坚称自己代表了毛主席的真实意图,各个派系之间甚至出现了恶性的武斗,整个国家陷入了一场内战。很快,人们就开始用机枪、高射炮等武器在大街上打起来。但不管怎样,毛主席始终是胜利者:他审时度势,随时更改计划,令数百万人沦为牺牲品;他不时介入斗争,拯救忠诚于他的追随者,或者把昔日的同僚投入狼群;他可以宣布任何一个派系是“反革命”,也可以随时收回成命;他的一句话就能决定无数人的命运,也能导致无休止的暴力,而人们却始终争相证明对他的忠心。

1967年夏,暴力的发展已经失去了控制,毛不得不出面干预。他前往各地巡视,呼吁实现“大联合”。10月1日,北京召开了一次盛大的集会,以展示“大团结”的局面。五十万士兵列队走过天安门广场,队伍的最前面则是一尊高大的毛主席白色塑像,挥手指向前方。士兵身后是由数十万群众组成的方阵,许多人虽然并不乐意,但也不得不跟对立派系的成员并肩而行。

全国各地都涌现出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人民解放军早在几年前就开始提倡学习毛泽东思想了,如今军队试图用对领袖的个人崇拜来恢复社会的秩序和纪律。林彪说:个人崇拜将有利于团结“全党、全军和全国人民”。1968年3月,中央发动了一场“三忠于、四无限”的运动,要求所有人绝对忠诚于毛主席以及他的思想和“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将对毛的崇拜推向新的高潮。学校、机关和工厂都得供奉毛主席像,通常还会用红纸剪出“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几个大字,成弧形贴在毛像的上方,有些毛像的头部还发出一道道光芒。大家每天得向毛主席像“早请示、晚汇报”。

有人甚至发明了“忠字舞”。这种舞蹈动作简单,主要是将双臂从胸口伸向毛主席像,伴舞的音乐则是《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之类歌颂毛的歌曲。电视上整晚都会播放这些仪式性的歌舞节目,通常在舞台中央摆放一尊巨大的毛主席半身像,身后则用灯光打出一道道闪动的光线,好像是从神像的头部发出来似的。

毛的塑像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仅上海一地就多达六十多万个。大多数是用灰白色的石膏做的,还有钢筋混凝土的、铝的和马口铁的。有些塑像高达十五米,庄严地矗立在人们的头顶上,有些则只有三米高。为了建造这些塑像,各地展开了非正式的竞赛,耗费了许多稀有的资源。1968年,仅上海一地,光是马口铁就消耗了九百吨,钢铁厂则花了十万元生产不锈钢,用来支撑这些塑像。

1968年夏,文革的第一个阶段结束了,一个新的机构“革命委员会”取代了党和政府的权力。这些委员会的成员大都是军官,实权都掌握在军队手里。在这之后的三年里,全国都被军队控制了,士兵们监管着学校、工厂和机关。军队还发动了一系列清洗,在1966至1967年的文革高潮期间敢于直言的人都受到了惩罚。最初,当局将数百万不受欢迎的人(包括学生和其他听从毛主席话的人)送往农村接受农民的“再教育”。随后,全国开始抓“间谍”、“特务”和“叛徒”,成立了各种特别委员会,调查普通民众和党员与所谓“敌人”的联系。接下来的一场反腐运动令全体民众进一步臣服于毛的统治之下,一言一行稍有不慎——如不小心在毛主席的画像上抠了一个洞,或者质疑计划经济等,都可能遭致刑罚。许多人靠揭发同事、朋友、邻居和亲人,来证明自己对毛主席的绝对忠诚。一场又一场的清洗冷酷无情,令人防不胜防,社会彻底分裂,人与人互不信任,对强权只有服从,只能效忠于毛主席一个人。对此不顺从的人都要被迫接受改造:普通人不得不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干部则被关进“五七干校”。

1969年4月,中共九大通过新的党章,将“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确立为全国的指导意识形态。毛主席终于推翻了1956年9月党的八大所做的决议。

然而,此时毛对军队已经心生警觉,特别是对林彪——正是他在军队中首倡学习毛泽东思想的。毛利用林彪发动和维持了文革,但林却借机扩张个人势力,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在军队的各个重要岗位。1971年9月,林彪死于一次神秘的坠机事件。军队对社会的控制随之终止,军队本身也遭到了清洗,成为文化大革命的牺牲品。

在其统治的最后几年里,毛继续操控着各个派系之间的斗争,但对他的个人崇拜已经开始降温,因为这一崇拜是与林彪和军队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与此同时,中国与苏联的关系日益恶化,却渐渐与美国走得近了。1972年,全国各大城市装扮一新,准备迎接尼克逊访华。北京的反美宣传画都取了下来,反美的声势也低调了许多。上海的市容整顿一新,当局组织一群妇女,将和平饭店对面墙上高达三米的标语“不可战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刷掉,代之以“世界人民大团结”。原先陈列在商店橱窗里的毛像以及其他数千尊毛主席塑像全被移走,悄悄送往石膏厂销毁。

毛主席本人也精心打扮了一番。他同尼克逊的会面是一次重大的宣传盛典,这条消息震惊了世界,标志着冷战的天秤倾向了美国一边。毛在北京洋洋自得地说:美国人正处在从猴子变人的进化过程中,但“猴子变人还没有变过来,还留着尾巴”。他把尼克逊——这个地球上最强大国家的领导人——贬低为前来天朝进贡的使节。随后不久,欧洲、拉丁美洲、非洲和亚洲的各国领导人也纷纷前往北京,争取中国的认可。

同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的下场不同,几年后毛是在自己的床上去世的。与斯大林也不同,他死后并未受到批判。斯大林的尸体由赫鲁晓夫下令从红场的陵墓中迁走了,但直到今天,毛的尸体依然躺在天安门广场的纪念堂里。他的画像仍高悬在天安门城楼上,并印在每一张人民币上。今天,很少有人再去读希特勒的自传《我的奋斗》,更不要说《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了,但仍有人信奉毛泽东思想,甚至连一些研究中国的学者也不例外。很多地方都能见到印有毛像的汗衫。在革命伟人的行列里,毛受欢迎的程度轻易就超过了他的唯一竞争对手——切·格瓦拉;在利用个人崇拜将自己捧为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核心人物、与马克思和列宁齐名这方面,毛超越了从斯大林到金日成的所有对手。然而,中国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个人崇拜把党员都变成了马屁精,任由领袖驱使,造成数千万普通民众的无辜死亡。通过执行毛的指示,党的其他领导人也成了他所犯罪行的同谋者,并因此不得不一代一代继续维护毛的正面形象。

(选自熊景明、宋永毅、余国良主编《中外学者谈文革》,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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