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评论、关注点赞

  • Facebook Icon脸书专页
  • telegram Icon翻墙交流电报群
  • telegram Icon电报频道
  • RSS订阅禁闻RSS/FEED订阅

鲁迅话说“假如活着会如何”

2020年08月03日 7:04 PDF版 分享转发

来源: 温故 作者: 周正章

周海婴先生在2001年出版的《与我七十年》一书中,披露了1957年7月7日反右运动开始后,罗稷南(1898-1971)利用一次“围桌谈话”见到毛泽东的机会,向毛泽东提问:要是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毛沉思片刻回答说:以我的估计,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此说一出,一时间全国众多媒体竞相报道了这个著名的“毛罗对话”。其实这个假设性话题,中国因从1949年以后政治运动的实际联系到自己的命运,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曾思考过;而鲁迅本人对自己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命运,做过怎样的估计与假设,似未被关注。

抗日战争胜利后的1946年10月,是鲁迅逝世十周年,许多作家就思考过这个假设性话题。当时,范泉主编的《文艺春秋》杂志特辟“要是鲁迅先生还活着”的专栏,茅盾、田汉、萧乾、臧克家、施蛰存、周而复、王西彦、魏金枝、熊佛西、刘西渭、林焕平、安娥等十多位作家著文对此形成共识:李公仆、闻一多既然己惨遭暗杀,那么凭鲁迅反对独裁的坚定立场与不倔性格,倘活着难免是会被暗杀的。

这个假设性的历史逻辑对不对呢?这个假没自然是很有道理的。鲁迅生前在给日本友人山本初枝的书信中也多次表达过,自己对不免于暗杀的预测与估计,确实留下不少关于这个话题的文字,今天读来也还不得不敬佩其骨头实在是最硬的:

近来中国式的法西斯开始流行了。朋友中已有一人失踪,一人遭暗杀。此外,可能还有很多人要被暗杀,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活着,就要拿起笔,去回敬他们的手枪。(1933年6月25日致山本初枝)——[笔者按:这绝非戏文。鲁迅友人杨杏佛(1893-1933)于一星期前的6月18日在遭国民党特务暗杀,当时盛传鲁已上黑名单,但6月20日鲁执意“送杨杏佛殓”。]

中国恐怕难以安定。上海的白色恐怖日益猖獗,青年常失踪。我仍在家里,不知是因为没有线索呢,还是嫌我老了,不要我,总之我是平安无事。只要平安无事,就姑且活下去罢。(1934年1月11日致山本初枝)

我自己觉得,好像确有什么事即将临头,因为在上海,以他人的生命来做买卖的人颇多,他们时时在制造危险的计划。但我也很警惕,想来是不要紧的。(1934年4月25日致山本初枝)

倘若用暗杀就可以把人吓倒,暗杀者就会更跋扈起来。他们造谣,说我已逃到青岛,我更非住在上海不可,并且写文章骂他们,还要出版,试看最后到底是谁灭亡。然而我在提防着,内山书店也难得去。暗杀者大概不会到家里来的,请勿念。(1934年7月11日致山本初枝)

这里我们所特别关心的一个问题,是鲁迅生前对旧政权崩溃新政权建立后,倘若自己还活着,以及文人的命运,有过怎样的估计呢?鲁迅给出的答案应该说也是现成的,只是这类资料鲜见问津罢了。重温鲁迅说过的一些话,对于我们理解后来发生的“毛罗对话”论争,也是很有价值的,甚至将其视为破解这个谜团的一把钥匙也未尝不可。

Ad:美好不容错过,和家人朋友一起享受愉快时光,现在就订票

1927年,鲁迅在《革命文学》一文中写道:

俄国十月革命时,确曾有许多文人愿为革命尽力。但事实的狂风,终于转得他们手足无措。显明的例是诗人叶遂宁(1895-1925,笔者按)的自杀,还有小说家梭波里(1888-1926,笔者按),他最后的话是:“活不下去了!”

1927年,鲁迅在《文艺与政治的歧途》演讲中,道明了文艺与政治的分野。他说:

“文艺既然是的眼中钉,那就不免被挤出去。外国许多文学家,在本国站不住脚,相率亡命到别个国度去;这个方法,就是‘逃’。要是逃不掉,那就被杀掉,割掉他的头;割掉头那是最好的方法,既不会开口,又不会想了。俄国许多文学家,受到这个结果,还有许多充军到冰雪的西伯利亚去。”“政治家既永远怪文艺家破坏他们的统一,偏见如此,所以我从来不肯和政治家去说。”“从前文艺家的话,革命政治家原是赞同过;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在文艺家仍不免不满意,又非被排轧出去不可,或者割掉他的头。”“在革命的时候,文学家都在做一个梦,以为革命成功将有怎样怎样一个世界;革命以后,他看看现实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于是他又要吃苦了。照他们这样叫,啼,哭都不成功;向前不成功,向后也不成功,理想和现实不一致,这是注定的运命。”“苏俄革命以前,叶遂宁和梭波里,他们都讴歌过革命,直到后来,他们还是碰死在自己所讴歌希望的现实碑上,那时,苏维埃是成立了!”

1928年,鲁迅在《“醉眼”中的朦胧》一文中,还从“先进国的史实”里清醒地认识到:

倘使那时不说“不革命便是反革命”,革命的迟滞是“语丝派”之所为,给人家扫地也还可以得到半块面包吃,我便将于八时间之暇,坐在黑房里,续钞我的《小说旧闻钞》,有几国的文艺也还是要谈的,因为我喜欢。

鲁迅甚至设想过“革命”到自已身上,还会搞无限上纲,“连我也会升到贵族或皇帝阶级里,至少也总得充军到北极圈内去了”。

1930年,鲁迅在《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中,又再次面对青年战友们说出,自己对苏俄十月革命后叶遂宁、毕力涅克、爱伦堡等作家的命运的思考,并向“对于革命抱着浪漫谛克的幻想的人”发出善良的警告,上帝不会请诗人吃糖果的。

鲁迅屡屡从呵护文学家的角度发出的这些衷告,当时及很长时期竟被不少青年战友不认同,甚至经历了十年浩劫之后,还有人攻击鲁迅是搞虚无主义,这真可谓不可理喻了。

1934年后,鲁迅听到斯大林在苏联大清洗的事实,就曾极度忧虑地发出疑问:他们这样干行吗?(见《鲁迅研究月刊》)

及至1936年,鲁迅对李霁野说过一件事,陈琼芝是这样记述的:我曾经听李霁野同志谈过这样一件事:一九三六年他从英国回来,到上海看望鲁迅。鲁迅和他谈及,说他听冯雪峰介绍革命形势后,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你们来了,还不先杀我!”冯连连摆手,认真地说:“那不会,那决不会的!”鲁迅原意是告诉李霁野,冯雪峰这个人是如何老实。(《鲁迅研究百题》,1981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第562页)

陈琼芝这里所说,是否即所谓“孤证”呢?

其实,李霁野早在鲁迅说这话的当年,1936年,他在鲁迅逝世不久发表的《忆鲁迅先生》一文中就这样记叙过:

讽剌着当时的“革命文学家”对于自己的攻击,先生(鲁迅。笔者按)故作庄重的向f君(冯雪峰。笔者按)说,你们来到时,我要逃亡,因为首先要杀的恐怕是我。f君连忙摇头摆手的说:那弗会,那弗会!笑声在耳,先生却已长逝!

考察鲁迅对这个话头的一贯性,李霁野的记载较陈琼芝的更贴近鲁迅的原话。所谓“笑声在耳”云,因为这次把晤就在当年4月的春天。那么,这次沪上聚首,鲁迅笔下是否有记载呢?答案是肯定的。

《鲁迅日记》1936年4月有三条记载:四月二十一日:得李霁野信。

四月二十二日:李霁野自英伦来,赠复印欧洲古木刻三帖,假以泉百五十。

四月二十四日:晚孔若君、李霁野来。(笔者按:孔若君,即我近来在《缘何一篇散文尘封半个世纪之久》等文中提到的孔另境。孔在悼念鲁迅的《我的记忆》中写道:“霁野从英国回来……我们去找他,他很高兴,谈了整个半天,一直到晚上八点半钟,我们才辞别出来,这是霁野看见先生的最末一次。……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夜。”)

再考李氏上述这段文字的写作日期与刊布情况如下:写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天津”。离鲁迅逝世二十八天。先刊《文季月刊》,后收入据1937年初版复印的《鲁迅先生纪念集》,见其悼文第一辑第68页。

几方面互证,李氏之说可为确证也。

那么,鲁迅对新政权之后自己的命运,是否还有亲笔留下的假设呢?如果说,鲁迅在1927年至1930年间所议论的,还大多出于对“先进国的史实”的理性思考,那么在与被鲁迅视为“奴隶总管”的周扬等左联领导人的实际接触中,则有了更多的经验;不过大多不是公开发表的文章,而多在私人的信函中。请看:

倘当(旧政权。笔者按)崩溃之际,(我。笔者按)竟尚幸存,当乞红背心扫上海马路耳。(1934年4月30日鲁迅致曹聚仁)

新英雄们正要用伟大的旗子,杀我祭旗,然而没有办妥,愈令我看穿了许多人的本相。(1936年7月17日鲁迅致“尹兄”杨之华,此信为新近发现,见《人民日报》,暂未为《鲁迅全集》、《鲁迅书信集》所收。笔者按)

而且什么是“实际解决”?是充军,还是杀头呢?在“统一战线”这大题目之下,是就可以这样锻炼人罪,戏弄威权的?(1936年8月3-6日鲁迅作《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这是鲁迅面对徐懋庸“首先打上门来”实在没有办法的公开信。见《鲁迅全集》第6卷第441页)

若以鲁迅亲笔文字,印证鲁迅与冯雪峰所开的玩笑并非空穴来风,其实质内容是吻合的,其思维逻辑是一致的。因为在鲁迅看来,不管政权的旧与新,他都不抱有幻想,中国实在是个太久远的古国;只要奉行强权政治,独立特行的文学家及人文知识分子,横竖都不会有好的结局。所不同的是:白色恐怖有一块假民主的遮羞布,故多用暗杀的方式,或秘密的搜捕,总之不在阳光下;而红色恐怖则有在“伟大的旗子”、“大题目之下”的“实际解决”、“锻炼人罪”和“戏弄威权”,多大张旗鼓地以运动的形式进行整肃,让斯文扫地。

我们如果把鲁迅对曹聚仁、冯雪峰、李霁野、杨之华(瞿秋白夫人),还有致徐懋庸信中说过的“假如活着会如何”一次又一次的预感、估计与假设,与1957年7月7日晚在上海发生的“毛罗对话”的假设对照起来,平心静气地说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这是鲁迅的宿命,也是中国人文知识分子的宿命。

毋庸置疑,毛说也好,鲁说也罢,同一个话题的意思是大致相同的,只是纵横捭阖的大政治家与敏锐深邃的大文学家各自角度不同罢了。毛说:“我跟鲁迅的心是相通的。”看来他俩虽然角度不同,并不膈膜,心有灵犀,确实有从两个不同的角度的趋同或相通;就如同鲁迅那篇《膈膜》所显示的意蕴那样,他们都扮演着各自的治于人与治人的角色。

(选自《温故》(之四),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04)

喜欢、支持,请转发分享↓Follow Us 责任编辑:蓝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