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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希望囚困的这三年

2017年03月09日 10:16 PDF版 分享转发

来源: GQ 作者: 雷磊

胡秀芳在家里整理孙女的玩具

在GQ 报道组工作时,我曾接触了三十多位MH370 乘客亲属。在漫长的等待和寻找中,痛苦缓慢地生酵并融进他们日常生活的每个瞬间,微茫的希望带给家属的,不仅是慰藉,更让他们陷入崩溃,甚至是彼此伤害。这是MH370 失联事件里最为疼痛黑暗的部分。

3 月8 日是MH370 航班失联三周年的日子。三年了,家属们仍然还在寻找和等待。

又一次陷入绝境

希望遭到了严重威胁。63 岁的胡秀芳整个晚上都在不停说话,她的声音尖细,语速很快,爆破式的发声会把一句话开头那个字咬得很重,听起来像是一连串喊叫。

在过去的时间里,她和许多MH370 航班乘客的家属一样拒绝相信亲人已经死去,并围绕这一微弱的可能性构建了全部生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成为他们思考的逻辑终点,因此,2015 年1 月29 日他们被冒犯了:马来西亚航空突然宣布MH370 航班失事,并推定客机上239 名乘客和机组人员全部遇难。

胡秀芳的儿子、儿媳和3 岁的孙女都在飞机上。-7℃的夜里,这个身形孱弱的老人匆匆赶到北京郊外的顺义空港家属支持中心,打算迫使马来西亚人收回决定。

和她一同聚集的,是近100 名惊恐的乘客家属,他们从远及邯郸、济南等地赶了过来。穿着橙色马甲的医护人员在会场后待命,手旁是一个大号的急救箱,上面贴着醒目的红十字标识。

主席台上并没有马来西亚人。替代他们的是中国方面的工作人员和民航技术专家。??“没有实物证据,为什么宣布机毁人亡???”??“为什么马来西亚人自己不来沟通???”不等台上回答,家属们就提出下一个问题。连续的反问像是鼓槌,捶在家属们的心上。

41 岁的姜辉坐在主席台前的第一排,梗着脖子,像在克制什么。他是这群人中隐形的领头者,母亲在最后一班MH370 上。他问航空专家,搜寻已经过去328 天,有什么条件支持宣布飞机失事。说到一半,工作人员插嘴进来,试图打断他,讲起一些类似??“我们一直在做工作??”的话。姜辉拉高了音量,那个平静的叙述仍在延伸。

??“请闭上你的嘴!??”姜辉抓着麦克风,对着台上一连喊了十多声,力气用完的最后两下,几乎是哭腔。那个叙述始终没有停下。

胡秀芳跟着话题,嘴上不停附和着,碰到好的提问时,人群里开始鼓掌,她也会举起手来。

台上的工作人员有些着急,他请家属们??“饶过??”,并保证,宣布飞机失事后,搜索仍将继续,只是空港物流园的家属支持中心会择机关闭。晚上十点多,工作人员们在混乱中离开了,留下心有不甘的家属,不知道做什么。他们干脆往会议室地上一躺,歪歪斜斜地睡下了。

类似的??“希望保卫战??”在过去一年里发生过多次。2014 年3 月24 日,马来西亚总理纳吉布宣布MH370 航班坠毁于南,有家属不能接受希望的陡然中止,一度爬上了丽都酒店的天台。家属们同样不接受没有切实证据的结论,他们在对纳吉布的反驳中重建了希望。

那段时间的夜里,26 岁的王冠一站在酒店走廊里,就能听到呜咽的声音。看着满地的烟头,想到飞机上母亲的处境,他坐在床上猛捶几下,然后看着手不停地抖动。

??“这希望是痛的。??”抽了一口气,他回忆说。

仍在南印度洋面进行的搜寻工作,还未发现失联飞机的任何痕迹。这一事实让许多家属抱定——要说人不在了,就给证据,哪怕是一小片残骸;没找到,或许人还在。

从2014 年12 月开始,我接触了30 余位心存希望的乘客亲属,他们的诉说让我常有置身深渊的感受。我开始重新思考MH370 航班失联事件。不同于其它许多灾难,这是一道不停被拉长的创口。

希望赠予安慰,也带来阵痛。飞机失事的消息宣布后,60 岁的李校辉在家中猝死。当天,他通过电视直播了解到儿子已经被认定遇难。

我总是惊心地回忆起1 月29 日那个寒冷夜晚家属们的愤怒、咒骂和惊恐。沟通会快要结束时,胡秀芳不再开口,整理一下衣服后,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戴着银色耳环,她平静地从我面前走过,很快出了门口。

所有理性和逻辑都失效了

谁也说不清这种希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姜辉是一个靠逻辑和理性的商业嗅觉生活的人,他出生在干部家庭,自视颇高,受不来气。北京房价刚刚飙升的时候,他开始买房投资,之后又入手基金,赚下了??“够后半辈子花的钱??”。在服务了近二十年的公司里,他已经连续好几年拿到了部门第一的业绩。

他喜欢谈论理论和数据。不过茶余饭后,他隐隐有些中年人的迷茫。飞机带着母亲消失后,优游岁月的他猝不及防地跌入漩涡。

姜辉心里本来存了一点侥幸。MH370 的乘客名单上有母亲姜翠云的名字,年龄却对不上,母亲3 月21 日生日满71 岁,名单上写的却是62 岁。他想,??“姜翠云??”这个名字很普通,重名的可能性大。他拜托外交部的朋友查了护照资料,朋友打来电话,接通后,他下意识地吐了两个字??“等等??”,顿了一下,说了句??“发短信??”。

信息证实,飞机上的??“姜翠云??”就是母亲。

??“像是我亲手把母亲摁在了那架飞机的座椅上。??”姜辉说,马来西亚工作人员的这个疏忽近于残忍。

姜辉就这个错误跟工作人员提了好几次,希望改过来。结果,到5 月份,乘客资料上的年龄还是错的。改不掉的年龄错误,让他有种被作弄的感受。

我们约在一间咖啡馆见面,姜辉一进门就脱下外套,摸打火机点手上的烟。他的语气始终保持着和缓的节奏,在我们谈起母子往事时,这种和缓也没打破。他不擅长举例,说自己是理工科出身,感性不丰富。

失联事件刚发生时,姜辉曾有两个星期不眠不休地盯着电视看新闻。之后,他觉得行动起来比枯坐着等要好,就关掉了电视,挂了个??“福??”字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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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月18 日,家属委员会正式成立,分设技术、媒体等小组,代表家属与马来西亚方面沟通,追问飞机的下落。应酬能力还不错的姜辉被分到了??“办公室??”组,负责安排会务。

通讯专业的背景,被姜辉用来分析手头获得的各种数据,碰到难题时,他和家属们会上微博求助网友。分析审验完的问题,会被他在沟通会上抛给马来西亚工作人员:国际海事组织Inmarsat 给出的卫星握手信息的原始数据在哪儿?飞机上的4 个ELT(Emergency Locator Transmitter,向卫星发送地点信号的传送器),1 个可以人为关掉,另外3 个不能,是这样的么?

私下里,姜辉并不否认??“飞机终结于南印度洋??”这个结论。他根据多普勒效应验算过:飞机发出最后信号的时候,正位于澳大利亚珀斯以西大约1600 公里的海域,根据一小时一次信号的频率,飞机能飞行的距离有限,半径以内都是海水。

但在这件事上,所有这些数据和计算都失效了。

??“说人是死是活,我都不会相信,除非给我证据。??”姜辉对数据公布的迟缓感到不满,进而质疑数据的完整真实程度。实际上,家属获得的数据是极其有限的。沟通会上并不会总是有新信息发布,推诿、拖延的客套话占了越来越多的时间。

这样的时候,姜辉会想起那个母亲年龄的错误,心里积累着被愚弄的滋味。2003 年买第一套房子时,开发商曾糊弄业主拖拉交房期限,业主们唯唯诺诺之际,他却一纸诉状把开发商告上了法庭。而现在面临的问题,要比买房复杂多了。他暗自勉励自己,获取真相是一个细碎漫长的事情,得有旷日持久的耐心。他希望自己是一个远征的战士。

后来,有人再提议去大使馆抗议,姜辉会提醒大家掌握正确的时机和方法。家属们跟工作人员怒声相向,他却同工作人员一直保持着礼节性的友好。

有天晚上,家属委员会的成员们正在酒店的房间里商量事情,一位年老的家属走进来,对着大家鞠了一躬。??“我不大会说话,就表达个感谢。??”姜辉看到老人身体俯得特别低,心里一阵难受。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到飞机带着母亲消失后的种种遭遇,姜辉的喉咙里哽了一口气。他有个强烈的愿望——要是能把MH370 这个事情弄明白了,这一辈子也就没有白过。

大师与神佛带来了安慰

胡秀芳已经习惯每周一、三、五定时去家属支持中心,马来西亚方面会安排工作人员在每周这三天接待家属。从家中前往家属支持中心,坐675 路转915 路,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她得早上10 点就出发,到站后,买一个十二三元的简便盒饭,到中午一点半左右,沟通会开始。

??“像是做礼拜,去了,心里便得到安慰。??”戴淑琴说,胡秀芳每周一、三、五去空港,一年里,一天都没落下过。

另一位家属张美玲在开始的时候不怎么去空港,她担心曝光太多,对在飞机上的女儿女婿不好。

张美玲的独生女儿白小莫毕业于北京大学,之后又到加拿大留学、工作。在一段童话般的恋情后,嫁给了加拿大籍印度人Muktesh Mukherjee——一个印度政治豪门家庭的次子。

婚后,这个跨国家庭先后迎来了两个混血儿子的出生。2008 年11 月,夫妇俩带着孩子从美国回到了。Muktesh Mukherjee 工作的地方在北京的最高点——国贸三期,住所则定在了国贸附近的新城国际公寓。在那里,张美玲也有自己的专属房间。

回想起之前,张美玲会陷入歇斯底里的焦虑之中。??“我有时候想挠自己,狠狠地挠,发泄一下。??”说话间,她做了一个咬牙抱臂的动作,脸上的皱纹瞬间纠缠在了一起。

像上班打卡一样,张美玲每天都会拨打马来西亚、空港支持中心和外交部的三部服务家属的电话,跟接线员聊天。她自己的描述是:??“如同祥林嫂一样的神经病,周末憋两天,就等着周一时钟转到9 点,拿起电话。??”电话那头的只言片语甚至接线员语气,对张美玲来说都是希望的影子,影响着她的情绪。

现在,张美玲住在北京东南二环的一处回迁房小区。家里的装修简洁明丽,墙上拼贴挂着的9 幅合影,记录着女儿女婿和外孙们的开心瞬间。午后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客厅,照片的色彩也会明亮起来。

2014 年12 月初的一天,我前去采访,还没待坐定,张美玲便开口问:??“你怎么看马航这个事情???”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充满了危险,便回答说希望结果是好的。张美玲听完,笑着对我说道,早上打电话时,那头的工作人员跟她讲了,人很快就会回来。

电话里的??“安慰??”,刚好验证了她前一阵请??“大师??”算命的结果。APEC 会议前,张美玲打听到有个??“大师??”算命特别准,??“是给中央首长算出行凶吉的??”,于是找到他,递上女儿女婿的生辰八字,??“问是死是活??”。??“大师??”沉吟片刻告诉她,所问之人生命征兆特别明显,让她放心,人在年底就会回家。

她的丈夫并不信这些。飞机出事后,丈夫就丧失了言语,瘦骨嶙峋的身体套着宽松的衣衫,整日坐在家里,看着自己的手发呆。这并不影响张美玲的虔诚,每逢初一十五,张美玲会去白云观敬香,如果去不成,也在家里斋戒,做些白菜豆腐白饭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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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磊|图张美玲的丈夫,在失去女儿后经常一个人发呆

求助于占卜、算命和祷告的并不只是张美玲。在家属中流传的亲人归期,从3 月底、清明、国庆,一直变换到元旦、春节。配合??“劫机??”、??“美国捣鬼??”、??“国际间谍??”等这些??“阴谋论??”,这些??“卦相??”特别容易入耳入心,支撑起心里的希望。

高显英在去空港要人的间隙也请人算过命,算的结果都挺符合她的心意。只是,她从不去抽签。我好奇地问她为什么。她说,签筒里也有不好的签。

高显英更相信自己和亲人的感应。她一再说起二十年前在文摘杂志上看到的一则故事:某地发生矿难,母亲一直在井口呼唤儿子的名字。后来,她的儿子作为唯一的幸存者获救后,告诉周围的人,生命弥留之际,心里想着母亲在呼喊自己,就吃棉絮、饮脏水,坚持活了下来。

??“亲人血浓于水,是有心电感应的。??”失联那天夜里,高显英睡得很安稳,这是她一直以来抱有希望依据之一。清晨日暮,她也开始呼唤亲人的名字——睡前跟女儿说,睡觉了;醒来后,跟外孙女打招呼,早上好啊。

6 月22 日是外孙女心心的三周岁生日,亲家胡秀芳把高显英夫妇约到了家里,遥祝庆生。桌上摆着蛋糕,儿子、媳妇、孙女的座位前都放了碗筷,杯子里还倒了儿子喜欢喝的红酒。唱完生日歌,老人们便开始呼唤亲人的名字。

??“宝贝心心,你快回来。??”

赔偿问题的两难

紧抱着希望的人们会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2014 年5 月的一天,远在外地的家属拖家带口来到北京,超过100 人汇聚在家属支持中心,并同马来西亚工作人员发生争执,相持到晚上。外地家属没法回家,打算在支持中心的会议室里铺凉席将就一晚。工作人员开始不同意,考虑到外地家属的实际困难后,也显得模棱两可。

家属们在准备铺床时,警察来了,带走了16 位家属,多数是老人,还有两三岁的孩子。在这之前,姜辉被戴淑琴推了出来,说让他回家照看孩子。

深夜里,姜辉开着车往派出所里送吃的喝的,看着眼前晚归的车流,心里一阵沉重。

姜辉回忆说,这件事后,外地家属来北京的就少了。人分散在了各地。回想起先前家属委员会的经验,姜辉觉得找到飞机失联的真相,联络家属形成合力是最重要的。

回公司上班后,他每周五都会开车去家属支持中心,顺道接上住得不远的戴淑琴、等几位老人。沟通会结束,家属们会约约饭局,年轻一点的也去KTV 唱一唱歌。只是,点歌的时候总会尴尬,比如,姜辉在的时候,就不点??“母亲??”的歌。

但过于脆弱的希望让人们变得易怒。与他们交流的过程里,最敏感的问题是赔偿。是否接受赔偿,成为希望是否真诚的重要检验。

在索赔律师选择的问题上,家属一直处于分化中。家属被劝离丽都酒店的第二天,马来西亚推出了??“5 万美元先期赔付??”的计划。关于两个选择的争论,在家属群中持续了近十个月。

??“老乔??”是第一个同意领取5 万美元先期赔的人。他选择了团代理,并常跟家属们推荐中国,理由是:通过谈判了结,使事情平静下来,对大家有好处。他也曾对外说起,对找回亲人已经不抱希望。

因大多在行政或事业单位任职,选择中国律师团的??“老乔??”、姜鸣等人,被认为是帮助政府维稳。不少家属觉得,这5 万美金是亲人的买命钱,拿了,就意味着接受现状。亲人归来的希望,第一次受到来自家属内部,甚至是来自内心的威胁。

马来西亚航空公司在2014 年6 月12 日曾发布信息说,??“有40 名中国乘客家属同意接受??”先期赔付。姜辉在一名乘客一名家属的投票群里进行了统计,乘客总计154 名,未领取也不准备领取的有137 人的家属。

姜辉倾向于选择国外律师。他和其他家属通过比较多家国外律所发现,与中国律师团的谈判方法不同,外国律所会以起诉飞机制造商波音公司和零件制造商为策略,去调查证据,获取真相。

济南的乘客家属文万成则另辟蹊径,选择了代理过韩亚、伊春空难的张起淮律师。他的诉讼策略代表了许多老人的想法:通过向马来西亚航空公司索赔乘客和家属在飞机失联期间的损失,给马来西亚方面施压,进而了解亲人的下落。

有的家属苦笑着对我说,因为律师的选择,家属们一夜间进入了??“三国时代??”。每个人都在为自己辩护,斥责选择不同的人??“居心叵测??”。是不是为了亲人回来打算,成了一条最不能置疑的标准。

律师选择问题的讨论蔓延,还在家属里引发了一场??“比惨??”大会。不少老人诉说儿女失踪后的辛酸——他们同时说,这种痛苦是那些??“媳妇??”或??“女婿??”不能比的。老人们担心,赔偿的最大收益主体是配偶,配偶??“没有血缘??”,或许只顾钱不顾人。

张静是乘客赵朋的妻子。抱着找人的希望,她和公婆一致地拒绝了先期赔付。之后,一笔来自保险公司5 万元赔付却让这种信任出现裂痕。公婆怀疑,她拿了取钱的身份证、结婚证,是想独吞这笔赔偿。赵静则解释说,她是想领回钱,再分给公婆。

保险公司赔给她家的那笔钱,至今也没人去领。家庭关系紧张后,张静带着两岁的儿子皓皓回了娘家。公婆想看孙子,也只能等到外婆抱着皓皓赶集时,远远地看一眼。

??“我怕他们把孩子抱走。??”张静对外说,她担心公婆拿孩子作为要钱的筹码。

2014 年11 月底,家属姜鸣在微信群中旧事重提,呼吁大家接受5 万美元的先期赔付。她表达了自己的担心:有些家属生活困难,领取这笔钱却会面临道德指责,他们正在陷入窘境。微信群内,家属们一时间不置可否,有人认为??“这是个人选择不要强求??”。姜鸣争辩说,领取先期赔付也是出于??“善待他人??”的目的。她以自己举例,在飞机上,但她选择了领取这笔钱。

那段时间,胡秀芳正在为孙女心心上学的事情奔波,她细心地考虑到,孙女回来差不多该上幼儿园了。一连多天,找了三四家幼儿园都没谈下来,她心里有些沮丧。看到姜鸣劝大家领先期赔付,想着家里三口人在飞机上——她的希望受到了威胁。

??“认钱不认人,飞机上是你的义父,所以你才着急领这五万美金。??”胡秀芳怒不可遏。听到??“义父??”这句,姜鸣几乎崩溃。

心里的黑色正渗透到脸上

胡秀芳??“反击??”姜鸣时,文万成也在一旁帮腔,他并不针对什么,只是言语有些戏虐的煽动。

文万成的口头禅是??“我有证据??”。飞机失联后,参加沟通会、游行抗议、会见官员或者接受采访,他手中始终握着一个录音笔大小的摄像机。早年,他曾是一名特务兵,搞过情报工作。飞机失联后,他一度相信这背后有政治阴谋,??“把飞机藏起来这样的高科技,只有美国能玩转??”。

回到济南家中,文万成就窝在自己的工作间里。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子和各种文件资料堆积在办公桌上,硬盘、扩音器、偷拍器、转换线头和放大镜,像是糅在一起,乱糟糟的。他坐在电脑前,查阅资料,熟练地截取图像留证,直到深夜。一年下来,硬盘里积累的失联事件资料已经超过2000G。

文万成的独子在飞机上,留下一双儿女。回到家中,他会双手拖着小孙子挥舞,吼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的曲子,慷慨激昂,眼睛却是红的。

选择律师时,他数次将张起淮撰写的文章分享到家属微信群里,像是贩卖广告帖一样。还将律师拉进了只有家属参与的微信群,结果被家属踢了出来。姜辉倾向于选择国外律师,文万成私下讥讽他是??“汉奸??”。结果,姜辉和其他选择国外律师的家属同张起淮律师暗中较量,相互挑对方的不足。

在我和他的交谈快要结束时,文万成狡黠地笑了笑说,让家属和律师有矛盾,等于是拉来很多双眼睛盯着律师工作,律师也会被激发出积极性。这个道理,和他在微信群中乐见家属争吵是一样的,吵完了,心就会不甘,就会继续上路去寻找亲人。

家属发生矛盾时,姜辉会站出来劝架。在文万成看来,这种冷静理性近似于软弱。到后来,他觉得姜辉也逐渐有了变化。之前,家属们去马来西亚驻华使馆抗议,姜辉建议他去马路上搭帐篷睡,营造一种??“持久消耗??”的样子。文万成没有理会。

有一次,我和姜辉聊起我所从事的媒体业,他说自己并不反对家属跟媒体诉说失去亲人的痛苦,因为每一次讲述都是提醒,会保持家属的??“战斗性??”。

姜辉在同马来西亚工作人员争论的时候,说话太急,会陡然卡住,站在旁边的刘婉伊会给他一些提示。刘婉伊觉得姜辉在一步步变得焦虑,提问时,他不再问??“为什么??”,而是二选一的??“你只用回答是或不是??”。提问的开头,他也常加上一句??“你不要跟我说一堆废话??”。

2014 年5 月,马来西亚官方发布了5 页篇幅的失联航班的初期报告,姜辉提出请马来西亚方面将英文版本的报告翻译成中文。结果,一连提了数月,杳无音讯。

一日日地度过,夏去冬来。家属们提出公布完整的卫星数据,查看失联当晚空管和军方雷达监控人员值班录像、货物的原始清单以及乘客登机录像等诉求,也都没有得到回音。

??“为什么不能看,还不是心里有鬼。??”循着这样的想法,??“阴谋论??”在家属中一直流行。

沟通会陷入沉闷的过场。家属们只能在那里哭泣,或者彼此诉说。刘婉伊说,支持中心应该改名叫??“家属互相安慰中心??”。沟通会上,官员们拿着文件念上半个小时,不紧不慢的样子,也让戴淑琴看着心里难受。她是个急性子,碰到冲突的场合,就会开口骂人,??“臭不要脸??”、??“孙子??”什么的,声音越来越大。

像戴淑琴一样,很多家属在漫长的等待里患上了躁郁症。除此之外,不停的哭泣也使得干眼症也在家属中十分普遍。乘客王春勇的父亲左眼动脉出血,发现时已经失明。

姜辉的耐性也在崩解。在一次沟通会上,姜辉和马来西亚方面的工作人员争执不下,碰到临时有事需要离开。临走前,他瞪着眼叮嘱身边的家属:要磨他们,去问他们的眼睛为什么是红的,问他们的茶杯为什么不换水。

现在41 岁的姜辉,比一年前看起来老多了,利刺一样白发从两鬓滋出,关节里生出锋利的结晶,让他疼得睡不着觉。原本有些娃娃像的脸上,密集的老人斑开始出现,有时候我看着他,会觉得那些心里的黑色正从脸上渗透出来。

新的一年,新的希望

在张美玲的国际家庭里,女儿白小莫是连接中国印度两个家庭的纽带,也是家人间交流的翻译。飞机消失后,家庭里的??“国际沟通??”就成了问题。将自己变成??“纽带??”,把家人重新聚合起来,成了张美玲新的希望。

2014 年10 月里,外语零基础的她花掉两万多块钱,定下了一家双井桥附近的英语培训机构,正式成为英语速成班里的一名学员。

学英语的压力直接来自于两个外孙。飞机失联后一个月,外孙Peter 和mike 就被爷爷奶奶包机接到了印度孟买。之后,外婆和外孙们的交流就只限于周六或者周日中午15 到20 分钟的视频电话。

??“听不听话???”??“学习怎么样???”??“学中文了没有???”看到孩子,北京的外婆总是固定的三问。大外孙Peter 会用断续的中文回答她,学了。张美玲着急地发现,外孙们在英语的环境里生活,中文水平退化得很厉害。

??“你想姥姥了么???”张美玲问小外孙mike。

??“啊???”屏幕上mike 满脸疑惑,显然他听不懂外婆说什么。peter 赶紧把中文翻译给弟弟听。

外孙变成了??“外国人??”,让外婆张美玲感到后怕。进行着72 个课时的同时,她还专门买了《新概念》和《大学听力》作为辅导教材。61 岁的她像大学生备战四六级一样,点灯熬油,捧着单词语法书朗读背诵。单词记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做组词造句方面的练习。

元旦后,她启程前往迪拜,在那里和外孙会面。这是外婆张美玲的考试。

张美玲聊起那次会面时,不愿回顾细节。她有些抱怨自己,赶了上万公里的路,只能听懂一些外孙的话,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年纪大了,总是记不住。??”她决心后面一段的学习重点,要转到读说上来。

于嘉在丈夫失去联系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跟车较劲。以前,夫妻俩在一个公司,每天早出晚归,都是丈夫开车,她只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选自己喜欢听的歌就可以了。来来回回六年,于嘉也没记住去公司的路。回到公司上班后,她把丈夫的车钥匙拿了过来。

新手上路后不久,她就跟别人的车蹭了。对方下车来,摆出阵势质问道:??“你怎么开车的??”。

??“以前都是我老公开车的……??”

??“你老公人呢……??”

于嘉??“哇??”就哭了。没有力气同对方争什么,她认了全责。

先前,从郊区的家去空港,30 分钟路程,于嘉照着导航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现在,她不用导航也能按时到达。

如同车技的长进,三岁儿子对父亲的去向有了更多的疑问。此前,她一直用??“加班??”、??“放假??”、??“出差了??”哄着,现在儿子已经会追问,??“为什么??”。

年底的一个周五,姜辉开车带着戴淑琴往空港的方向走,顺道去接腿脚不便利的叶伦。叶伦比较胖,在接他前,姜辉会先给车轮打点气。叶伦揶揄道,接我就打气,我往后可怎么做人。一群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戴淑琴也被家属们笑话,说跑空港这几个月不简单,老了老了,还学了一门骂人的手艺。

家属们私下里聚会时,彼此间会不停地挤兑、开玩笑,像是卯足了劲头要开心起来。多数的玩笑都会在??“你这人怎么这么马来西亚啊??”和??“你才马来西亚呢??”的段落结束,留下一些空白的笑意。

时间过去一年,家属这个群体也让戴淑琴有了归属感。丈夫早亡,平日里女儿女婿都忙着上班,她一个人住在三元桥的单元楼里,没事儿了,就蒸些糕点带给其他家属。姜辉、徐京红家需要人带孩子,她也会去帮衬着。

戴淑琴信赖诚恳踏实的人。看到姜辉和其他家属们为寻找真相而努力,她会从自己心理上认定他们是??“哥哥??”。这么想着,她会真的对着开车的姜辉叫几声??“辉哥??”。算起来,姜辉刚好比她小了20 岁。

车开到空港,她跟姜辉说:??“等亲人回来,我们这群人也不能散,也是一家人。??”这种表述在心怀希望的家属群体中,是一种??“政治正确??”。

新年前的一天,家属汇聚到姜辉在雍和宫附近的家中,准备一起包顿饺子。亲人离开近一年的时间里,家属们很少这样一起团聚过。

电视里正播放着亚洲航空QZ8501 客机空难的消息,这架飞机在宣布失联后,最后被发现坠毁在印尼海域。??“有消息说这架飞机是通过乘客手机定位找到的,为什么当时MH370 不能用这个方法呢???”大家一阵嘀咕。

厨房里,戴淑琴和几位女性家属忙着和面,洗菜,面食是戴淑琴的拿手活儿。胡秀芳也在人群里,忙着切茴香做馅儿,端着碗碟进进出出。她看上去气色不错,比之前还白胖了些,这一年,她添了近二十斤的体重。

下午五点左右,饺子开锅了。家属们围坐在一起,准备开始吃饭,胡秀芳脸上带着笑意,左右看看,像是奶奶坐在家宴中。

姜辉提议大家一起干一杯。她也赶紧端起杯子伸手向前。

??“新的一年,新的希望。??”杯子碰在了一起。

MH370 家属们在一起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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