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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完衡水中学,我有些挫败

2019年05月01日 21:41 PDF版 分享转发

来源:  作者: 贺佳雯

听说在拍纪录片,我想尽了办法,想进入这个学校。

几乎和人们的传统印象没有落差,当进入中学,我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跑操。

2019年4月13日下午,随访高一学生完成全程40公里远足后,我跟随学生队伍进入校园。高三学生正在进行午后课间跑操。一边是操场上空响彻着富有节奏感的哨声音乐,一边是学生一步一步落地附和的脚步声。那种独有的声响,此后贯穿了我在衡水中学采访的全程。至今回想起来,还能感受到一种紧张的气氛。

外界对这所军事化管理的超级中学“听说”多过“眼见”。纵有部分误解,也与它自身的封闭脱离不了关系。事实上,我的探访同样受到它的抵触。

衡水中学突然撕开一个口子,是在2018年夏天换校长之后。年近五十的郗会锁,在衡水中学待了二十余年,他说自己每天早晨五点半都在操场看学生跑操。

公开信息可见,郗会锁担任校长后开始频繁总结“衡水中学经验”,包括“衡水中学成功的秘诀”“衡水中学学生特有的品质”等。不同于以往历届校长,郗会锁更在意外界对衡水中学的评价,更“爱惜羽毛”。

而衡水市委借力衡水中学意图打造“教育名城”的想法,更是酝酿多时。衡水市教育局一名工作人员告诉我,衡水中学是衡水教育、经济等资源最集中的载体,衡水中学的事情基本都是和分管教育的市委领导直接汇报沟通。

“在衡水,衡水中学比教育局‘大’。”上述人士说,“不少领导干部的子弟都在那里上学。”

鲜为人知的是,衡水中学的师资招聘举步维艰,与名气远难相符。愿意到衡水这样经济欠发达的城市定居的人并不多,衡水中学目前的师资主要来源于河北师范大学的毕业生。“现在招聘来衡水中学教书的,很多是当年考不上衡水中学的那批学生。”跟拍招聘回来后,纪录片导演向健对我说。

2014年后,为了满足外地生源上衡水中学的需求,由衡水中学、泰华公司合作新建了一所民办高级中学,即衡水第一中学。值得注意的是,泰华公司本身以房地产开发起家,这些年在衡水一中周边又开发了不少“学区房”。

衡水市规划的学谷教育小镇,也已在建设中。小镇位于衡水市区西南部,河沿镇东侧和北侧。拟迁入的学校名单中,正有衡水中学(西校区)。现在,桃城中学初中部2018 级新生已在小镇就读。桃城中学的校门口挂着光荣榜,上面写着:“2017年衡水中学统招110人,我校占85人;衡水一中公费46人,我校占32人……”

在衡水中学几天,我发现,每个人能恪守时间表,源于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同。之所以有这种认同,因为他们相信这么做能考上理想的大学。衡水中学毕业生和我回顾他们的高中生活时,大多会觉得形式主义很强。“身在其中,很有感染力。但也会压抑。”

课间,我问一名在教室走廊边啃葱饼边看书的高三学生为什么不去食堂用餐,他头也没抬回了一句:“身体不舒服跑不快。”对于跑步去食堂这件事,学校除了广播提醒“注意脚下安全”之外,似乎也不可能调整时间表。

4月14日周日,我在酒店早餐厅巧遇一名衡水一中学生与家长。席间聊起“抓违纪”,学生告诉我,他们每天早上都“提心吊胆地睁开眼”,担心着跑操前全校通报前一天的违纪名单里有自己。不过,“有人来学校参观时不会通报”。

她还回忆起刚上高一时,同宿舍有女生每晚都哭,后来也不知怎么样了。

也是那天下午,在衡水中学门口,我遇到了一名被停课的学生。父母从学校门口接到他之后,一路厉声道:“还不反省,这次迟到是停课,下次休学怎么办?能考上衡水中学多不容易!”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探访衡水中学,我其实有些挫败。毕竟,没有看到它真正改变了什么。临近高考,祝福衡水中学所有考生们。

衡水中学打开校门背后的变与不变:拍纪录片,听外界意见

“答应拍衡水中学,我压力很大。”郗会锁拍了拍导演向健的肩膀,“我俩为了怎么拍还吵过一架”。

高三的早餐时间是6:34至6:45,学生往往跑步往返就餐。被网友诟病后,每到就餐时间,总有值勤学生站路边,拿着喇叭喊:“请同学们不要奔跑,注意脚下安全。”

纪录片《高三(16)班》的导演向健,2017年为拍摄新作《开往衡水的列车》来到河北衡水,不过,这个讲述外省人到衡水求学的故事,对象锁定在小学、初中生,未涉及这里最著名的衡水中学。

不想,衡水市委宣传部部长马福华主动找到他,“你来都来了,要不干脆帮我们拍衡水中学吧?”

衡水的诉求是,通过衡水中学这张名片,打响“教育名城”的名头。

然而还得说服衡水中学。这座全国闻名的高中,因“高考工厂”之名充满争议,对外界的探视也非常谨慎,衡水电视台在旁边驻点了五年,连教室门都进不去。

校长郗会锁的一口答应显得有些意外,“好啊!这是好事。”

这是2018年夏天,学生们放暑假回家了,而郗会锁刚出任校长不久。他是70后,在衡水中学工作已有二十余年。担任副校长期间,他曾两度援藏,在青藏高原西南部的阿里地区工作过三年。

几个月后,2019年3月30日,纪录电影《衡水中学》开机。

“答应拍衡水中学,我压力很大。拍成什么样,都会引发热议,而且很有可能是负面。”郗会锁向南方周末记者坦承,一边又拍了拍导演向健的肩膀,“我俩为了怎么拍还吵过一架”。

图变的诉求,不变的狂热,缠绕在这所以“军事化管理成就高升学率”闻名全国的高中。借纪录片拍摄之机,南方周末记者也走进它终于打开的校门。

40公里远足持续22年

衡水中学学生周晨双颊通红,额头和鼻尖渗出汗珠,呼吸有些急促,他肩上还扛着“河北衡水中学”的红旗。“我终于体会了课本里说‘脚像灌了铅似的’是什么感觉。”他对南方周末记者叹了口长气。

2019年4月13日,摄制组拍摄高一学生40公里远足。这是衡水中学一年一度的节目,参与者包括衡水中学、衡水第一中学和衡水实验学校(统称为“衡中三校”)的高一学生。

当天清晨5:40,学生们如常在天色微光中起床。誓师大会后,远足从衡水中学操场起步,写着“出征门”三个字的充气门横在校门口,家长们敲锣打鼓,为自己的孩子加油。

远足每班允许两名家长随行,一名家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凌晨两点开车,从邯郸来这儿,给孩子鼓劲。

40公里路程分上午和下午两段,途中要穿过树林,绕衡水湖一圈,再返回学校。一名学生全程拿着一本单词书。中午休息时,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平均一小时能背19页单词。

天空阴暗下来,开始飘起小雨,老师们组织学生返程。不久,向健接到郗会锁来电。“他问我镜头在哪,他走在第一个。”向健说,“他还让我开车回去拍学生们走后的小树林,没留下一片垃圾。”

走在最前面的郗会锁,下半身穿着运动裤和球鞋,上半身依然是一丝不皱的白衬衣和深蓝色风衣外套。40公里下来,黑色球鞋沾满黄土。

衡水中学副校长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一活动已经延续了22年,“是衡水中学文化的一种象征”。这种“文化”正是衡中人常说的“能吃苦、能坚持”。

活动结束后,向健打电话给郗会锁,请求再拍摄几个镜头。十余分钟后,郗会锁出现在操场上,满是尘土的球鞋已经换成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

镜头其实只聚焦在他的上半身。

郗会锁之所以同意拍摄衡水中学,是觉得“以前我们总埋头干不说话,被各种污名化。现在我只希望用开放的态度能换来还原一个真实的衡水中学”。

对于“怎么拍”,郗会锁还笑称自己和向健吵过一架。2018年12月,拍摄团队初进衡水中学,“拍什么怎么拍”,用向健自己的话来说,“摸不着头脑。”

成天在校园里转悠的郗会锁,却因为没看见拍摄的镜头,急了。

有一天,郗会锁和向健在角落里碰见,相互埋怨对方。郗会锁指责向健找不到拍摄重点,学校很多精彩活动都没有镜头。向健一方面“叫屈”称不清楚学校的活动安排时间,另一方面开始对郗会锁进行“观念改造”。

“衡中一年的重要活动有70场,如果每个场面拍一分钟,这部电影就完了。如果都拍活动场面,这片子就是科教片,没有人物、故事。”向健说,“观众怎么爱看?”此后,向健和校方宣传处商议确定,尽量每周开一次会,沟通彼此的想法。

校方最大的诉求是不希望只呈现衡水中学高考强这一面,于是提出了很多特长生的拍摄方案。但向健还是选择了一个高三班级跟拍,“任何一所高中的核心都在高考”。

“我要考北大”每天喊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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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GDP多年省内垫底的小城,衡水中学每年的高考成绩,正是每个衡水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连出租车司机都会告诉你,2018年衡水中学考出了两百多个“清北”,文理科一本上线率都在90%以上。

4月13日远足这天是周六,夜间的衡水中学校园独留一栋楼灯火通明。那是高三学生所在的明志楼。

明志楼的格局是四方形,中间留一块空地,顶上是玻璃天窗。楼高六层,一到四层是教室,每间教室的窗户下部半米装上磨砂玻璃,学生的视线没有机会漂移到窗外。五层是老师办公室,六层是备课区。每个教研室门上写着“一课三研”,意思是每个学科一周必须有三次集中备课时间。

印刷室也在六层,试卷成摞堆在地上,中间夹着字条,写着“上实下普”。工作人员解释,实验班和普通班分卷考试,现在每天他们要印上万份试卷。“(成绩)都是考出来的。”

这天的晚自习,就被安排成一场文/理综考试。学生们提前将所有参考资料都腾挪出教室,一时间,每条走廊上都密密麻麻地摞放着书堆。

比书堆更引人关注的当属一层大厅墙上的倒计时钟表,它以秒为单位:“距离2019年高考仅有54天04小时58分58秒。”

19:00,开考前10分钟,学生们拿着资料走出教室,很多人站在书堆旁做最后的温习。

在这里,班级的编号是按照建校以来的第几个班级进行排序的,但在“文革”期间断了几年。因此,每一个班级的编号都独一无二。教室门口挂着一块方牌,上面贴有班主任的照片,写着他的带班理念、班风、目标等口号。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六层独有一个“超卓班”,门口方牌上写着:“一九状元,全员清北。”

每个班还有一个专属“读报机”。比起电子显示屏上世界各地的新闻集纳,学生们更在意“班级量化成绩”。成绩表从“课堂纪律、自习纪律、环境卫生、宿舍、跑操”五个方面显示班级平均分和年纪排名。

成绩表的最后一项“跑操”,是衡水中学另一特有的活动。

4月15日清晨,5:40一声铃响,高三学生从宿舍楼跑出来。散乱的脚步声中,夹着一两句嘹亮的“我要考北大/清华”。

到了操场,边排着队边就打开书本读起来。不多久,哨声音乐响起,见缝插针的早读被打断,步伐整齐的小跑开始了。每班领头的学生会扛着“决胜旗”,旗上印着班级的高考目标。

边跑边喊着口号。先是整齐的“一、二、三、四”,再喊班级口号,最后必定喊三声“高考必胜”。班级口号中,“清北、未名、第一”都是高频词。

“‘我要考北大’每天喊三遍,既是表决心,也是解压。”高三实验班一名学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样的跑操每天有三次,分别安排在早晨起床后,10:00课间和下午。

他回忆起不久前的百日誓师,每个人都写下了“百日决心书”,贴在教室门口的墙上。“不想上清北的,都不配说自己衡水中学出来的。”如此一来,每个班都有一面“百日冲锋墙”。

吃饭时间从20分钟依次压缩

事实上,2018年12月进校拍摄,导演向健拍的第一场正是跑操。

“天还没亮,灯光昏暗,学生们早读,眼镜上都布满雾气。”向健回忆起冬日五点半的衡水中学操场。

向健的本职是中央电视台编导。2015年,他在甘肃会宁拍摄的纪录片《高三(16)班》获得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最佳纪录长片奖。

尽管衡水中学声名在外,但在马福华递来橄榄枝之前,向健其实不甚了解。

向健回忆起和马福华的多次交流。向健不希望拍起来“束手束脚”,最终,双方确定拍摄由向健主导,衡水电视台也派团队参与。

南方周末记者多次联系衡水市委宣传部采访求证此事,截至发稿前未得到回复。

公开信息可见的是,马福华在开机仪式上称,“要讲好全面、客观、真实、生动的衡水中学故事……让《衡水中学》成为一部有温度有情怀有格调、直抵心灵的优秀电影。”

4月15日上午拍摄一堂课。8:30,高二792班的语文课由教务处主任王文霞来上,向健的仪器架到教室最后一排。

王文霞在衡水中学教语文也近二十年了。一开课,一位学生演讲,演讲中提到老师对学生的关爱。“严才是大爱。”王文霞对着镜头提起嗓子说,“很多人说我们学校军事化管理,但将军对士兵严厉是因为……”

“不想让士兵在战场上死掉。”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战场”上,被学生评为“最苦”的是吃饭时间太短,而高一到高三学生的吃饭时间从20分钟依次压缩。

“吃饭时间仅11分钟,而从教室跑步去食堂也得三四分钟。”衡水中学一名高三学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很多高三学生干脆选择不吃饭,或是在教室“啃干粮”。

衡水中学毕业生扬子回忆起自己的同桌,说吃饭习惯就能看出其好学——同桌的兜里常装着一个薄薄的铁勺,勺柄是弯的。

“是被硬生生掰弯的。她每次下课都独自一人,飞奔到食堂,打一份饭,然后用那把勺子往嘴里塞,能塞多少是多少,边塞边往收餐具的地方慢慢走,最后走到了,不塞了,把饭往垃圾箱一扣,把碗一放,再飞快地跑回去。到宿舍楼下,嘴里的饭也就差不多嚼完了,最后舔舔勺子,放回兜里。”扬子说,“这是衡水中学大部分人吃饭的常态。”

现在,从教学楼去食堂必经的路边上,会有执勤学生拿扩音器喊:“请同学们不要奔跑,注意脚下安全。”

围绕政策转圈

更多微小的改变在发生。

郗会锁上任之后,开始设定校园开放日,也邀请一些教育界、传媒界人士来参观。

尽管争议众多,但衡水中学每年还是迎来各地学校慕名前来学习的老师。湖北一位参观过衡水中学的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进衡水中学参观是收费的,每位老师八十元,不能进到教室听课,“高三更是锁楼”。

来访者大多坦承这些经验难以复制。郗会锁则将之归因于衡水中学自己的教育文化底蕴,“这并非一日能学成的”。

但从根本上回溯会发现,衡水中学的一切其实都在围绕政策转圈。

2019年4月23日,河北省公布高考改革实施方案,即:从2021年起,实行“3+1+2”高考模式。“3”是语文、数学、外语,由全国统考,以原始成绩计入总分;“1+2”为学业水平选择性考试,其中“1”为物理、历史科目2选1,由河北省统考,也以原始成绩计入总分;“2”是在思想政治、地理、化学、生物学4门科目中选择2科,按等级计入成绩。

事实上,从2018年入学的学生开始,衡水中学已经提早按照“3+1+2”模式开展选课走班教学。

“保留了固定的行政班,通过‘1’选定的科目分到物理班或历史班。”衡水一中高一学生雅妮说,“为了走班不乱,不同的选班是错峰上课的,这样老师也能上得过来。”

盛名远播之后,从各地前来求学的人络绎不绝。2014年后又有了民办的衡水第一中学和衡水实验中学。实际上,这两所学校的管理、师资、招生、教育、教学都依托于衡水中学,采用的是同一套模式。

有些外地家长会在衡水一中附近买“学区房”。当地人回忆,有衡水一中之前,周边房价两千多也没人买,现在好的房子要一万了。

有学生从初中甚至小学就来到衡水。加上2018年一年教育部狠抓“消除超大班额”,学位愈发紧张。王建勇介绍,过去衡水中学每个班能塞进六七十个学生,2018年招的新生比前一年骤降近一千人。

这加剧了为人所诟病的“掐尖”。

王建勇脱下远足戴的棒球帽,比划着:“衡水的初中教育是帽子主体,衡水中学是帽檐。如果主体接了太多生源,手再使劲把着帽檐也兜不住。”

远足这天,郗会锁还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自己前一天刚拜访了教育部。“教育部一个司领导对我说,‘那么多人选择衡水中学是有理由的’。我们不能不追求升学率,因为中国整个高考制度就是如此,而是不能片面追求升学率。”

而回应会否根据外界意见调整衡水中学模式时,郗会锁表示:“批评得对的我们也会改变,不好的意见我们不会受它干扰。不能说外界说什么,我们就改,那没有自己,肯定完了。我们认准了的肯定要做。”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周晨、扬子、刘家均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贺佳雯南方周末记者实习生郎竞宁邓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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