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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醉作者自述(第四節)

2019年09月10日 9:02 PDF版 分享轉發

接前文: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目錄及前三節)

作者:周敦林

第4節  變異的家,哭泣的蚯蚓

(一)

我三歲,母親生下弟弟。弟弟三歲,妹妹來到母親肚子里。此時,在泰國的伯父生意大有發展,急需親信幫手,來信把我父親叫了去。

父親走的前一夜是在墟上睡的。第二日回家吃了早飯,既沒拜別老母,也沒向妻子說點什麼,更沒摸摸兒子的頭,甚至眼光都沒在兒子身上停留過。只在大門口站住,轉過身來,朝被百年歲月熏得烏黑的老屋頂棚輪上一眼。就那樣走了。

西北有一首民歌叫《走西口》,表現男人外出謀生時夫妻惜別情的:

哥哥你走西口呀,妹妹我淚奔流!

牽住妹妹的手,千愁萬緒,恨不能帶你走!……

聽說還有《走西口》。可廣東福建一帶過番的人數以百萬計,怎麼就不見有一首民歌《過番》或一部電視劇來表現悲歡離合呢?這在於民情風俗和文化的不同。閩粵人情感狷介淡漠些,文化也沒有中原文化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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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才22歲的我的母親也進入了舊傢具的風化程序。

妹妹出生之後半年,一天母親說:「南洋阿公就要回來了,咱們得躲起來。不可撞著阿公的馬頭。要是撞著阿公的馬頭,要讓他嫌惡一輩子的。」

阿公就是祖父。在這之前我似乎沒注意到自己比別人家缺少一個祖父。

原來,抗日戰爭勝利后中國聲威大振,而且是聯合國的創始國和常任理事國,這使海外華僑青少年掀起了回歸祖國的熱潮。我的兩個堂哥,十歲的金成和八歲的金海也想回來看看父輩生髮的地方。跟他們的父親說想回唐山讀書。唐山是華僑對故國的稱呼。

「去問問阿公看,要不要回去,讓他帶你們走。」伯父說。

祖父對讀書二字向來有仇。伯父唸小學才一年,就被他勒令輟學,不讓唸了。此事讓伯父恨恨不已。當了老闆以後更加感到文化上先天不足,土豪。而到了此時祖父還是沒改變他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低的觀念。叫他帶兩個孫子回國讀書,滿心的不樂意,說:「乾飯吃得好好的,回去做啥?回去可是要喝稀粥的咯!讀書沒用,哪天學學記賬,會做生意就行了!看你們老子,書沒讀一年,現在不是做了老闆?」

伯父聽到此話大怒,說:「你已經耽誤我的文化,還想把下一代也給耽誤了?」

祖父看到老闆發怒,再不敢吭聲,一根扁擔挑起行李帶孫子急忙上路。

剛講完撞馬頭理論,就有村人來報告:番客已經到某路口了!母親急忙將我們抱的抱拉的拉弄到一個草垛旁,藏起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過去,就有村人來報告:番客已經在廳上坐定。於是我們母子四人回到自己家中。一看,並沒有馬,只有一個黑衣黑褲的老頭子在訥訥應付村人的問候。旁立兩個穿西裝短褲的男孩在好奇地東看西看。

(二)

我們確鑿沒有撞著阿公的馬頭,很快發現阿公還是十分嫌惡我們。

祖父黑瘦似鐵,黑衫黑褲,臉上也鐵似的沒有笑容。只我的兩位堂哥或能從他臉上看到偶爾露出的微笑。至於我們,祖父給看的永遠是冰霜和烏雲。這實際上是一種冷暴力。

本來,飯桌上是有我一個寶座的。祖父回來以後,我感覺飯桌變得寒氣逼人。自此開飯時刻我便端了碗自動找一個暗角落去蹲吃。

就如發生了天文事件,原來的小太陽系遭到猛烈撞擊。一顆黑沉沉的恆星佔據了中心的位置。我變成了遙遠邊緣一顆寒冷的小行星。

某天,祖父交給我一份農活:「摘蔴樣」。他的口齒不是很清楚,我沒聽清。又不敢問。一見到祖父,我的耳朵和舌頭全不靈了。便獨自去到蔴地里,自作聰明地將蔴腳上的老葉子摘掉。實際上應該是摘掉蔴桿上長出來的分杈,以便集中養分到主桿上對不對?忙了半天,該乾的活沒幹。這一下好,冷暴力升級為熱暴。第二天我正在溪里游泳,老爺子找到我,叫我上來。我濕漉漉的套上褲衩就跟他走。到了蔴地里,旁邊是一條丈把寬的溝渠。祖父話也沒吱一句,兩巴掌加一腳尖便將我打下溝里去。

回去我不敢跟母親說。然而,祖父對我弟弟也下手了。不知為著什麼事,老爺子一大漏風掌將才五歲的孫子搧翻在地。此事有人告訴我母親。母親不幹了。別的好說,打她孩子不行。傍晚,老爺子在桌子大位上坐定,準備開吃晚飯。在階下爐前坐著燒火的母親說話了:「阿爹,聽說華傑被你大巴掌打倒在地。那麼小的人,你怎麼可以那樣打他?耳朵打聾了怎麼辦!」爐膛里映出的火光將她垂在鼻子尖上的淚珠照得晶瑩透亮。

彷彿是聽到一個啞巴突然開口說話,祖父無比震驚。在他看來,打孩子是大人的權利,閉嘴是兒媳婦的義務。他嚴重地側轉了一下坐向,厲聲問道:「你的小孩是金豆?打不得?」

母親沒敢再說話,只繼續淌淚往爐膛里添柴火。

但抗議多少有效。從此老爺子維持在冷暴力的水平上,輕易不敢使出漏風掌。

(三)

每隔一兩個月就會有「批差」上門,送來伯父或父親寄來的「批」。批差相當於郵差,批局類似於郵局。不過批局沒掛牌,是半地下狀態的。番客在那一端把錢交給批局,寫明地址,批局通過特有的渠道把錢交到國內親屬手裡。可以附帶一信。但必須是寫在批局提供的粉紅色信箋上。這張信箋只有巴掌大,寫不下十句話。萬水千山長年分別,照理應該有不少話要說。但這張信箋卻小得出奇,不知為什麼。也許大家側重於錢,對於情感交流不是很重視。也許土豪們不善表達,寫不出啥。信的內容都格式化。某地周宅父母大人收。父母大人尊前:敬稟者,兒此間一切如常免念,茲奉上幣若干敬祈查收家用可耳,兒某敬上。親屬回信也寫在批局提供的粉紅色巴掌大的信箋上。

兄弟二人的「批」一般在三兩百港幣的額度。附帶的信箋從來沒一句話提到那個在萬里之外的家鄉含辛茹苦奉侍他們的父母照顧他們的孩子的女人,她的辛勞使他們得以專心一意在泰國賺錢。如果提一句感謝並寫明從批款中抹出十元八元給她零用,那麼這個家庭該是多麼富有人情味的文明的家庭啊!

九個人的大家庭,那飯缽夠沉的。必需從稻穀整起。年輕人知道嗎,我們平時吃的每一粒米,原是緊緊地被糠皮和稻殼包裹著的。你要吃它,必先去其殼,然後去其糠,再次去其皮。總之很多道工序。現在都由機器完成,可在我母親的那個年代,全都要人工來做。往往到了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還可以聽到我的母親獨自在村頭撲咚撲咚地舂米。

撲咚,沒老公!撲咚,沒老公!一聲聲好像在重複這句話。辛勞加上守寡,加上人情冷淡,你想想是什麼滋味!

整出白米來,還得有水,還得有柴火不是?於是去溪里將水挑來,於是把稻草紮成一個個草鞋狀以方便燃燒。等一大家子吃過了,母親才去將那殘羹冷飯收進她的肚子。掉在桌面上的飯粒菜梗也撿起來吃掉。然後還得煮紅薯葉子煮淘米泔腳水餵豬。還得洗九個人的衣裳。她是一架超級家務機器,沒日沒夜連軸轉。

(四)

母親變成一隻高壓鍋,裡邊裝滿苦水和怨氣。她不識字,沒讀過書,只會在她的水平上以她的方式釋放點氣壓,不然就要爆裂了。這個釋放方式就是打孩子。弟妹太小,我首當其衝就成了她的出氣筒。

時常在我踅近桌子去拿碗盛粥的當口,母親會捏著一根竹枝條橫里衝出來,奪掉我的飯碗,將我揪翻。詈罵與抽打併舉,淚水與尖叫齊飛。

自此飯桌對於我來說,猶如旱季的非洲水塘對於食草動物,成了一個不得不靠近又不得不提防的地方。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見母親捏著竹條子從房裡出來,扔下飯碗拔腿就逃。母親便追。前頭沒命奔逃,後頭奮力追趕,猶如一頭母獅在捕捉一隻麋鹿。母親很強壯,一般總給追上。捉住以後並不就地正法,而是揪回到廳上飯桌旁,給至高無上的祖父母來一場佐餐音樂會。樂器只有一件:竹枝條。竹枝條伴奏下的二重唱。唱詞是這樣的:「跑?跑哪兒去?想死到你那過番的老子那裡去是不是?留我在這兒當牛作馬,是不是?沒良心的,還給我氣受!」

祖父祖母當然知道她為什麼將孩子捉回到飯桌旁來打而不是就地正法,知道這是抱怨的方式,也聽得懂這些唱詞。但他們裝憨,以不變應萬變。只要兒媳婦不罷工不私奔,儘管唱好了,願意打孩子你打好了。

整個童年少年時期我就是在家庭暴力的夾縫中求生存的。一面是祖父的冷暴力,一隻小老鼠長年顫慄在大貓陰沉而兇狠的目光下。一面是母親的熱暴力。我的腿上屁股上寫滿了竹枝詞(宋詞最早的體例叫竹枝詞),新傷痕壓舊傷痕,一條條像哭泣的蚯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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