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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醉作者自述(第五節)

2019年09月11日 11:20 PDF版 分享轉發

接前文: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目錄及前三節)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第四節)

作者:周敦林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第五節) 日軍國軍共軍

(一)

以上是敘述家庭關係的,社會方面還沒有說。幼時在父親店裡的時候,有時聽到市人喊:「日本仔來了!」家家便關門閉戶。不一會兒,就有隊列聲從小街走過。有一次,我蹲下從門下部的裂隙張望,只見到日本兵的長靴腿腳一串串閃過去。

刻把鍾就沒事了,重新開門營業。他們是路過。可能打到潮州時已經三而竭,沒力氣與平民作對。不像聽說的那樣到有的地方,刺刀把子挑起來。二戰將世界弄得雞飛狗跳,我有幸生在一個偏僻的地方,過的是一個平靜快活的幼年。

無論是國軍,還是後來在革命小說里經常讀到的抗日游擊隊,都沒有見。只在日軍初到里湖鎮時,有一幫土著想去攻打。我們梅園村一個性情活潑的小夥子也去參加了,興沖沖說:「走,去分一腿馬肉吃!」結果,到鎮邊剛一露頭就被日軍的子彈撂倒。他的妻子哀哀的哭聲被村裡大一屆的小孩唱成兒歌:

叫你不要,你偏要,扛著桿大旗往前飄。

我一頓飯還沒煮熟,你躺在一塊門板上就回來了!

日本人不知什麼時候消失的。接下去看到的軍隊是國軍。那是我父親離家過番,祖父回來以後。國軍來到地里掃蕩罌粟。我家在祖父領導下種過兩分地的罌粟。罌粟籽炒出來很香,祖母澆上熔糖製成塊。當國軍掃蕩罌粟的時候,我見到村裡有農婦跑過去,跪下求免,或抗議撕打。

這些黃軍裝掃蕩過罌粟以後就消失了,不大感覺到他們的存在。那時的家鄉在我看去景象還不錯。白舍綠原,炊煙裊裊,小橋流水。村裡有一套公用民樂器,瑤琴胡弦之屬。晚飯後,梳洗罷,在村前溪邊的草地上,常有村民湊起臨時班子吹拉彈唱。月明風清,樂聲悠揚,魚兒躍水,漣漪蕩漾。一年八個節日,殺雞宰鵝,祭拜祖宗,或大鑼鼓遊行,一派田園牧歌的景象。人們一般都長壽,七八十歲乃是常見。還有過百歲的。乞丐有,全鄉萬把人口中乞丐有五六個。

再一次見到軍隊時氣氛有點緊張。一隊穿黃軍裝的隊伍從村子前面的木橋上由東向西走過去,是國軍。一隊穿藍衣服的隊伍從村子前面另一座木橋上由西向東走過去,是共產黨。橋頭土地廟有老婦人在燒香跪拜。

這樣,黃軍裝與藍衣服的隊伍走了幾個來回,社會就被「解放」了。溪南墟上貼出了宣傳畫,畫一個舉鋤頭喊「解放了!我們再不受壓迫了!」我看到這幅畫很高興,因為我感覺到自己也是在受壓迫的階層中。我們村是一個窮村,弱村,三里路外的柑園寨是個富村,強村。有一回我們村一個回鄉探母的番客,被柑園寨的一伙人上門打了。據說是過番前欠下賭債。我出去看時,那伙人正從橋上從容撤退,腰間掛著手槍,揚頭說:「打不死他下次再來!」這分明是階級壓迫的典型印象。我本人撿甘蔗皮經過柑園寨旁時也曾被那裡的富人孩子欺負過。

「解放」,是決定民族命運和個人命運的重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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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鏗鏘響的鑼鼓,跳著舞著的五彩獅子,起落跪拜的人們,白煙裊裊的香爐。這是我想得起來的最早的記憶。那時半歲,抱在誰的手裡。大年三十,祠堂,隆重的祭拜祖宗儀式。這是我們每一個人生下來就浸沉其中的宗教:祖宗崇拜。

祖宗當然是值得崇拜的。沒有歷代祖宗的勞苦和鬥爭,就沒有我們現在的生命和生活基礎。然而,祖宗崇拜這種文化會使我們在下一輩後生面前高高在上起來,變得面目可憎。因為對於下一輩而言,我們又是祖宗。這種文化又會使下輩人在上一輩面前養成低眉順眼的模樣。

祠堂是村子的中心建築。雕樑畫棟,石階石柱。祠堂的中心是一座巨大無比的神龕,置於1米高的花崗石基座上。上等木材製成,黑漆描金鏤花。打開神龕的門,裏面一層層一排排地立滿神主。神主是一塊長方體小木牌,有底座,猶如一座微縮紀念碑。也是黑漆描金。每一尊神主代表著一位死去的先人。正面寫死者及其配偶的名字。背面有一個可以抽開的小空間,裡邊夾放一張紅紙,寫生卒年月日時,以及一生的主要事迹,生子女誰誰。生子女就是他們的主要事迹,其它也只有種田放牛之類可著之於竹帛了。人的漫長的一生,最終就凝縮在這麼一塊小木牌上。如果歷史的進程不發生變化,我和差不多同時出生的小夥伴數十年百把年後也將化作一座微縮紀念碑進入這座巨大無比的神龕。那似乎也不錯,想起周圍都是熟悉的鄉親父老的牌位,心裏有一點覺得暖暖的。

祠堂西廊壁上有一首題詩,寫道:

粗瓷大碗碧青蔬,父老舉杯對熱壺。

白舍綠原炊煙裊,小橋流水琴簫悠。

江山是主人是客,世代如梭時似流。

可惜清色留不住,紅塵滾滾無盡愁!

落款是西山居士張退之。他是我們村聘請的教書先生。原是隱居山林的牧者,輕易不肯出山的。經過不知怎樣的機緣敦請,竟答應到我們村來給小孩子啟蒙。課室就設在祠堂大廳。兩個課室,四個年級,一個教師。布置得頗有學堂氣。兩個側門上方內壁裝飾著張先生寫的四個大字:仁義、禮信。我入學晚,只來得及跟張退之先生一年。他斯文莊重,有儒者之風,給我們讀總理遺囑,舉行升國旗(青天白日旗)儀式。升入二年級的時候,張先生就走了,據說去了台灣。他題的那首詩,被村裡長老會請工匠保留固定在牆上,到了解放以後期間,不知為什麼最後一聯被從牆上刮掉。數十年後我從上海回鄉時,看到七絕差一聯,不象話,就給補了一聯,是:肅穆神龕連廣宇,來從無有還歸無!

接替張先生的,是一個共產黨地下黨員,叫陳敦如。他有一些晝伏夜出的朋友。村裡幾個小夥子也團結在他周圍。有一回夜裡,他們不知從什麼地方捉來了一個什麼人,綁倒在村后破屋子一塊卸下的門板上。天明我們跑去看。那人倒也不慌張,還對我們小孩子露出了平靜的微笑。

陳敦如半年就走了。文化上我記不清他教給我們什麼,留下印象的是給我們講了革命道理和革命故事。故事是從什麼革命小說上搬來的。記不得小說的書名了。但奇怪,社會還沒解放,還在國民黨的統治下,他怎麼就能讀到革命小說了呢。看來從延安文藝座談會到革命寫手到小學教師,都已形成一股推翻國民黨統治的力量。

(三)

國民黨之敗於共產黨,固然有時代思潮和國際環境方面的原因,卻也可以說是敗於共產黨的「革命法寶」。共產黨會發動群眾組織群眾,搞輿論宣傳,做思想工作。我在舊社會生活十年中,國民黨默默無聞,他們沒有法寶。而一旦到了共產黨手裡,社會便熱鬧起來。農民協會婦女協會,到處敲鑼打鼓紅旗飄揚,標語宣傳畫滿天飛。連我這樣的小屁孩,也被組織到兒童團中,站崗放哨唱歌,跟在成人後面瞎起鬨。

在這樣的氣氛中,百裡外的縣已經開始土地改革了,而柑園寨的一戶叫做鴻昌的人家居然還在造房子!是前一年還沒解放時動工的,現在解放了,繼續大興土木。想要趕末班車,為貧下中農獻厚禮似的。中國的有錢階級其實很可愛,他們只關心生活不關心政治,以為政治與生活可以井水不犯河水。鴻昌家也不是沒有讀書的人。在以掙錢為綱的同時,還是撥出款來將小兒子漢鑫送去省城上了大學的。漢鑫讀過毛澤東的《論聯合政府》原始版,讀過新華日報許多文章,對共產黨的方針政策頗有了解。他的結論是:自己家在統一戰線範圍內,不要緊。所以在解放的前一年後一年,居然還在造房子!

按照漢鑫兄的標準,不但他們老鴻昌家不要緊,我們梅園村的三家更是一點緊都不要。三家的家當合在一起,恐怕還抵不上老鴻昌的百分之九十。如果老鴻昌家在統一戰線的範圍內,則我們村的這三家地主簡直便是革命依靠對象了。

土改開始以後,漢鑫老兄曾拿著一大卷舊報紙《新華日報》和毛主席著作去和土改工作隊辯論。工作隊沒等他說完,就叫民兵將他叉出去。

書獃子真可怕,理論完全脫離實際。強人可不是書獃子。強人懂得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

我們梅園村分為老村和新村,兩村相距三百米。老村古樹古屋青苔復蓋。新村白舍綠野小橋流水。土改中就划為一個自然村了。老村一家地主,新村兩家地主。其實他們每家的田地都不超過十畝,只是兼營點小生意,生活比鄰居稍為好過些罷了。六十年後的今天,正路派網友時常發帖憶舊社會的苦思新社會的甜。其中有說,舊中國占人口5%的地主霸佔著全國80%的土地,廣大無地農民非常悲慘。就我所知,我們家鄉完全不是那種情況。土改前我們村也是每家農戶都有自己的土地,未見上無片瓦下無塊地者。佔全村人口約3%的三家地主只佔到全村土地的5%左右。憶苦帖又說,民國三十八年間餓死二十多億人,天天有人肉吃,活人肉比死人肉貴兩倍多。我這裏只說我見到的情況。

就住房來說,我們新村的兩家地主中,一家有半座「下三虎」(一種四房一廳的樣式),也就是兩個房間和半個廳。另一家原只有一個房間,恰恰在臨近解放的前一年造了一座「下三虎」。與鴻昌家一樣,也是趕著給貧下中農送厚禮。

老村的那家地主最寒磣,住房又黑又小又淺。似乎是縮小型的下三虎。家主周加碌,一個彎腰駝背的小老頭,走路都遛牆根,完全沒有地主老爺的氣派。家婆黃氏,乾枯黑皺一臉苦相。大兒子神經病,更是慘不忍睹。唯有大兒媳婦肥白高大,不知怎樣娶到的。另外一個孫女兒一個小孫子,都在讀小學的年齡。他們家在墟上開了一間糖鋪兼糖塊作坊,自己勞作,沒有僱工。

怎樣定義地主呢?究竟什麼樣的人家可以算為地主,應該有個標準才是。顧名思義,地主應該是擁有相當數量的田地,靠收地租過活,或僱工耕種的主。放寬點標準,也應該是部分地靠地租生活,或僱工二人以上的主。

按照這個定義,我們村那三家人,不管是嚴格標準還是放寬標準,都沒有資格稱為地主。卻當上地主了,估計用的是百分比法。兩個村七八百人口沒有一家地主怎麼行呢?矮子裡邊拔長子,窮人裡邊選不太窮的人嘛。

從前晚飯後,梳洗罷,村前溪邊草地上,常有人臨時湊起班子吹拉彈唱。現在不玩了。晚飯後,還沒梳洗,民兵就把地主家的人叫出來排隊訓話。村裡那些默默無聞的小夥子,自從來了土改工作隊,一下子都變得威武神勇起來。工作隊將他們組織進民兵和農民協會中,教給他們革命理論,發給他們槍。此時將地主家的人列隊以後,民兵小隊長肩背長槍,就開始訓話。無非「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等語。

訓完話,開始作業。將地主分子或地主家庭出身的狗崽子分割成單人,使之淹于「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每十幾個村人和民兵圍住一個「階級敵人」。這邊用力推他一把,敵人朝那邊跌過去。那邊的人接住,狠力往這邊一推,敵人又跌過來,落在圓圈的某一點。該點的人接住又推。敵人就像一隻橄欖球,不斷地在人圈裡跌過來滾過去。這個鬥爭方式,有的地方叫炒豆子,我們叫推磨。每天都要推個把鐘頭,晚飯後。

這些推和被推的人原本都是村裡村親的,田間地頭嘮個嗑點個煙,下雨時穿一雙木屣寨門頭站站說話打趣,感情都不錯的。現在,一夜之間便要將之「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毛主席說一窮二白是好事,就如一張白紙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寫最新最美的文字。這個一窮二白,在我理解主要是腦袋裡邊的一窮二白。農民除了曉得日出而作日沒而息,腦袋裡邊不是一片空白么?

老村的那一家地主,老頭子周加碌和神經病大少爺平時沒有人推都站不穩,土改工作隊和貧下中農還是通情達理的,就不推他們了。但大媳婦是跑不掉的,怎麼也得推她。這個女人高大肥白,推起來有勁。男人們圍得里三層外三層,衝鋒陷陣都不一定能輪上推一把。據她過後跟女伴說,兩個基本點都快要變成火山了。

至於周加碌的妻子,「地主婆」黃氏,顯然也經不起推。便叫她在地上爬,從老村爬到新村,從這條巷爬到那條巷。小孩子們拿竹枝條從後面抽她,趕豬一般。

這個乾枯黑皺一臉苦相的老太婆,在我看去就是苦難人生的縮影。她的面容彷彿記載著從出生到被人趕豬般令爬的每一個章節。全是苦的章節,沒有甜的章節。此時穿著薄薄的黑單褲在砂礫路上爬,爬得膝蓋頭鮮血淋漓。還沒完,明天傍晚還得爬,膝蓋頭沒好又得爬!誰曉得爬到哪一天才算完!這樣的人生誰受得了?終於,老太婆自殺了,投河了!黑衣黑褲的撈上來,像一條死狗似的扔在岸上。

十天半月就有一次槍斃人的公判大會,在西南3公里的梅塘墟上、正西5公里的里湖鎮上,或東北7公里的社山、安仁一帶。起初,只有大一屆的小孩去看。回來的時候我們小一屆的就問:「今天崩了多少個?」他們舉起左手掌,右手扳著說:「七個!」另一個則說:「不是七個,是九個!」有時是十二個,十八個。後來,我們小一屆的有人也去看了。我也去。是在梅塘中學旁邊的山坳里,搭一個主席台。台下坐滿黑壓壓的民眾,聽台上的幹部講話。場外由民兵押著,蹲一串兒即將被行刑的人。我數了數有十三個。一個老傢伙嘴上嚼著一截草莖,若無其事地似乎在最後回味一下這整個人生。會眾中有一個後生手裡油晃晃拿著一根炸豬肉卷,要餵給一個被綁著即將被槍斃的老頭吃。顯然是父子。做父親的說:「你吃吧。我吃也沒用了!」老頭子臨死還在計算著能量的利用率。

台上講話結束,民兵就把這一串兒十三個人提起來,將連串他們的長繩子解開,只留各人身上綁的。每一個死囚後邊跟著一個民兵,長槍押著,往山上去。死囚們走得飛快,似乎是想儘早結束這恐怖的人生末路。民兵奮力跟上。到了對面山坡,死囚一溜兒跪下。每人後邊立一個民兵,長槍對著。隊頭一個解放軍吹軍號,嘀嘀噠,嘀嘀噠。另一個解放軍手舉小紅旗嘴含哨子。軍號繼續嘀嘀噠,嘀嘀噠,聽去彷彿在說「準備好,準備好!」在吹到「噠噠噠——噠!」的時候,哨子響起小紅旗揮下,民兵眾槍齊發,十三個人即時由跪姿改為滾姿,血噴如柱,慘兮完兮,嗚呼哀哉!

這是我作為小孩子頭一次接收這麼多刺激性信息。當天晚上大腦皮層一直忙於處理這些信息,睡不著。月光皎潔地灑在床前。舉頭望明月,低頭思人間。年齡太小,也思不出什麼來。但這些信息會儲存,再處理,直至老大以後形成對立場和世界觀的影響。

(四)

我家有僑匯,生活水平可能比村人稍為高一點。但也沒高到哪裡去。別人家喝粥,我家也喝粥。別人家吃紅薯,我們家也吃紅薯。粥的濃稀程度紅薯的大小都與村鄰沒大差別。如果說有什麼不同,可能炒菜的時候比別人家多擱點油吧,我猜。此外就是,二五八趕集日,祖父會買來一料豬肉,母親把它切塊放一個小砂鍋里加醬油燉煮。燉煮的時候我或弟妹會垂涎欲滴地圍在旁邊看。母親關照說,「這是阿公吃的。你們不要去動。你們將來長大有得吃。」母親極有原則性,從來不利用職務之便悄悄地夾一塊給亟需蛋白質的她的子女吃。連一塊肉皮也沒給。煮好,鄭重其事地端上桌放在老太爺鼻子尖下。那是專屬砂鍋。兩位番客堂哥有時會侵入這塊專屬領地,但也不是那麼明目張胆。

土改工作隊給我家劃定的成份是富裕中農。這從生活水平上看,我覺得是準確的。從耕地面積來看,也是對的。我家九口人,四畝二分地。而土改中經過丈量統計,我們梅園村的人均耕地恰恰是4.05分!

富裕中農是在共產黨的統一戰線範圍內。而也是在統戰範圍內。所以我們家土改時候沒有受到衝擊,不用擔心被推磨。但我們家住在一座頗新的「四點金」屋中,那是兩年前剛造的。白牆彩檐,有點氣派。有土改串聯參觀的農民兄弟問:這家是什麼成份?人答中農。問者大惑。土改工作隊同志解釋了統一戰線政策。問者仍然不解。

老大以後我有時想:要是沒有黨的統一戰線政策,我母親被「推磨」,祖母被令地上爬,那會怎麼樣?想想就心疼得要命,雖然實際並沒有發生。

土改完成之後一年,來了一次也是頗大的運動,叫做「複查」。幾乎算另一次土改。那三家地主已經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了,土地該分的分了,屋子也都掃地出門了,分給四家貧僱農了。另外安排各一間窩棚破屋給那三家地主了。那麼,來另一次土改,會衝擊哪些人呢?這就輪到像我們家這樣的了!那段時間真的有些緊張。晚上,祖父母以及我母親被叫去開會,問話。「四點金」屋裡就剩我和弟妹。番客堂哥住在二十裡外的姑母家讀中學。我關上大門,搬一把椅子墊腳才夠得上門閂,把門閂上。然後就惴惴不安地坐等大人回來。半夜,回來了,我又墊上椅子將門閂拉開。

「複查」的結果,是把我家划為「華僑工商業者」。明顯地感到政治歧視,入另冊了。我帶著另冊心態上完小學,上初中上高中。填了不知道多少次表格,家庭成份一欄都是填的華僑工商業者。直到高中畢業那一年,還是填的華僑工商業者。這一次,學校分外認真,對各人的家庭成份進行「複查」,發現我填高了。原來,共產黨不知什麼時候又將我們家從華僑工商業者改為中農。而這個修改只通知祖父,沒通知我。連原來的「富裕」二字都去掉。這或許是因為中央的成份列表中沒有華僑工商業者這個名目,或許是因為又想起統一戰線。既然泰國那個地方還鞭長莫及,暫時先統進來再說吧。

我們高三班的黨棍學生黃傳舜來問我:「再把你家的成份說一下!」我說華僑工商業者。他陰笑一下,無言而罷。既不告訴我搞錯了,也不道明原委。幸虧我疑竇驟生,回家問明,不然我還繼續將自己入在另冊之中。

儘管改成中農,內部掌握中這個中農是打引號的。有海外關係的人永遠有異教徒的嫌疑。這個社會極重家庭成份,而家庭成份有明的和暗的兩層。填表用明的,內部掌握用暗的,世人勢利眼看你也是用暗的。我一直處在幽暗家庭成份的壓迫下,社會歧視如影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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