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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醉作者自述(第九節)

2019年09月16日 8:34 PDF版 分享轉發

接前文: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目錄及前三節)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第四節)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第五節)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第六節)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第七、八節)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第九節)
第9節  氣象和黑旋風李逵

(一)

1959年晚春的一天,預報說,半月後將狂風暴雨洪水滔滔。你想想,氣象科學的水平到現在也還不怎麼樣,往往連明天的晴雨都說不準。那時卻言之鑿鑿預報到半月以後去!大約氣象局不甘寂寞,看到別人「放衛星」,自己也想放一個。

「放衛星」是宣傳文痞們在報導高產田時,藉助蘇聯發射人類第一顆人造衛星事,想出來的一個牛皮詞。中國唯一發達的東西就是語文,夸夸其談妙筆生花。甲地水稻畝產3千斤,報紙說甲地放了個水稻高產衛星。別地的革命黨人艷羡人家的政績,就想方設法放更高的衛星。很快出現了五千斤的,一萬斤的,甚至十萬斤的。其實都造假,把成熟的稻禾拔出來插到一小塊田裡,叫記者來看收割。再加稱量上記錄上做手腳,衛星就放上去了。有的乾脆就是虛報,造假都不用。養豬的養雞的種紅薯的,都放衛星,鞭炮般噼哩啪啦響個不停。弄得高層領導發愁:這麼多糧食吃不完怎麼辦?運出去支援亞非拉革命吧!

大躍進思維席捲中國大陸。氣象局想,人家都在放衛星,我們也要放一個呀!於是就想出了預報半月以後下特大暴雨的點子,讓全世界看看我們中國的氣象工作者有多牛鼻!

普惠縣領導自己也放衛星的。把十畝地里的紅薯挖來埋到三分地里,上面飾以新鮮的紅薯藤蔓,就開始收成。但他們萬萬沒想到氣象局也會放衛星,於是對於15天後狂風暴雨洪水滔滔的預報深信不疑。不免為在建的幾座水庫擔心起來,煞有介事地召開緊急會議,第一時間想到的辦法就是將中學生調去築水庫,搶在暴雨前將大壩築牢。

本來,中學生的本份是讀書,長知識長身體。但此時有一個英明的人像我祖父那樣也抱著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低的觀念。他制訂的的教育方針是「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後來進一步說「學校的主要工作是改變學生的思想」,而不是教給學生知識。這樣,就把整整一代青少年人的學業耽擱了。若非如此的教育方針和知識分子政策,中國的諾貝爾獎得主早已能坐滿一大圓桌。

在他的教育方針指導下,中學生上山挑礦石,下鄉幫插秧;立起燒鐵爐,蹲下錘鋼珠;隔三差五,忙得很,上課時間占不到學期的二分之一。縣及公社各級領導形成了一個概念:中學生是一支可以隨時調用的免費勞動力;只要通知一聲就得停課,出來幹活。所以,此時氣象局放衛星,縣太爺們第一時間想起的就是調中學生去頂杠。

縣委書記打電話給各中學布置任務。黃寄南校長接的電話。「你們一中是去石流潭水庫。」書記說。

石流潭本來屬於惠來縣,與我們普寧縣不搭界。大躍進期間領導們患多動症,將普寧縣惠來縣合而為一了。這期間剛巧氣象局放衛星,於是調我們去給惠來縣築水庫。一個月以後,當服完水庫勞役回來不久,多動症患者又一分為二,恢複原來的行政地界。

「有多遠?」黃校長問。

書記頓了一下,似乎他也不知道有多遠。「100里吧。」終於說。

「公里還是市裡?」

書記又頓了一下。「什麼市裡區里的,不都是里嗎?」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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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生集中到大禮堂。是黃寄南校長做的動員。緊急情況,縣委指示,怎麼怎麼。說得喘呼呼,彷彿國家存亡在此一舉。今天散會後你們回家一趟做準備,有吃的用的帶上些。高三年級要準備高考,就免勞了。初一太小,也免。剩下的四個年級共六百二十人,教導處許主任領隊,明天中午出發。

許主任講話:「路程100里。是市裡不是公里啊,你們不要搞混了。里前不加公,就是市裡的意思。不算太遠。明天下午我們先走30里到流沙鎮,在縣二中住一夜。後天從流沙出發,走70里,大約下午一點鐘到石流潭。」

從學校到流沙鎮這一段30里,許主任是有數的。後邊所謂70里,則是他毛估估出來的。反正大躍進時代,從上到下從東到西都毛估估。

(二)

於是下一天中午,六百二十個中學生挑著各式各樣的擔子,草蓆被卷臉盆飯缽搪瓷杯之屬,叮叮咣咣,有的赤腳有的穿拖鞋,沿公路向流沙鎮開去。這些孩子稚嫩未脫,營養不良,身子骨瘦小,臉色青黃;小的的才十二三歲,大的十五六歲,都是未成年犯;這樣一支隊伍,沒有任何運輸工具,沒有後勤保障,居然被政府調去遠方築水庫,為氣象局的吹牛衛星作鋪墊!

可以想象一下,假如赤發鬼劉唐來當氣象局局長,他連大氣壓概念都沒有,會怎樣來發布天氣預報;黑旋風李逵來當縣委書記,他只曉得三板斧,連市裡公里都分不清楚,會怎樣來進行社會管理!

到流沙鎮,當晚每人發一碗米飯一撮鹹菜,睡在縣二中教室。各人自備的小陶缽拿出來,交給公家。公家往每隻小陶缽放一把米,加水,夜裡蒸成乾飯。第二天早上,排隊每人領一搪瓷杯稀粥和一小撮鹹菜吃。吃完,各人找到自己的小陶缽,裡邊是公家給蒸的乾飯,再領半條咸蘿蔔乾,放入書包中,作為路上的中飯。於是挑擔子離開流沙鎮,往石流潭開去。

剛上路就開始感覺餓了。昨天下午走30里,晚飯都不給吃飽。今早那麼一杯稀粥,撒泡尿就沒有了。領導簡直不把我們當人。這些孩子是祖國的未來啊,花朵啊!不給讀書不給吃飽,而是叫去築什麼鳥水庫!

走了不到一個鐘頭,我受不住,拿飯匙從書包里小陶缽挖一口飯吃。這一吃就停不住,走走又挖一口。走走又挖一口。還不到9點鐘,已經把帶著的中飯挖完了,包括那半條咸蘿蔔乾。蘿蔔乾不是當菜吃的,而是當飯吃的。吃它不是因為它含鹽,而是因為它裡邊有類似於糧食的成份。實在太餓了。

吃了再說,反正再走四個鐘頭就可以到,我想。

然而走到下午1點鐘還是沒有到的跡象。隊伍散散落落,峰迴路轉地繼續走。山腳發現兩間籬笆草屋,我們幾個同學便「敲門試問野人家」,進去討口水喝。同時問路。

那家人竟沒聽說過石流潭!

這不對呀。如果30里之內有一個叫石流潭的地方,那兒正在進行著一項偉大工程,這家人不該沒聽說過啊!

我恍然大悟道:「糟了!一定是長度單位搞錯,公里說成市裡了!」

一個同學說得更加悲觀:「而且恐怕是直線距離上的100公里,地圖上量出來的!實際路程還不得超過150公里?也就是300里!」

這一說大家更加著慌了。除了幾個女同學,男的大都像我一樣,把帶著的中飯提早下肚,消化得差不多了。此時面對遙遙未知的路程,都顯出困頓的顏色。

然而沒辦法,只好繼續走。驕陽似火,砂礫路燙,疲乏饑渴,形勢逼人。直走到太陽西斜,問路。路人終於知道石流潭了,說:距此50里。又走,走到太陽下山,再問路,竟說還有80里!

(三)

方向搞錯了么?沒錯,嚮導留人在叉路口等著呢,指示從這兒轉入小路。

太陽早已落山,大地伸手不見五指。樹木稀疏,荒草茂密,坡坎起伏,溝壑崎嶇。一些同學帶著手電筒,折一根樹枝作為拐杖,探索著前進。彷彿史前一串螢火蟲遊走于漫漫長夜之中。餓得肚皮貼後背,能量罄盡。一搖三晃,似睡若醒。左跌一腳深,右撞一腳淺。不知走了多少時候,終於,黑暗的天穹破出了白光朦朧的一塊。那是水庫工地的燈光映射。如夢似幻的繼續走,不知又多少時候,終於到達目的地。迎接我們的,首先是一陣濃臭的風漫過來,其次看到有一兩盞電燈,有一些挑土的人影。山坡上毫無聲息地倒了一大片人,不像死人也不像活人,是先走到了的同學。我們把擔子一丟,也轟隆倒下。就如斷氣的牲口,溶入一大片死屍之中。

昏迷中,就聽到哨子響。原來是領隊許主任和他的馬仔在叫大家起來,說:「還沒有到哩!我們的駐地是在一個叫做油蔴溝的地方,距這兒還有7里路!請大家起來繼續走!」

此時已經是夜裡十一點半,饑渴疲乏。走到這裏已屬不易,倒下就起不來了。卻還要走?然而,誰敢賴著不走?只好坐起來,掙扎著起立。強政新建,宣傳有力,反右剛過,權威懾人。所有青年思想覺悟都很高,誰也不敢對上級指示有所懷疑和不滿。

只有一個人問:「7里路!公里還是市裡?」

許主任苦笑了一下,說:「我知道,我們在長度單位上經常犯低級錯誤。現在我也說不清到底是公里還是市裡。走走看吧。不要咬文嚼字,現在全國人民都在大躍進,敢想敢說敢做,市裡公里就不要太計較了吧。」

於是掙扎著起來走。六百多人的隊伍,只聽得到拖著的腳步聲和呻吟般的呼吸聲,沒有人說話。

到達油蔴溝已是凌晨一點多。又是成片、成片就地倒下,無聲無息。漫山遍野望去像是一個還沒來得及打掃的古戰場。

昏昏沉沉中忽然聽到騷亂:是先到達的校工埋灶造飯,此時抬出若干籮筐米飯來,饑民們開始搶飯了!這可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再疲勞也得起來搶!我拿了搪瓷杯,眼睛發綠,急掠了一下形勢,朝比較稀疏的一簇衝過去。每一隻籮筐都陷於重圍,里三層外五層地擠壓成一個黑洞。就是說,引力無限大,連光線都逃不出來的那種宇宙黑洞。我平時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孩子,誰都沒我斯文。此時卻變成一頭狼,無比兇狠地將搪瓷杯從人縫捅進去,從腿與腿之間的縫隙捅進去,往裡拱,盡量往黑洞中心伸長胳臂。隔著一層人呢,憑感覺狠狠挖了一杯。飢餓是一種無堅不摧的野蠻力!

既挖一杯,接著是安全撤退的問題了。後面又圍了五層饑民,緊緊擠壓衝撞。弄不好我這一杯戰利品要撒了。極力保護著,尖屁股往後頂,終於退出來。

找到剛才倒下的地方,行李擔還在那裡。於是坐下來吃飯。也沒有菜。中飯帶的咸蘿蔔乾早吃完了。先知先覺的話要帶點鹽來。黃校長不是叫我們回家一趟有吃的用的帶上些嗎?領導真是有先見之明。

從學校開始,鐵腳板走了至少有350里山路。補充的能量卻只有八兩米(流沙鎮的晚飯三兩、早飯二兩稀粥、中飯帶著的三兩),也就是400克米。又沒有油葷蔬菜。這輸出和補入之間,赤字太大。現在衝鋒陷陣搶來的一杯米飯,也只能填小半個肚子!

但自安吧,能搶到一杯就不錯了。還有一些笨蛋,特別是體弱的女同學,沒搶到飯,乾瞪眼的呢。他們怎麼辦?真是乖孩子,官府怎樣作踐他們都不會吭哧一聲!

山坡上蓋著數十排低矮的石頭房子,準備水庫移民用的,先指給我們作為臨時駐地。只砌了牆蓋了頂,未安門窗。門窗就是大窟窿。未整地面,地面就是山泥石塊野草。沒有電燈,連煤油燈都沒有,黑古隆咚。此時實在無法進去睡,誰曉得裡邊有沒狗屎甚至蟲蛇之類。只好就最初倒下的地方繼續睡。直至露重風冷醒來。一看,月亮在西邊太陽在東邊,都顯出蒼白無力的模樣。

上午,分配了石頭房子,鋪蓋擔子扔進去。傍晚就集合隊伍開往水庫工地,上夜班。大壩上挑土打夯。

(四)

每天干12個鐘頭夜班。再加上來回走路的時間,睡眠極其不足。有一天早晨下班,開回油蔴溝駐地時,剛進石頭房子我來不及躺下就坐著垂頭睡過去了,睡得口水都淌在還沒打開的被卷上!

前頭提到過,那晚到達石流潭水庫時,迎接我們的是一陣濃臭的風。其實不只是一陣風的問題。整個水庫工地都被重重裹在臭氣之中,躲無處躲!上萬人的工地,除了壩下搭一個茅棚給女同胞用,竟無一個男廁所。於是,到處都是糞便。路旁,山坡,直至山尖,糞點的密度堪比正在推行的水稻密植法。倘若你想找個比較空的地方下蹲,得像跳芭蕾舞那樣提起足尖來,小心翼翼向山頂尋過去。

臭味最濃烈的地方是大壩。壩下那個女茅棚,經年累積的污穢氣順著壩體的氣流上升,直至大壩頂上逡巡不去。人若在壩頂打夯,兩小時下來喉頭就會結出一層厚厚的臭味分子硬膜!

這樣的糞便環境自然會茲生出大量的。一籮筐米放在那裡,你以為是黑米,走過去看,蒼蠅們轟的一聲飛起來,才知道那米原來是白的。所有掛著拉著的繩子全都被蒼蠅佔領,變成了黑繩子,旁邊還繞飛著不少的個體在等待歇夠了的老兄騰出位置來。石流潭的蒼蠅個大、腿粗、翅綠,英氣勃勃。全大陸都在餓肚子,只有石流潭的蒼蠅營養過剩,因而進化得好。蒼蠅們研製出了新式生化武器,幾天工夫就把我們普一中六百多個學生仔放倒了一百十多人。上吐下瀉,抱著肚子倒地上打滾。

我也著了道兒。跟班長說了聲,扔下扁擔糞箕,找一處陡坎下大瀉特瀉。立起來還未系好褲子,肚中又一陣劇痛,蹲下又瀉。一晚上瀉得發昏章第十一。在無產階級革命戰士李逵的領導下,身處偉大的社會主義建設工地,前不巴村后不著店,無床可以躺下無椅子可以坐下,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當我肚子再一次劇痛倒下時,不由自主地朝山野大喊一聲:「奶奶——!」此時我的奶奶已經長眠在泰國北部某處山坳中。她是早期最寵愛我的一個人,所以在最為危急慘痛的時刻不由自主喊出的是奶奶!

瀉到告一段落以後,此時大約是凌晨兩點鐘,我想回油蔴溝駐地睡覺。但山高水低四野黑暗,形單影隻走在山路上,闖出一頭狼來將我吃了怎麼辦?只好找一個土坎旮旯半坐半躺地打個盹。不知睡著過沒有,睡了多少時候,睜開眼天邊已經發白,路上有行人。我這才掙扎著爬起來,踏著簡直拖不動的步子往回走。走回駐地宿舍昏昏沉沉睡了一天。

傍晚,哨子響,又集合隊伍準備朝水庫開去。班長訓話說:有的人幹活不賣勁,偷懶。口氣很兇,似乎我們生來就是奴隸,必須無條件為國家付出一切。

1957年的反右派運動影響深遠。自那以後,各級領導幹部直至小不拉子的學生班長,無論是思想上還是說話口氣上都威權主義肆虐,不把下級當人。平民百姓則腦不敢用口不敢言,且互相盯著,都表現出極高的社會主義覺悟。正是在這樣的氣氛下,我雖然昨晚大瀉了肚子,居然還是排在隊伍中去水庫服勞役!

上吐下瀉的學生越來越多。帶隊的教導許主任打電話回學校,彙報如此這般情況。黃寄南校長日夜兼程趕來,直入工地指揮部拍桌子說:「我六百二十三個學生,到時候你得一個不少交還給我。倘若少一個,你將喝水不幹!」喝水不幹是跟你沒完的意思。

黃寄南也是個老革命,解放前乾地下黨。他給我們講過夜裡送雞毛信的光榮故事。所以此時地位不低,是縣黨委委員,與石流潭水庫司令同一個級別。所以敢如此說話,不像其它中學校長屁都不敢放一個。

由於黃寄南的抗爭,水庫司令不得不給學生奴隸鬆綁一些,夜班改為日班,12小時改8小時。而在此時,氣象局預言的半月時間也到了,並沒有下雨颳風,而是繼續地艷陽高照。水庫指揮部給黃寄南那麼一拍桌子,此時望著虛驚一場癟在地上的氣象衛星,也感到沒意思,就把學生奴隸放回學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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