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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醉作者自述(第十節)

2019年09月18日 11:10 PDF版 分享轉發

接前文: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目錄及前三節)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第四節)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第五節)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第六節)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第七、八節)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第九節)

作者:周敦林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第十節)
第10節  前一屆的科舉考試和這一屆的八旗子弟

(一)

氣象局預報的自然災害沒有成真,卻對中學生的體質造成了人為災害。從水庫回來幾個月之後,我得了急性黃疸型,又稱甲肝。

當然,甲毒不大會是石流潭蒼蠅製造的,我是說在石流潭往返二十幾天的勞役中體力消耗過重飲食過少又瀉了一番肚子,身體抵抗力大大降低,以至於被甲肝病毒一擊即潰。

從前中國沒有甲肝。在診斷我的病症時十分茫然,顯然他沒碰到過相關病例。最終還是一位年資較長的主任醫生確診了這玩意兒。他說,病毒有可能是從伊拉克蜜棗傳來的,因為一段時間以來商店的貨架上沒有別的東西,到處是伊拉克蜜棗,外國佔領軍一般。他問我有沒買過伊拉克蜜棗,有沒燒過,直接就吃?

那是石流潭回來以後,剛剛上高中三年級沒幾天,坐在教室里聽物理課,我感覺到身體里正在進行第三次世界大戰,難受得胸腔似要爆炸。我想我應該回家去。家只剩堂哥划詳和他的妻子,以及我妹妹。母親、弟弟和祖父半年前已經出境,羈留澳門。但不管怎樣,家是一個可以躺下休息的地方。此時有病,就想回家去。走之前,決定到衛生院看一看,開點葯。醫生暈了一下,去將主任醫生請來。主任醫生說這是黃疸啊,趕快住院!還想走回家去?家多遠,三十里?嗐,如果走,你就完了!

住院當天病情就急轉直下。小便赤紅如醬油,大便粘黑似瀝青。日夜昏睡,劇痛偶醒。

五十年後的今天,人們常提到看病難看病貴的問題。假設有一個中學生得了急性黃疸肝炎危在旦夕,找到一家醫院,將會怎麼樣?首先會要他到賬房交錢的吧。不交錢不給治。

可那時不是這樣,住下再說,打針吃藥再說,也沒說叫你家屬來。我什麼也吃不下,喝水也吐。院方叫護士上街買蜂蜜試試。也沒問我先掏蜂蜜錢。結果正是這蜂蜜水救了我,那是我的腸胃唯一可以接受的東西,既解毒又營養。醫生護士都熱情、盡責。老中醫方隆先生開每天兩劑中藥,吩咐護士熬頭湯即棄。一般中藥都熬二湯的。方隆先生認為此時決戰關頭,須大力對付。我很感動,說方先生您功德無量。他說沒啥,你得便在患者意見簿上給我美言兩句就可以了。

那時不論醫生還是患者,誰都沒聽說紅包這回事,只要美言幾句就可以。大家可以發現我這個自述中對那個時代多有微詞。但我有啥說啥,在醫療衛生這一塊上不得不為那個時候唱一段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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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得到我的信。有澳門醫生告訴她這可是個兇險的病,死亡率很高。著實把她嚇壞了,一路流著淚趕回來看兒子。趕到時我已經度過危險期。畢竟年紀輕,生命力旺盛,終於抗擊住氣象局、李逵、石流潭蒼蠅和伊拉克蜜棗的聯合打擊,戰勝了洋病毒的恣肆入侵。

母親沒經過我的同意就到學校給我辦了休學手續,又到公安局申請,要將我帶出國。我也意識到先前對於前途的選擇是一個錯誤,同意跟她走。但是此時全國飢荒,公安局重新扳起面孔,把國門轟隆一聲又關緊了。申請出國變得比種高產田還難。如果有誰申請成功了,那簡直是又放了一顆衛星!

母親去跟醫院結賬。要是現在,這一場大病恐怕要花費兩千甚至兩萬塊吧,母親卻只付了四十幾塊錢就把我接回家。

(二)

既然辦了休學手續,我只好回家。康復得很好,甚至比原先胖了些。休學期間還開始了初戀。雍成的妹妹雍蘭沒有跟隨母親兄弟出國,在讀中學,獨自留住在一座「下三虎」式小院中。她有一輛英國三槍牌自行車,時常騎著來訪我。我也到她那小院去回訪。有一次我們相約晚上到五公裡外的里湖鎮看電影。剛要上路,就見烏雲壓頂雷聲滾滾,天邊雨幕如堵。我扶著那輛三槍牌自行車,抬頭望天,說要下大雨了。她活力四射地迎著我的目光,說:「我不怕!你怕嗎?」於是我騎上,她跳上車尾,兩人黑咕隆咚沿著榕江大堤往裡湖鎮闖。一路上電閃雷鳴,東南西北不遠處大雨嘩嘩,卻始終沒淋著我們。到了電影院門口,她跳下車,朗朗大笑,說:「一點都沒淋到!老天爺照顧我們!」我說:「是呀,我們畢竟年輕,大雨也給我們讓路!」她說:「年輕真好!」

一個獨立的院落,一對少男少女,在裡邊關起門來戀愛,卻始終未有婚前性行為。這一點在今天的年輕人聽去,大約很難相信。我們兩個都是身體健康的年輕人,性激素旺盛。但都有與生俱來的道德規矩和儀式感,認為對美好的事物要有足夠的尊重,不能隨便就處置了;況且未有確定的生活基礎,怕造成不當後果。

(三)

休學了一年,於1960年秋復學,重新讀高中三年級。這時校長已經不是黃寄南。老黃作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在縣局挨鬥了一番,貶到農場餵豬去了。取代他的是一個叫做陳敦如的左傾機會主義分子。

陳敦如這個名字前頭已經提到過。小學啟蒙時張退之先生走了以後,到我村祠堂教我二年級的就是陳敦如。現在我讀高三了,他居然成了縣第一中學的校長,老師比學生升得還快!有人說老師好比蠟燭,消耗自己照亮別人。陳敦如卻像一支會進化的蠟燭,越點越高大。

陳敦如大約也是送過雞毛信的。教育系統中的革命者最擅長的事就是送雞毛信,而不是扛槍拿刀。革命成功以後,他們大半由一般教師升級為校長。陳敦如送的雞毛信沒有黃寄南多,所以只當了偏遠山區一個無名初級中學的校長。他也是帶著學生到石流潭去築水庫的,也是有大量學生被蒼蠅擊倒。但他屁也不敢放一個,不像黃寄南那樣敢拍桌子。

水庫指揮長也拍桌子,說:「學生勞動不能12個小時嗎?不能夜班嗎?你問問別的學校有沒有意見!」指恰好在場的陳敦如說:「老陳,你說說看,你們學校有沒有意見?」陳敦如哈腰賠笑說:「還好,我們的學生倒沒什麼受不了的。即使拉了肚子,也還是鼓足幹勁力爭上遊!」

水庫指揮長回去向黑旋風書記彙報了黃寄南的惡劣態度,稱讚了陳敦如的共產主義風格。結果是,李逵布置了反右傾機會主義鬥爭,將黃寄南挪去當豬八戒子弟營的廚師長,將陳敦如挪過來當縣第一中學的校長兼黨委書記。

那次反右傾機會主義鬥爭中,黑旋風李逵特地叫縣一中派幾個學生代表來在縣委批鬥黃寄南的大會上發言。學生代表第一名叫黃傳舜,第二名叫餘慶長。這兩位什麼背景我沒搞清楚,從其神色氣概上判斷應該是紅二代。臉上彷彿寫著「江山是我們家的人打下的!怎麼啦,不服氣?」他們的父兄輩打下了江山,自然就有革命基因遺傳在他們的臉上。上了普寧第一中學以後,黃寄南欣賞這兩個學生的革命基因,知道是革命家族內的子侄,因而根據黨的培養接班人的方針,將黃傳舜餘慶長吸收入黨,成為預備,待轉正。他們應該算是黃寄南的門生了,應該感謝黃公的知遇之恩才對。不料在這次縣局的批鬥會上,發言最尖,鬥爭最狠的兩個恰恰就是黃傳舜餘慶長,連聲喝令黃寄南跪下,還衝上去動了手。

陳敦如接手普一中,當即把黃傳舜餘慶長轉正為正式黨員。那時員在社會上如稀有金屬,在中學生中更是鳳毛麟角。因而這兩位勢炎熏天,不可一世。全校千余師生中,共產黨員總共五個,陳敦如和兩位教師,還有就是這兩個學生。陳敦如對他們不止是倚重,簡直是將之當成副校長了。最後連我們畢業班的政治鑒定,都是交給這兩人去做的。

(四)

陳敦如身材彎躬,蒙眉細眼,完全符合革命化了的教書匠形象。他身兼兩職,作為黨委書記他管政治,作為校長他抓教學。教學這一塊他想出了一個點子:將高中三年級進行一次全面考試,按照分數重新編班。成績最好的放在第(1)班,重點捶鍊。依次排下去,第(4)班最差。這就好像將一群鴨子分出等級來,根據情況分籠餵養,因材施教。

恰好在這時,縣三中和縣六中也各有高中三年級一個班。他們原是初級中學,沒有高中的。三年前大躍進,敢想敢做,就辦高中。如今有了第一屆高中畢業班。然而先天不足,對高考沒有信心。便向縣局提出,要求把畢業班託付給縣一中代教,就像將雞蛋放到別人家雞窩代孵一樣。於是,陳敦如將縣三中編為高三(5)班,將縣六中編為高三(6)班。這樣,縣第一中學就有了六個高中畢業班。

這兩個外來代孵的班,簡直就是扶不起來的跛鴨。考數學,不能用與我們一樣的試卷。倘用一樣的試卷,即使時間給延長一倍,也沒幾個人及格。而我們高三(1)班,沒有80分以下的。

但高考的結果你猜怎麼著?——這兩個外來跛鴨班上大學的人數,居然每個班比我們高三(1)班還多!我們這個精英班大都名落孫山!

那是怎麼一回事呢?問題就出在政審上!革命家打下江山,自然要照顧自己子侄的利益。他們知道子侄們憑分數是拼不過人家的。而那些讀書聰明的白臉書生,往往又是令革命家看不順眼的壞胚,要排斥他們。所以制訂出了政審定終身的政策。錄取大學生主要不是看分數,而是看政審。將考生分成四個類,甲類是可以讀好學校好專業的。乙類是可讀一般專業的。丙類則降格錄取,沒人要的師專之屬可讓他們進。丁類最慘:不宜錄取!考得再好也沒用!考生檔案袋上大約是有四個空格,分別寫著1234。校方只要在哪個空格勾一下就可以了。招生的人倘碰到勾4的,直接就填通知書:因招生名額有限,下一輩子再錄取你吧,云云。

我忽然想起:清朝科舉考試,有沒對滿族子侄特別照顧啊?難道無產階級革命家的胸襟還比不上異族佔領者?

黃傳舜體質輕薄,走路顛跛,且邊走邊埋頭自笑。餘慶長則身材勻稱,堅實精幹;眼神嚴峻尖刻,有些像是二戰電影上在火車站盤查猶太人的蓋世代保。這兩人學習成績一般,放到高三(1)班或許有陳敦如的政治考慮。總之是我的同班同學了。班主任是陳華智,教政治的,共產黨員。也就是說,全校五個共產黨員有三個朝我貼身站著。

還有一個陳敦如從數步之外朝我投來閃灼的目光。在那次編班前的統考中他親手給我發了第一名的獎狀獎品,而且知道我十年前是他教過的初級小學二年級學生(有一次他遇到我村父老時提起我,說某人在普一中成績極好),但我與他都互相沒有認舊。他高高在上,鼻子朝天。我則孤僻,不善交際。

三個共產黨員貼身站著,開始了對我們高三(1)這個精英班進行政治審查,考慮如何勾1234。兩個出身地主富農家庭,還有一個人的父親當過偽保長,這些就直接勾4了。又調查、探尋出一些人的家庭歷史問題或現實表現。有一個人家裡買水喝。鎮里有專門從井裡打水送水的人,收水費。這也打聽出來,涉嫌剝削。總之狗屁叨糟,大半人都有這樣那樣的家庭瑕疵。噼里拍啦勾4。剩下的就是研究各人的人品腔調了。

我的家庭成份,政府早就給改為中農,檯面上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有海外關係,卻在統一戰線內,也不應成為上大學的障礙。剩下的,就是研究我的人品腔調了,也即政治表現,要寫一份評語。

可能,我這個人生來有一種惹眼的氣質。若與同學一道通過某個有兵站崗的地方,兵會對我特別注意,與看其它同學的目光明顯不同。也許我的前生是一個深山修行的隱士,此生便有幾分飄逸世外的風度。加以大眼睛,臉龐五官肢體各處成黃金比例,看起來真的不俗。這個長相這個氣質恰恰是我們這個喜歡大眾化的時代所不喜歡的。

評語是餘慶長執筆,陳華智黃傳舜陳敦如共產主義小組通過的。最後且不忘講民主,宣讀給我們聽。

給我的評語是:缺乏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

我當即提出:何以見得?有什麼根據?

餘慶長不答。我也沒糾纏。我一向來在世俗生活中的態度就兩個字:不爭。想,缺乏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缺乏就缺乏吧。又不是缺乏做人的良知,偷雞摸狗,或缺胳膊少腿,共產黨不至於吹毛求疵把一個頂尖讀書人才擋在高校門外吧?

就是要擋在門外!你以為你是哪根蔥呀?看上去就不是個革命胚子!我們需要的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知識越多越反動,讀書越聰明越有可能七想八想,持不同政見。將你擋在門外是絕對正確的!

高考答卷,我只有一道佔6分的物理小題答得不夠好。就算把這6分完全去掉,總分也是接近滿分的。我們高三(1)班其餘的同學也都沒什麼臨場失手,總分都很高的。卻都因為被共產主義小組噼里啪啦勾了4,全都「解元盡處是孫山,賢郎更在孫山外」了。接到的通知書上都寫著「由於招生名額有限,下一輩子再錄取你吧。」連抱歉詞都沒用一個。

在接到通知書之前,我沉不住氣,借了一輛自行車去學校打探消息。進校門,恰好碰到黃傳舜埋頭自笑,一顛一顛從裡邊出來。此時他竟然放下了共產黨員的架子,變得十分友善熱情,手舉通知書說:「北航!」北京航空學院。幾乎要奔過來擁抱我。

餘慶長上的是清華大學。如果在校門碰到的是他,不知他會怎樣,我想象不出。人生不相見,動如參与商,我與他後會無期。但五十年以後,我把他寫進《》中,成為墨潤秋和竹溪英石的同學,黃鶴市保守派的重要頭領,鎮反理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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