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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醉作者自述(第二十六節)

2019年10月13日 11:37 PDF版 分享轉發

接前文: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第二十六節)
作者:周敦林

第26節  凌空一腳砸下來

(一)

由於睡覺氣悶,我要求將樓面外牆的窗子打開。為這個事與緬甸商人,「小」,爭執過多次。他是佛教徒,入獄以後還定期持齋吃素,所以大家叫他

就是前面提到過的那一位不知馬桶為何物,探索之而大驚的緬商。賓館服務員說你住賓館太貴,不如住我家去吧。她家只有一個房間,她和孩子睡一張床,小和尚與服務員的丈夫睡一張床。半夜大家對著痰壺缸叮叮噹噹,關係親密到何種程度可想而知。有一天女人整理小和尚的箱子,發現一個未封口的大信封,裡邊是國民黨給上海某甲的委任狀!據小和尚說,朋友托他帶一封信給上海某甲,他不知道信封里是什麼。他們那裡朋友互相信任,托帶信不封口,帶的人也不看。小和尚把信帶去給某甲,但回老家去了,不在。小和尚打算把信帶回去還給朋友。服務員看到這張委任狀,不動聲色,只要求小和尚幫她購一套房子。那時便宜,只要四萬元。小和尚說銀根緊,來上海也沒賺到什麼錢。準備走。服務員一家熱情送別,叫一輛計程車往火車站開。半途,女人說要下車打個電話,一會兒到車站找他們。小和尚像個傻瓜那樣陪女人的丈夫孩子在候車室坐著。沒等到女主人,只好剪票進站。其實女主人在剪票口呢,她對GAB(國家安全部)一組人員指說:「就是他!」

小和尚被判十年。在監獄里改造態度良好,人也精幹,當了勞役犯。後來當組長。打飯、提水、拖地面,侍候其他犯人「做勞役」(就是洗腳洗臉,有時會聽成做老爺)。一般犯人是可以每月寄一封家信的。小和尚卻不被許可。大約共方希望在緬甸的國方摸不著頭腦,會再派一人給某甲送委任狀,那樣可以再逮一個人。這樣一來,小和尚與家裡就處於失聯狀態。直到小和尚快刑滿了,他的父親才終於追蹤到提籃橋監獄,來探監。

晚上「關風」前,勞役犯會將外牆的窗子關好。我說氣悶,要求小和尚不要關窗。小和尚對我沒什麼好印象,不理我這個茬。我再三抗爭,最後只好讓大窗上面的小氣窗開著。

然而隔壁監房有一個香港老頭也與我過不去。他睡的是2號位,頭在瓮口。知道我瓮底,有這個講究空氣的毛病,便向隊長說了,年老怕風,要求將氣窗也關掉。隊長說照顧老年病人,叫關氣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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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我同監房有一個江湖豪傑,叫沈文久,睡2號位。他看不過去,以譏諷的口吻對香港老頭說:「老頭子呀,真感冒了?一點也看不出來嘛!怎不吃藥呢?」叫醫務犯給老頭子一大把感冒藥,並且親自侍候老頭子把葯吃下去。一邊說:「哎呀是葯三分毒,但是沒辦法啊,感冒不治不行啊!」老頭子好像被沈文久施了魔法似的,只好憨憨地將好幾種感冒藥同時吞下去。

這位沈文久,大家叫他土匪,虎背熊腰,孔武有力。在外邊是黑社會老二,很有豪俠氣。他像阮籍那樣能為青白眼。對一般犯人待之以白眼,獨獨待我以青眼。他也是緬甸來的,緬籍華人。他警告小和尚別太欺負周某人,否則回緬甸跟他算賬。緬商知道此人殺人不眨眼,不得不有所收斂,但向隊長報告說沈某人為周某人說話。為此隊長將沈文久調往別的監房,並規定他不許與我說話。

這個隊長姓孫名雲鶴,任中隊中隊長,兼第1小組主管隊長。華東政法大學畢業的。四旬人,短腿墩實。是個堅定的馬克思原教旨主義者,無論思想還是能力都堪稱其任。有一次痛恨地說「你們不就是想多黨輪流執政,一人一票嗎?」而我這個人屬於有癖有疵,有真氣有靈氣的一類,向為馬克思主義者所不容。中學畢業那會兒共產主義小組鑒定我「缺乏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現在當了反革命到孫雲鶴這裏自然更加沒好果子吃。沒整死我算他仁慈。他把沈文久調開,可能故意挑選,調入一個叫做吳莫托的,取代沈的位置。他知道吳莫托對付我正合適。

(二)

吳莫托鷹鉤鼻。眼睛特別小,而且兩眼距離特別短。上海大學學德語的,畢業后給什麼局長當秘書兼司機。或為錢,或為女人,跟局長關係搞砸了。出逃,泅渡到金門島投敵,大表反共的決心。在背上刺字「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潛回大陸,被逮后聲淚俱下控訴國民黨,說毒打他,強行刺字。要求將刺字改成萬歲。監獄醫院終於給他把反動標語抹掉。為此,獲得雲鶴隊長認可,同時氣味也相投,給他很高的「改造層次」,屬「改造骨幹」。減刑二年,寬待、倚重。

監獄裡邊也分階級的。事務犯相當於貧下中農協會主席。組長是分會主席。勞役犯是民兵。「勞動改造積極分子」相當於紅五類。像我這樣的,就是地富反壞右了。吳莫托原調去過九大隊翻譯組,在那裡與人鬧矛盾,給遣回來。暫時沒有職務,層次相當於貧協名譽主席吧。

雖然「改造運氣」不錯,吳莫托的內心依然如一座精神地獄。他的名字其實就是空虛的近義詞。吳莫托,無么托,沒什麼好寄託。因而晚上睡不著。睡不著就看書。「關風」以後,樓面上日光燈熄滅,25W白熾燈亮起。燈光低低的從鐵柵門灑進來,照見各種慘淡的人生。這燈光也恰好給1號位2號位看書。

真正讀書的人心靜,看完一頁再翻下一頁。可這個吳莫托心浮氣躁,根本讀不進書去,只是把看書來當鎮靜劑,分散痛楚。眼睛沉不下書頁去,掃一兩眼即翻頁。枕邊放一疊報刊雜誌,翻翻這本翻翻那本,像翻烤大餅一般。心善者翻書盡量地輕,怕影響別人。可這個吳莫托是個流氓,只會怕不影響別人。

也許有人會說翻書能弄出多大聲音?可你不知道,周興瓮是有音響放大效應的。而我這個人,對聲音特別敏感。每臨近睡鄉邊界,就會被爆炸聲拽回來。吳莫托翻書頁的聲音在我聽去確如爆炸,在那安靜的夜晚,在那有音響放大效應的瓮里。如是者十數。直至25點以後,吳終於將書放下,起來小便以後躺下準備睡覺了。然而他那內心是個自我煎熬的地獄,哪會睡得著?一會兒又起來小便。再過20分鐘又起來小便。小便的時候得跨過我這個3號位的肚子來到馬桶邊。2號位上馬桶是必須跨過3號位的。1號位則不必,馬桶就在1號腳後邊。

讓人從肚子上方跨過去,心理感覺很不好。而且我知道吳莫托是個壞蛋,保不准他會故意朝我身體某個要害部位踩下去。所以我保持著警醒,一有動靜覺察到吳莫托要上馬桶,立即坐起來給他讓路。等他歸位了再躺下。他那樣要折騰到凌晨三點以後,才終於入睡。這時我也可以放心睡了吧?然而我倒反而睡不著了。不知什麼時候睡著的,忽然電鈴聲急驟響起,開始新一天的「改造」!

人無食尚能活,無眠卻是最難受的。科學家做過一個實驗,弄一隻狗,給它食給它水,但不讓它睡覺,它剛要睡就弄醒它,看它能堅持多久。結果將這隻狗弄瘋了,死了。我感覺自己就如那隻被實驗的狗,生不如死。

我在周記中詳細寫了吳莫托的毛病,自己的危境,要求雲鶴隊長干預這個情況,叫停吳莫托的夜讀,將我或他調去別的監房,分開。監獄規定犯人每星期寫「改造周記」,這倒是一個向隊長表達意見的渠道。隊長會批閱、簽名。

雲鶴隊長閱讀我的周記時,不難想象,表情是得意的笑。他沒說什麼,也沒做什麼。周記由組長發回來,我打開看看有什麼批示。沒有,只是「閱,孫,年月日」。走出來巡視樓面,經過我們監房時我看到他嘴角掛的是冷笑。臉上似乎寫著提籃橋獄警的口頭禪:「這又不是在你家裡。要舒服回家去好了!」

每星期有一個改造節目是「生檢會」,大約是生活檢查會的簡稱。有時會聽成生煎會。大家坐一塊,各人說說改造心得,或意見,最後由隊長講評。我就對吳莫托的德行提出意見,說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根本無法睡覺。要求吳莫托不要看書,或不要太晚,翻書頁時輕一些。

說完,全體組員靜默。大家都看雲鶴隊長的臉色,都拎得清形勢。知道吳莫托是改造骨幹,貧協名譽主席,隊長賞識的人;知道周某人黑五類,改造層次最低,給隊長沒好印象。

只有一個人發言 ,就是姜建國,人稱「百萬」。據他自己吹噓,說在國外有百萬美元的財產。後來又說是港幣。沒個准,所以大家叫他「百萬」。百萬說:「同監房華零成怎麼沒說話呢?人家怎麼睡的?」

這的確是個問題。是呀,同監房的還有一個人,華零成,怎麼不說話呢?

1949年華的父母帶著另兩個孩子去台灣時,零成2歲。大約長得憨頭憨腦,鼻涕哭相的,不為父母所喜,就將他留給鄰人收養了。養父母雙份工資,沒生孩子,所以「連續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都沒餓著他。碰上文革,也沒讀什麼書,上山下鄉去。後來返城,被街道居委會安排早晚巡邏,與一群大爺大媽拿電筒到處照照。每天七毛錢,人稱「七毛驢」。八十年代台灣姐姐回來尋到阿弟。於是去台灣認親。家人都覺得虧欠他,竭力補償。於是他有了兩個爸爸,兩個媽媽。他是個沒有思想沒有特色的人,也沒有經濟拮据的問題,其實完全沒必要來吃這場官司。居然吃了,這與他的氣質有關。他是個小氣而且粘糊糊的人,三棍子也打不出一個悶屁。整天盤算的是物質利益。嗜食頭,每頓都嘎嘣、嘎嘣像吃蘋果似的。我說你也給我一片大蒜吧,以便抵抗你這個大蒜臭味。他萬分捨不得地摳了半天,終於給我一片。下一天再問他要,就不給了,好像那是喜馬拉雅冬蟲夏草,金貴得不得了。我只好叫家屬給我也帶些大蒜頭來。不料這月接見時零成的老婆倒忘了帶大蒜,癖嗜斷檔。於是向我借大蒜,說下個月還。我說還什麼呀,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共產主義,有蒜同吃。但到了下個月 ,他老婆帶入大蒜以後,卻只還給我一片,就算兩清了,恢復了私有制。這就是他的性格。

他買了不少的書。從一個人讀什麼書也可推知他是什麼樣的人。大凡不讀歷史不讀小說而專門讀心靈雞湯類養生類的,就是像華零成這樣的人。

這樣的人,一般都不可能成為「意見分子」。而我到哪兒都容易成為「意見分子」。非意見分子不怕燥音,容易入睡。這就是華零成容得了吳莫托而我不能容的原因。他識時務,有修養,懂得配合。價值觀以吃為中心。因而給隊長印象不錯,改造層次高,減刑不少。

「生檢會」結束,雲鶴隊長最後講評時只講了些別的廢話。至於我的意見,他好像沒有聽到,不予置評!

就在當天晚上,大約兩點鐘,吳莫托起來小便。躺下以後。我也躺下,被子裹住兩個肩膀,推下去,讓胸口敞著涼快。想,這一下可以太平了吧?靜靜的準備入睡。

不料吳莫托猛地一個鯉魚打挺,凌空躍起,往下一砸,腳後跟重重地砸在我敞著涼快的胸口上!

這是惡狠狠的故意傷害。事前進行過可行性評估,動作經過設計。他知道壞境於他有利:自己這個貧協名譽主席對一個四類分子動手,是不會有什麼麻煩的。再則,對方年老體弱窩窩囊囊,不會還手;還手也不怕。

我猛地坐起,問他做什麼,神經病是不是?

他沒有吱聲,也不動。任我怎麼抗議怎麼質問,就是不予反應。好像服過安眠藥那般。

我將吳莫托的故意傷害罪向雲鶴隊長寫了彙報。但沒有用,雲鶴像吳莫托那樣也裝睡,不予反應。

下午,醫務犯來樓面例行巡訪。我說了昨晚「挨那傢伙」砸胸口的事。醫務犯是個和善的老先生,他早就對吳莫托的德性有所耳聞,眼裡滿是同情,靜靜地搖了一下頭,給我一些葯。

醫務犯回到大隊部中心組,將吳莫托砸我的事說了。大隊部有一個「四犯」叫夏雪明,也是反革命官司,原關在反革命中隊,後來被大隊長調到大隊部任事。濃眉大眼美髯,與沈文久一樣也是豪傑型的人物,正直大氣。沈文久和夏雪明在外面就認識,後來不知為什麼事交惡了。但交惡的雙方都對我好。此時夏雪明聽醫務犯講了吳莫托的流氓動作,即上樓來找到吳,說:「你有本事跟我來搞。年輕人欺負年紀大的人算什麼狗屁事啦?!」

夏雪明回去向大隊長報告此事,大隊長終於出面干預,將吳莫托調往別的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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