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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醉作者自述(第三十四節)

2019年10月31日 17:47 PDF版 分享轉發

接前文:

作者:周敦林
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第三十四節)
第34節 回到人間

(一)

監獄事終於寫完。鬆了一口氣,好像真是剛剛從裡邊走出來的那樣。

2004年4月23日,居委會女幹部阿芬來接我出獄,雇一輛車開到家附近路段。犯人出獄有個陋俗:不直接回家,而是逛逛街,到人多的地方蹭掉霉氣。阿芬尊重我的隨俗,車子開到一個浴室門口,我下車。阿芬將我家的鑰匙交我,隨車先回去了。我洗了澡,街上吃了飯,回家已是傍晚昏黑時間。

鑰匙轉了一會兒才開。一股冰冷而黑暗的空氣撲面而來。

13年零4個月之前可不是這樣。雖然婚姻湊合型,畢竟營造了一個窩。長年飄零流浪,築一個窩對於我意義重大。生活一半乏味一半甜蜜。甜蜜的是兩個非常可愛的女兒。小女兒生下來又黑又難看,且體質弱。我著意寵她,培養她的自信。且她非常喜歡吃,才一歲紅燒豬大排就搶著啃。很快長得又壯又漂亮。帶她出去,看見一根躺地上的水泥電線杆,會興高采烈爬上去立起,伸出小手喊「爸!」我過去扶她手往前走。對於她來說,處處都是新奇,事事都是歡樂。

一般都是我先回家。工廠下班晚,老婆非得7點鐘才到家。我們機關靈活一些。特別是自己設計文件脫手以後,一段時間在辦公室就沒什麼事了。我總是說「弟兄們我笨鳥先飛了!」提前下班。路上買些菜,回家即下廚房手打腳踢。飯熟了菜也洗切好了,有時就到陽台看看。看見老婆從樓下甬道走過,回來了,我心裏滿是安定和溫暖。

晚飯時我往往會喝一杯黃酒,享受「萬物皆為我備矣」的生活。一邊伸出手去捻捻兩個女兒的耳垂。

婚姻這個事,老婆的檔次,高和低當然是有差別的。假如和雍蘭,或和淑敏,或和魯蘿築窩,家裡會多一些靈氣、色彩和芳香。就如在一個裝飾精美,輕音樂裊裊的餐廳吃飯,飯菜會更香一些。但沒有那個條件,泥牆陋桌,菜肉米飯,吃起來也管飽。我的家正是這種管飽的水平,可以說也是幸福的。過了十幾年的幸福生活。忽然就毀於一旦了!

我的入獄對於老婆孩子是重大的打擊。菜米油鹽立即陷於困境。我在鐵路做,每月有400元的收入。老婆工廠里只有80元。家中僅有的600美元也被國安局沒收。這一下,飯桌馬上蕭條下來,幾乎回到1960前後「瓜菜代」的境地。此外,她們人在社會上抬不起頭。我這做的什麼事呀,怎那麼蠢走了這一步呢?想想突然遭遇弟弟那個事,四面楚歌,惶急中犯錯,或許情有不得已。但也說明我低能,什麼都搞砸了。老婆面對這個爛攤子,復巢之下,竭力支撐。每月還得來探監一次,給我買些吃的。可以想見有多艱難。有一年,她因腿骨問題需要住院手術。想起這個月不能來接見(探監),入院之前,還特地買些東西跑來監獄。探監是有日子有程序的。指定日子,由犯人寫「接見信」,貼郵票不封口。信集中送主管隊長,隊長看看有無負面內容,有無暗號。附上接見單,封口寄出。家屬在指定那一天持單排隊進來。大隊再擴播通知犯人到接見大廳,隔著窗口對話。老婆這一次入院治療,臨時想起給我送東西。但不是接見日。只好將東西和200元錢(此時兩個女兒都大學畢業,家庭經濟過了瓶底期)到監獄門口交隊長轉我。真是令人感動,我想,今後誰也可以對不起,就是不能對不起老婆。

(二)

然而,正像毛主席說的,「一個人一時做點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這才是最難,最難的啊」。在夫妻關係這個事上也是如此。就在這次住院前特地送錢物令我感動得不得了的事之後不很久,她寫信來說,她這一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婚姻,嫁錯人。

我回信說不算很錯吧。要是不嫁我,能生出這樣靈秀的孩子?笨頭笨腦的,假設再與一個修鞋的補鍋的什麼工人結合,生出的孩子肯定要多肥呆有多肥呆。基因很重要。況且,當時你已經三十一歲了。

蠻不講理的胡拉亂扯當然沒什麼用。感覺到她正在離我而去。不是每個月都來接見了,不大來了。事實上,嫁我的確是一個錯誤。我是個不入流的老九,缺乏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與她不屬同一個世界。她應該回到茶逢同志千杯少的世界中去,與我卻是語不投機半句多。況且,居然「反共反華」,階級敵人,早該劃清界線。

終於有一天,費中隊長叫我去說,老婆起訴離婚了。我當頭一棒,表示不接受。說除非像楊白勞那樣強按手印。費中說,沒有人可以強迫你。

他說,要是入獄之初你老婆提離婚,我會支持。現在,都快出去了,還離什麼喲!五老六十的人了,離什麼離!

判不判離,法院實際上聽監獄的。而監獄考慮到穩定,主要聽犯人的。法院很快判下來:不準離!

半年之後老婆第二次起訴,而且表示會一直起訴下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為了快點達到目的,這一次主動放棄一切物質權利,凈身出戶。

物質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家徒四壁。主要是房子。一南一北兩房間,中夾一個不透光的5平方米的小格檔。帶一個小廚房和一個不透光不透氣的浴室連廁所。建築面積算50平方米,居住面積28平方米。鐵路局分給我的。我看有的地方,職工犯罪入獄之後,單位分配的房子收回去。上海鐵路局倒是仁慈,沒那樣做。後來房產改革,老婆出萬把元買下來,就算我家的了。辦房產證的時候,老婆只寫自己的名字和大女兒的名字。現在她決定放棄房子以及裡邊的罈罈罐罐。什麼都歸我,我只同意離婚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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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應該很可以了。但我的心理狀態,一是生來有娘娘腔的毛病,缺乏男子漢的氣概;二是在裡邊關得久了,變得萎靡不振。因此天要塌下來的一般。我半生飄泊,好不容易營建了一個管飽暖的窩,唯恐失去。

一個瞎子過橋,跌倒。巴住橋沿盪著身子大呼救命。其實底下是干河灘,沒有水的。瞎子的腳離地不過尺許。人說:「放下,放下即實地!」瞎子仍然大呼救命。路人大笑。

我就像那個瞎子,怎麼也不肯放下。其實只要放下,就什麼事也沒有了。也沒人提醒一聲放下即實地!費中隊長特地在晚上帶我去電話室,撥通我老婆的電話,想叫我們夫妻溝通一下想法。老婆一聽是我,即掛斷。其實她早該當面與我談一談,那樣效果也許會如她所願。卻採取三不政策:不接見不通信不接電話。一切走法律途徑。

費中隊長叫我去辦公室「教育」,主旨是安定我的情緒。其實這時最需要的不是安定情緒,而是指出天無絕人之路。應該說:離就離了吧。天要下雨娘要嫁,沒辦法的事。現在外面有互聯網,知道不?有婚戀網站,知道不?趁她願意把房子歸你,趕快同意。出去以後有房子還怕沒有女人?至少八十歲老太婆可以找到一個的吧,找不到你來問我,我負責!那樣說,可能我的腦子會開一扇窗。可惜,隊長和所有參預意見的人都堅持一個拖字:給她拖!

我這個死腦筋,就是巴住橋沿盪著身子不肯放下。於是,隊長聽我的,法院聽隊長的。第二次起訴仍然被駁回。

駁回也沒用。她住別地方去了,不回家。你有什麼辦法?

開門進去,一股冰冷黑暗的空氣撲面而來。廚房的電燈開關都忘記在哪兒了。肚子餓,想去街上吃一碗麵條。卻找不到鑰匙!剛才進門鑰匙丟哪兒了呢?到處找,找不到。找不到就不能出去。整個情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我又發現,原先一些值錢的東西,好的書籍,藝術品等等,全不見了!

(三)

兩個女兒都大學畢業各自成家。第二天小女兒和她丈夫來看我。小女婿是個厚道人,看得出。大女兒大女婿沒有現身。究竟有沒大女婿也沒確切資訊。後來與大女兒見面的時候問及她的婚姻家庭狀況,她說:「與你有什麼關係不啦?」

顯然,我喪失了與女兒對話的父親地位,只剩下與路人對話的路人地位。

一天晚上,電話響起。我拿起聽筒。「在家?」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問道,聽起來像個四川籍離休老幹部。「哪一位?」我問道。對方聽到是個男聲,即刻掛斷電話。

下一天兩個女兒一起來做客。我準備了飯菜,坐下來準備開吃。一面就閑聊起昨晚的電話。女兒一聽就不高興。兩人提起各自的包要走。飯都沒吃啊,不準走!我說。小女兒溜得快,只來得及拉住大女兒的包。大女兒抬腳就踹我,而且說要報警。

她們不吃我的飯,到外邊飯店吃飯。吃飯的時候姐妹商量將每月給我500元提高到700元。兩人早就抓鬮,姐管媽媽妹管爸爸。其實媽有退休金,不用管。我這個樣,妹妹吃虧了。

現在網上經常有關於孝道的討論。漢代有一個叫榮伊期的人說,他平生有三件開心事,一是生而為人(沒生為畜生),二是生而為男(沒生為女人),三是健康長壽。這三件事都來源於。身體好也是來自於父母的基因。所以我認為孝是對自己生命的尊重。提倡孝道是有生物學意義的。

在現代,生而為女也很不錯。

生而為上海女,沒生而為潮州鄉下女,也是值得一樂的開心事。老子從山旯旮奮鬥到了上海,容易嗎?所以,我認為女兒應該對我心存感戴。但另一方面,我又實在對不起女兒。犯事入獄對她們的打擊之重,前面說過了。而且,我自己對上並沒有盡孝,憑什麼現在對下要求得到孝呢?一報還一報,非常合理。

一個人如果訴說兒女有什麼缺點,實際上是在出自己的丑。父母是兒女的模具。兒女是父母的鏡子。你要了解自己什麼樣,從兒女身上可以看到影子。如果從兒女身上看到刻薄,大約父或母一方也是刻薄的。兒女有缺點也是父母那兒來的。基因,人品,修養,都鑄造著兒女的模樣。就我來說,打孩子喲。打大女兒,小女兒沒打過。出獄以後,什麼時候忘記了,我曾通過簡訊向大女兒表示歉意,說打孩子不對的,也許跟我自己小時候老挨打有關,造成孩子可以隨便打的錯誤觀念。她回說,一切都看結果,而不是過程。對過程怎麼解釋都沒用。她的苦難是從我入獄時結束的,而不是開始的。說現在她對我過敏。

女兒對我怎麼樣我都不會生氣。我覺得她們也有許多值得我感戴的地方。天下孩子帶給父母的是快樂和幸福感,有時也帶給父母苦難。例如有的孩子被拐了,失蹤了,或生疑難病了,醫藥費無底洞。碰上一件都是大痛苦。幸好兩女兒都爭氣,沒給我麻煩。

1978年一天四歲的大女兒去外婆家,我把她送上14路公車,打電話叫她小舅舅去14路終點站接。結果舅舅跑18路接去了。孩子到14路終點站,不見來接的人,哭了。此時要是碰到人販子,那不完了?幸虧那一趟車的司機耐心地詢問路徑,曲曲折折將孩子送到外婆手裡。想來好險!

我的兩個女兒什麼麻煩也沒給我找,而且在萬分艱難的情況下自己完成了學業。這不值得感戴嗎?直至現在,她們仍然不時出現在我的夢境中。夢裡她們總是在三歲五歲的樣子,走失了,或什麼事故了,讓我著急得不得了,醒來是南柯一夢,鬆一口氣。

她們現在各自有了家庭,有房有車。買的新房子,小汽車。這在我是不敢想象的生活水平。我自己只能靠單位分配一套陋房,只能頂多擁有一輛自行車。我也不敢說:你們邀我去做客啊,看看你們的家。很本份,很知道分寸。也不敢說:你們帶小孩子來見見啊。一切都隨遇而安。

直到幾個外孫有的上中學了有的上小學了,才在一次春節時來見。女兒客氣,一般會在過年時請我到飯店嘬一頓。那一年把孩子也帶來了。我封了三個紅包。注意到小孩子悄悄往紅包里瞧一眼。這使我慚愧無地,知道現在到處都是發財的人,哪一個人給小孩的紅包都不會這麼小氣。

大女兒兩個子都是男孩。小女兒一兒一女 。小外孫女到現在都沒見過,而且直到小外孫女快上學了我一點都不知道有一個外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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