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義:最後的飛虎隊老兵
作者: 鄭義
一個大霧瀰漫的清晨,一輛車穿越寧靜的原野駛向一座小教堂、一個葬禮。
蘭卡斯特無涯無際的肥沃的土地,以及生長其上的大樹、森林和簡樸的農舍都半隱在霧氣中,像一個淡淡的憂鬱的夢。
有消息傳來:又一名老兵去世。在睡眠中安詳離去,終年98歲。
哪個老兵?理查德·金?——那個穿白西裝的老兵嗎?
妻子看著手機,說,就是他,那個最精神的老兵。
我的眼前浮現出一位英俊老人,大家都稱他狄克,就是那個西裝筆挺的很有錢的狄克。記得第一次見面是在十多年前,聽說有一眾中國人來看望,老夫妻盛裝以待,夫人還薄施粉黛,描了眉。狄克個子不高,但精神矍鑠,一身白色西裝耀眼。老人談得興起,拿出一大捲紙幣,徐徐展開。都是抗戰時期的中國錢,嶄新的,有中央銀行、中國銀行、農民銀行以及一些沒聽說過的銀行,用透明膠帶粘成一長條,總有十來公尺。所有中國人都笑了,說狄克你原來是個大財主啊!
美國人一般很隨便,狄克夫婦的正式著裝令人心情沉重。我明白,這是在向青年時代所獻身的土地及其人民表達敬意。可惜,我們當得起嗎?
老兵中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他們返回美國脫下軍裝不久,中國關上了大門,再打開大門已是三十幾年之後。老兵們相約結伴返回那塊流灑過青春熱血的土地,飛機停穩,舷窗外出現了歡迎的人群、鮮花和樂隊。他們激動了,這真是一個意外的驚喜:中國沒有忘記他們!但他們被要求稍候下機,中國要歡迎日本經濟代表團。他們日漸衰老的腦筋無法理解這個荒誕的時代,斷了念想,再不去中國,埋葬了自己遺留在那裡的戰鬥的青春……
最後一次見狄克是在一年多或兩年前,依然西裝筆挺,風度翩翩。年近百歲老人,如此自尊、潔凈,令人不得不心生讚歎。記得那天他送我們到家門外,白西裝、紅領帶,步履輕捷。我扭臉對妻說:將來,我要買一套白色的西裝!
稱一位耄耋老人為「英俊」是有點怪,但狄克屬於那種人:其容貌歲月難掩,你總會不由自主去想像他年輕時的美俊。翻開狄克二戰時期影集:赤裸的前胸掛著美軍身份牌,微笑著凝望你,真是十足的英俊少年!十八九歲,高中剛畢業吧,穿上軍裝走上戰場。一個遙遠陌生的國家:中國。美國陸軍航空兵第十四航空隊。
「第十四航空隊」這個番號,知之者恐怕不多,但只要說起其前身「飛虎隊」,便舉世皆知了。機身上畫的卻不是老虎,而是一條呲牙瞪眼的鯊魚。
那是一篇史詩般的戰史。
抗戰之初,應第一夫人宋美齡之邀,陳納德赴華組建援華空軍志願隊(即「飛虎隊」),以幾十架破舊飛機對抗日軍空中優勢,保衛著中國的天空。4年後日軍突襲珍珠港,美國倉促參戰之際,發現處於交戰最前沿的,竟然是那支不被正式承認的飛虎隊。從任何角度來看,飛虎隊都不是正規的美國軍隊,不僅飛機破舊,得不到後方補充,飛行員也都是些「亡命徒」、「雇傭軍」、「兵痞」、「冒險家」。日本人蔑稱他們是「烏合之眾」,是「空中游擊隊」,很快就改口罵他們是「流氓」。因為這支極不起眼的雜牌空軍百戰百勝,以無以倫比的勇氣和難以置信的戰損比打痛了他們。到第十四航空隊時期,這支美國陸軍航空兵中最小的單位,卻守護著一片最遼闊的空域:從喜馬拉雅山脈到台灣海峽,從長江南北到緬甸、越南。——用陳納德自己的話來說,「它羽翼之陰影橫掃整個亞洲大陸」。
第十四航空隊戰果輝煌,擊落敵機數逐月上升,然後逐月下降,一直降到零。怎麼會?這實在令人困惑。謎底終於浮出:從東北到越南,從上海到沖繩,「沒有發現半架敵機」。——敵人被徹底消滅了。
我記得一個有趣的細節:日軍投降后,某中國軍官執行要務,去機場徵用日機,對方聲稱再無一架可用。該軍官在機場邊上發現一架飛機,強令起飛。途中大雨滂沱,雨水從機艙頂上的無數彈孔注入……這位中國軍官回憶道:奇怪的是機內沒有積水,因為機腹有更多的彈孔……
追思會在狄克家附近的一座鄉村小教堂。
彩色花窗透進陰沉的天光。身穿白袍的兩位執事舉著長柄的火種,一一點燃聖壇及大堂甬道兩邊高高的燭台。追思小卡片上是幾隻藍天白雲間飛翔的白色鳥兒,右下角寫著「Going Home」。打開是一首小詩:回家
翱翔的鳥群象徵著
基督徒生命的永終。
一隻鳥離去
是回家接受最後的賞賜。
剩下的鳥兒繼續飛翔
安詳而從容。
因知道他們迷失的親人
已降落在上帝的掌中。
一次又一次禱告,間以一首又一首聖歌。誠摯而平和,沒有哀傷。
然後,長長的車隊駛往鄰近的墓園。軍隊儀仗隊早已守候在墓穴邊。
狄克的葬禮臨時有所變更,是火化的,因此取消了遺體告別儀式。也沒有棺木,但覆蓋星條旗的儀式照常進行。男女禮兵們緩緩展開國旗,用力抻拉,懸停於半人高度,你可以感到其下是一具靈柩。致敬的排槍鳴放,清脆槍聲在賓夕法尼亞陰霾的雲層下回蕩。「熄燈號」吹響,狄克,你聽見了嗎?你可以安謐長眠了!
小小的墓穴早已挖好。旁邊安睡著先他而去的妻子。平置於地面的鑄鐵墓碑上鏤刻著:前海軍陸戰隊隊員。
迪克的長子單膝跪下,把大理石骨灰盒放入墓穴,細心擺正,然後立起身來。濕漉漉的草地在他黑色的長褲上印下黃色的泥痕……
我感覺有一件事情正在發生:當他和幾位親人佇立默哀時,有人把他們叫到一邊,大約談論起一件具體的事務。於是,尚未掩埋的墓穴被留下了,留待墓園工人掩埋。人們遺忘了一把土,那象徵了長子責任與權利的第一把土。
我叫上與迪克一家相熟的周君,走過去提出一個請求:能否允許我們這些中國人為狄克撒一把土?長得與狄克酷肖的兒子略一愣怔,兩眼含淚地回答:當然。沒有問題。我頓時哽咽了,與他緊緊擁抱。兩個人都哭了。男人不應該如此哭泣。我不明白何以流了那麼多淚水。也許是人老了,易感且脆弱了。你不該哭泣。你是寫戰爭的一把好手,見過的死亡還少嗎?你一直對自己說:這是一個歡送會,這應該是一個歡送會。那一剎那,我感到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旋風,一股傷感的旋風……我耳邊有風聲掠過,那是一句史詩般的陳述:「它羽翼之陰影橫掃整個亞洲大陸」……我頓時明白:陳納德!——我的淚水是為陳納德而流!
陳納德離開中國是被迫的。
當C—47飛機從昆明機場騰空而起之際,陳納德留戀的目光掃過南中國的土地。
我能夠看到矗立在昆明湖彼岸的老人峰在陽光下閃著光輝。極目而南,黑色的大雷雨正在緬甸方向沸騰。下面,昆明山谷間的黃綠稻田正波濤起伏。機尾后,留下一個二戰空戰史里未被超越的紀錄——一個由250人和100架飛機而(增至——鄭注)20萬人和1000架飛機的航空隊,將它羽翼之陰影橫掃整個亞洲大陸。
——陳納德:《陳納德將軍與中國》
他是含淚離去的。
羅斯福一去世,陳納德便失去了靠山。過去,在中緬印戰區的複雜內鬥中,陳納德的堅定支持者是羅斯福和蔣介石,而那位鍾情于共產黨、甚至準備動手暗殺蔣介石的史迪威,背後站的是馬歇爾。現在,馬歇爾決心把陳納德趕出中國,「不管後果如何」。這是美國的家務事,蔣無法插手,陳被迫自願卸職。最後,他僅僅剩下一個自然的願望:戰爭即將結束,他想在中國的土地上迎接勝利的喜訊。但人家刻意要剝奪這份應得的喜悅與榮耀,強令立即返美。在中國人狂熱的夾道歡呼聲中,在告別宴會上長達十分鐘的掌聲中,在禮炮的轟鳴聲中,陳納德依依不捨地離開了他戰鬥了8年的國度。
當他的坐機飛越尼羅河三角洲之時,無線電傳來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
他希望能夠出席密蘇里戰列艦上的受降儀式,無人理睬。但是邀請名單上有史迪威,還起了個大早,在所有登艦盟軍官員中爭得第一名。
馬歇爾宣稱永遠不會批准對陳納德的提升和授勛,並至死堅守了自己的誓言。當時的總統艾森豪威爾和國會實在看不下去了,特地越過軍方直接授予他三星中將軍銜。數日後,陳納德辭世。再三十多年後,美國進行了一次民意測驗:誰是美國人心目中二戰期間的歐洲及亞洲英雄?其結果為:歐洲英雄艾森豪威爾,亞洲英雄陳納德。時在1990年,已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第45個年頭。
……我雙手捧起一掬被微雨打濕了的淺黃色泥土,投入墓穴,看見它靜靜地散落在狄克的骨灰盒上。
飛虎隊最後的老兵,永別了!
所有在場的中國人都捧起泥土,為狄克送行。
我又捧起一抔土投下去,然後在濕草上擦拭掌上的泥痕……
歸程,雨下大了。
遲暮中,車流的紅色尾燈在雨絲中抖動……
始終有某種不安。——我做對了嗎?我抓住,或者利用了一個時機,這是不是對長子權利的僭越?由中國人來撒第一把泥土,是否有不得體處?
不不,並非僭越。我想起了一個令人黯然神傷的故事。
第十四航空隊捍衛的那塊遼闊土地——中緬印戰區,至今仍然是一個被遺忘的戰場。多年前,我和妻曾在阿靈頓國家公墓中尋覓中緬印戰區紀念碑。依照老兵文達爾指示,找到那棵高大的「白橡樹」(實則梧桐樹),但就是找不到紀念碑。文達爾不會錯,114次飛越駝峰的領航員怎麼會錯呢?我們懷著必死的決心在大小碑群中尋找,不斷失敗,不斷回到那棵「白橡樹」下再次出發。終於找到那塊鏤刻著中美國旗的石碑時,有一種震撼感:平卧于路邊,小,很小,不比一束玫瑰花更長。老領航員早就提醒過「很小很小」,但不料小到如此不成體統。我理解了老兵們心中積鬱的漫長的不平。
——我明白了:我的淚水也為了狄克的老部隊而流。那支飛越喜馬拉雅山脈,以其羽翼橫掃亞洲大陸的飛虎隊——第十四航空隊。
1990年,也就是陳納德將軍被追認為二戰亞洲英雄那年,老兵們自己集資在賓州國家公墓中豎立了一座中緬印戰區紀念碑。一塊未經雕琢的花崗岩。正面和側面鑲嵌了第十四航空隊臂章,背面刻有如下一段銘文:當你回家時,
請講講我們,並告訴他們:為了你們的明天,我們奉獻了今天。
——想到此,我釋然了。
——他們回家了,並向我們講述了那篇用熱血青春寫成的「今天」的史詩。我們——作為他們為之而獻身的「明天」,既然聽說了那個故事,並加以承認,便自然獲得了撒第一把土的權利。「大恩難報」,撒一把土總是可以的。湧泉之恩,抔土相報,或許可換取一點良心的平安。狄克,我不在乎世界怎麼評價,不在乎!在我的國族生死一線之際,你同我們父輩一起戰鬥,你就是我們的父輩,父輩中最晚的離世者。我就是長子,超越血緣的長子,就如同「明天」是「今天」的長子。狄克,你聽到了泥土灑落的聲音了嗎?來自泥土,也歸於泥土,而你的靈魂自由了。
你化作一隻白色鳥,去追趕聖潔的鳥群,永遠飛去了。
狄克的戰友,那位曾遠征緬甸的軍旅詩人穆旦留下了這樣的詩句: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榦而滋生。
——穆旦:《森林之魅·祭歌》
2020年1月于維吉尼亞
僅以這篇小文寄贈多年來悉心關照老兵最後歲月的賓州友人們,作為我們所共同擁有的珍貴的記憶。特別是郭君——在狄克去年不便駕車后,是她時常奉問起居,代購食品菜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