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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北京101中學文革中的幾件小事

2017年04月27日 7:07 PDF版 分享轉發

來源: 共識網 作者: 曹培

文化大革命的急風暴雨過去了,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留下了無數的罪惡和苦難,也折射出當時人們的瘋狂、不理性、政治上的幼稚,以及心中自私、殘忍和冷漠無情的一面。在搜集、記述當年的這些故事時,無意中,筆者也發現了一些閃亮的珍珠。小心地把它們拾起來,托在手心裏,細細體味,它們散發出了一種自然、柔和、純真的溫馨之光,令人動容。這是永恆的人性的善之光。

田守望者

1966年8月,也就是所謂恐怖的「紅8月」,社會上一片腥風血雨,被蠱惑的青年瘋狂地向他們的長輩、老師掄起了軍用皮帶。被毆打致死的受難者、被逼迫自殺的人,幾乎每個單位都有。101中陳葆琨老師已經被毆打致死,更多的幹部教師正遭到殘酷迫害,生死命懸一線。如政治教研組長陳司寇老師在殘暴的毆打下,幾乎喪生。語文教研組長汪瑞華老師,在一天晚上,被揪到操場上毒打,扼住喉嚨幾乎窒息,遍體鱗傷。

任彤雲,原郝人初校長的警衛員,前的總務處副主任。他的出身工農和老革命資歷使他在文革中頗受尊重,還被吸收為「革委會籌備委員會」(革籌委)的成員。汪老師被毒打時,她家屬曾找他求助,可是樸實忠厚的任彤雲在革籌委里只是個擺設,說話根本沒人聽。萬般無奈中,任彤雲就對汪瑞華老師說:「要不你和陳老師晚上就來我家裡躲一躲吧。」汪老師和陳老師確實不敢回家,可是躲到任彤雲家多有不便,而且萬一被左鄰右舍告發了,不僅罪加一等,還要連累任彤雲。最後她們決定躲到任彤雲家附近的玉米地里。任彤雲家旁邊就是學校的玉米地,有個用玉米稈堆成的垛子。天一黑,兩位女老師就鑽到那個玉米垛子里過夜,任彤雲就幫她們「望風」。夜裡儘管有蚊蟲叮咬,難以安睡,但至少暫時不受人身安全的威脅。就這樣,兩位女教師在玉米垛子里躲過了那些最恐怖的夜晚。

午夜暴力勸阻人

1966年「紅8月」期間,學校紅衛兵中有個「夜老虎隊」,專門夜晚出動到幹部老師家裡抄家打人,學校家屬院夜晚常聽到有人高喊:「紅色恐怖!紅色恐怖萬歲!」

副校長文方首當其衝,多次被紅衛兵毆打。他家旁邊有條不太深的水溝,文方和夫人馮老師都曾被打到水溝里過,處境非常危險(陳葆琨老師就是在水池裡被毆打溺水而死的)。住在文方房子後排的工人師傅劉德新、賀文昆聽到動靜,都立即過來勸阻學生。他們站在紅衛兵和文方中間,用「要文斗不要武鬥」講理,有時還硬搶下紅衛兵手中的皮帶。因為他們是工人師傅,是「領導階級」,又是學校工人師傅組成的「工聯造反團」成員,紅衛兵也不便和他們對抗,常常就悻悻地離開了。此後,每當紅衛兵揮著皮帶從文方家的前門進來,馮老師或孩子就趕緊從後窗跳出,去敲劉德新和賀文昆兩位師傅家的窗戶求援。經常是晚上十一二點,師傅們都關燈睡下了,文方一家人還不敢睡。「夜老虎隊」一出現,二位師傅聞訊二話不說,穿好衣服就過來把學生們給勸走。文方後來回憶說:「當時如果不是他們的多次保護,我可能早就被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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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敢的白衣天使

校醫段箴大夫身材瘦高,文靜柔弱,說話緩慢。記得當學生時找她看病,即便是非常小的傷病,她都十分認真仔細,一絲不苟。看完病還要囑咐一些令小青年不耐煩聽完的話。文革期間,學校衛生所也被貼滿了大字報,無非是批評她愛穿高跟鞋、愛燙頭髮之類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還有人給她畫了漫畫,把她的名字故意改寫為「斷針」。

面對這一切,段大夫好像並不介意,照樣一絲不苟地為師生看病,特別是那些被打傷了的「牛鬼蛇神」。只要一有人叫她,她立即背上藥箱去救死扶傷,無論是白天黑夜,也不管傷者當時有什麼政治問題。當時這些「牛鬼蛇神」受盡了周圍人的呵斥、咒罵、唾棄,或者冷漠迴避,只有段大夫一如既往,溫和細心地詢問病情,認真周到地醫治,使得那些正遭受政治迫害的老師,感到這世上仍有人把他們當人對待,精神上得到莫大的慰藉。

在汪瑞華老師半夜遭受毒打之後,段箴大夫立即趕來給汪老師敷藥,見傷勢嚴重,直說:「慘不忍睹」。敷完葯又對汪老師說:「你不能勞動了,休息兩天吧。」給汪老師開了休息兩天的假條。汪老師當時在隊服苦役,每天清早7點就要集合。憑著段大夫的假條,汪老師在家躺了兩天,才算緩過氣來。段大夫當時能夠頂住壓力來看病、開假條,令汪老師至今感激不盡。

初中的班主任楊文榮老師在文革中也遭到學生的毒打。有一次楊老師的鼻子突然出血不止,一直接了兩個臉盆還在流。旁邊的一位年輕老師竟說:「別管她,流死她!」段大夫知道后,立即趕來,先用棉球為楊老師塞住鼻孔,然後用推著送楊老師去海淀。一些學生圍在旁邊罵罵咧咧,還向她們投擲石塊。段大夫卻始終推著楊老師,堅決地往醫院走,結果自己也挨了不少石塊。這一幕讓楊老師終身難忘。她說若不是段大夫的及時送醫,自己那天恐怕性命難保。

文革中受到段大夫救治的老師還有很多,例如教史地的盧念能老師,文革之後曾到段大夫家,感謝她在文革中救了她。

可惜這些老師和段大夫都已經謝世,我們無法了解到更多的具體情況。但段大夫這種不顧個人危險,堅持治病救人的醫者風範,卻值得我們永遠銘記和學習。

稻田「紳士」

1967年的11月,稻田裡的泥水在夜晚已結了層薄薄的冰,成堆的稻子卻還堆在稻田裡,勞改隊的幹部老師們被驅趕去搬運稻捆。老師們有的排成一列長隊,相互傳遞著。有的自己抱上幾捆,在泥水中艱難地行進。負責勞改隊的高一(1)班學生高J等人,坐在稻田旁邊的小山坡上監視著他們。他們一邊呵斥咒罵著,一邊把泥巴土塊投擲到他們看著不順眼的老師身上。

最遭罪的要數當時年已65歲的校長,高J等人命令她只能自己搬,不許參加傳遞;還給她指定了一大堆稻捆的任務,不搬完不許休息;每次抱上兩捆還不行,一定要加到3捆。王校長吃力地在泥水中跋涉著,掙扎著,一刻不敢停頓。稻茬把她的腿和腳扎的血淋淋的,學生們投擲的泥巴土塊,不斷地落到她的頭上和身上。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是那樣地孤獨和無助。這時,一位又高又瘦的男老師走到了王校長身邊,毫不猶豫地幫她扛起了沉重的稻捆,迎著那不斷投擲來的石頭土塊,以及監管學生的謾罵呵斥,在泥水裡一趟趟地來回運送著,直到全部完成了指定的「任務」,王校長得以上岸休息。這位「紳士」,就是語文老師雷天奕。

雷老師原來在新華社工作,還教過大學,是搞文藝理論的。因為有所謂的「歷史問題」(曾在國民黨政府工作過),被從新華社下放到中學來。1958年,區委調查組來學校抓「政治思想工作」,聽了雷老師的課後,認為他在課堂上「放毒」,使他成為被重點批判的對象,學生們也拒絕上他的課。王一知校長曾為此親自來聽他的課,並說:「我聽了他一個月的課,這個老師很有學問,沒有什麼問題。」雷老師的處境,才因此好過了一些。

文革中,雷老師又被打成「三反分子」和「歷史反革命分子」。可能是因為長期被批判的緣故,這個高個子的書生患有多種疾病,平時總是弓著背、苦惱地皺著眉頭,說話低聲下氣的。只有這一次,他挺直了腰,做了一回真正的漢子和紳士。事後,王校長感慨地說:「雷天奕那天真是救了我的命!」

勞改隊里的「校長秘書」

汪瑞華老師和王一知校長,一直就是工作中的老搭檔,還在上世紀50年代的華北中學時期,汪瑞華老師就曾當過王一知校長的秘書;後來,在101中學時期,她又一直是語文教研組長、學校工作中的教學骨幹。然而,最難能可貴的,是在勞改隊里時,當汪瑞華老師自己也飽受迫害折磨、生死未卜的情況下,她還一直堅持著照顧王一知校長。

當時,王一知作為101中學的「頭號」、「劉少奇的黑爪牙」,在勞改隊里飽受迫害:挨的打最多,乾的活兒最苦,受到的各種虐待折磨也最多。紅衛兵和工宣隊還要求勞改隊里的老師揭發她,不揭發的就是「保皇派」,罪加一等。監管勞改隊的學生也曾多次要求汪老師揭發王校長,但她卻說:「我實在不知道,不能亂說啊。」於是,她又被罪加一等,成為所謂的「鋼桿保王派」。

勞改隊里的老師,平時都不敢和王校長說話,只有汪瑞華老師,始終不離不棄地照顧著王校長。每次勞動或挨完批鬥回來,王校長都一頭栽倒在床上,不能動彈了,汪瑞華老師就立即幫她打水,洗臉洗腳,擦試傷口,換洗臟衣服,還幫她去打飯。打飯時也常遭到不明真相的食堂大師傅的謾罵,說她是王一知的「走狗」;有時還故意只給她們糠窩窩吃。就連勞改隊里的其他老師,也勸汪老師說:「你就別管她啦,你要照顧她到什麼時候?」可是汪老師始終沒有放棄。在那水深火熱、人人自危的日子里,汪老師用她那瘦小的臂膀,緊緊地托住王一知,一起在苦海里掙扎沉浮。

1972年,王一知被平反后重任101中學校長。70歲的老太太二話不說,立即拉上汪老師,一起去收拾學校當時那「沒有一塊好玻璃」的殘破局面。

黑夜送醫

1967年秋天的某個傍晚,初一的女孩們正在宿舍里七嘴八舌地聊天,初一(6)班的文某突然闖了進來,打著哭腔說:「幫幫忙吧,我弟弟得了急病!……」文某是副校長文方的二女兒,而文方作為學校里的「二號走資派」,當時正在勞改隊里被羈押著。由於文方的原因,文某平日總迴避著同學們,大家也不主動與她往來。

她的突然出現,使嘈雜的宿舍一下子安靜了。其中有三個女同學,沒有一點猶豫地立即跳下床,推上一輛自行車,跟著文某就走。黑暗中,她們看到地上蹲著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旁邊站著一籌莫展的文方夫人馮老師。原來她們母女正送孩子去看急診,101中家屬宿舍離車站很遠,她們無力再背動他了,只好找同學幫忙。大家立即讓小男孩坐上自行車的后架,抱住車座,兩個同學一邊一個扶著他,另一個同學推著自行車,急忙朝公交車站走去。她們走得很快,瘦小的馮老師都要跟不上了。

到車站后,她們把自行車一鎖,和馮老師一家一起坐公交車到了海淀醫院;下車后,又幫助把小男孩抬到急診處;看完病拿好葯打完針,她們又一起幫助把孩子送回到文方家。

回到宿舍后,有同學議論她們:「和走資派划不清界限。」她們卻立即理直氣壯地反駁說:「文方的孩子又不是走資派!」……

一晃,近半個世紀過去了,如今,文方夫婦住在他們小兒子為他們買的新房子里安享晚年,三個女孩也都已過耳順之年。如同所有老三屆的中學生一樣,她們也難免會在內心裡留下許多的愧與悔,但唯獨對這件小事,她們至今只感到慶幸。她們也從自己與共和國共沉浮的命運中得到啟發:不管外界說什麼,做人只要順從了自己的良心,就一定不會後悔。

孔子曰:「人之初,性本善。」孟子云:「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大多數中國人原本都是善良的。但是「階級鬥爭」的宣傳教育和暴力革命的蠱惑煽動,使得人們自然的善良本性被摧殘、迷失和扭曲了,而獸性的自私、冷酷、暴虐與殘忍,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口號下被極大地激勵和膨脹,所以文革中才會有那麼多的血淚和苦難。然而深入歷史事實,筆者欣喜地發現,即便在最黑暗的年代,人性的善良並沒有被完全泯滅,她如同勁草深深紮根於人們的心田。當年如果不是這些普通人對善良的默默堅守,很多受害者都難以度過那個殘酷的歲月,也許101中在文革中的非正常死亡人數會更多……

上述故事雖然都是些不大的事情,卻意義非凡,正如那位平凡的人力車夫在《一件小事》里給魯迅先生帶來的啟示:「教我慚愧,催我自新,並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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