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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蜀訪談袁偉時:回望百年共和路

2019年10月07日 7:30 PDF版 分享轉發

袁偉時 笑蜀
——原載2006年11月17日南方周末

提要:對於一個國家而言,漸進的改革是成本最低的。改革應該逐步積累,儘可能避免突變。但是,時機成熟了拖延不改,也會帶來無法挽救的災難。回顧百年共和,創深痛巨,其中的教訓值得中國人永遠記取。

民主應包容多元,尊重各方利益

笑蜀:辛亥革命的最大成果,是創立了第一共和國。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第一共和國的光芒逐漸消散。現在回過頭來看,我想是不是可以從兩個方面總結,一個是革命黨人自身的缺陷,一個是我們民族本身的缺陷,正是這兩種缺陷導致亞洲第一共和國的短命,造成中國民主之路的百年坎坷。

袁偉時:民主共和其實不是首先提出來的,鴉片戰爭之前,已經有一些外國傳教士在中國鼓吹民主共和,可惜他們的言論沒能引起應有的重視。後來王韜、郭嵩燾,特別是鄭觀應都主張改革政治制度,實行君主立憲。要有議會,要辦報紙,要,要辦新式學校,這些他們都講到了。

笑蜀:但民主思想最大範圍的普及還是在辛亥革命之後。無論辛亥革命有著怎樣的遺憾,但初年,確實出現了新氣象,民主思想深入人心,言論自由、結社自由有充分保障。這是中國幾千年歷史上從未有過的。

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的誓詞

袁偉時:言論自由、結社自由確實是空前的,但危機也同時潛伏下來了。這裏的危機一個是財政危機,一個是制度上的硬傷。首先說財政。革命造成財政上的困難。

笑蜀:各省都不給中央政府上交稅款。

袁偉時:不是不上交,是沒法上交;他要養民軍。辛亥革命,各省突然增加了大量形形色色的革命武裝——「民軍」,僅廣東就有民軍14萬8千多人,每月軍費開支由清末每月216萬多元增至970餘萬元,整整增加了四倍多!這就慘了,拿不出錢來上交給中央政府。到了熊希齡上台,中央財政還剩下多少錢呢?9萬元,不如一家公司的資產多。鬧到這種地步,就只能借外債了,就鬧出一個善後大借款。

笑蜀:政府在財政上完全破產。

袁偉時:對。更大的危機是制度設計上的問題,主要是三權分立、互相制衡的機制不完善。革命黨人與以袁世凱為代表的清末革新勢力力量對比太懸殊了,不得不把總統職位交給袁世凱。但又沒有互信基礎,對袁世凱不放心,老是想怎麼樣仍然把實權控制在自己手上。於是,本來《臨時約法》規定的是總統制,匆匆忙忙改成內閣制。議會權力過度擴張,議會可以罷免總統、總理和各部的總長,總統卻沒有解散議會的權力。第一次國會選舉,控制國會,多數議員沒有國家管理經驗,黨爭意識太強,行政管理受到嚴重掣肘。行政對國會無力反制。後來國會幹了包括賄選總統等不少壞事,被譏為「豬仔國會」、「萬年國會」。

不平衡就必然衝突。袁世凱是清末新政的重要支柱,招攬和重用海歸派,廢除科舉、發展新式教育、行政體制改革、推行基層自治和三權分立、發展實業、修鐵路、練新軍各方面都有突出表現,很能幹、很勤政,也很有抱負,不可能接受國民黨設計的這種一權獨大的制度。

笑蜀:就用暗殺的辦法來解決。

袁偉時:對。這是袁世凱的一個罪惡。袁世凱有兩大罪惡,另外一個是稱帝。

1913年3月20日,還差半個月滿31歲的國民黨工作的實際主持人宋教仁在上海火車站被暗殺。用手槍解決政治角力,這是民主共和的挫折。不過,當時司法獨立的意識深入人心,不但各地商會、教育會等民間組織和各界領袖、各種報刊直截了當指摘袁世凱的罪惡,紛紛要求通過司法途徑解決這一罪案,上海地方檢察廳也發出傳票,要求北京地方檢察廳協助將犯罪嫌疑人國務總理趙秉鈞及其秘書「解送」到上海審問,展現了司法機構作為正義的最後守護者的威力。不幸,解決這一罪案的正確途徑沒有被國民黨接受,他們不顧輿情和力量對比,7月12日竟然發動「二次革命」,不到兩個月,不但自己全軍覆沒,而且開啟了在民主共和的基本框架建立后,繼續用武力解決政治紛爭的惡劣先例。

這不僅是個別領袖的認識錯誤問題,更深刻的根源在這一舉動背後的制度缺陷和文化根源。民主共和制度建立后,哪怕很不完善,革命黨也必須及早完成從革命組織向民主政黨轉變的歷史任務,摒棄暴力思維,學會民主、法治,在改革和完善制度中尋求國家長治久安。這是觀念和制度的深刻變革。這一變革過程包括政黨本身的運作和領導方式的變革,完成政黨本身的民主化。當時國民黨多數領袖都反對這一孤注一擲的行動,但黨本身沒有民主化,多數人的意志不被尊重。

笑蜀:如你所說,袁世凱是清末新政主要支柱之一,而清末新政成就很大。可見袁世凱並非守舊,並非冥頑不化,並不一定就是民主共和的敵人。當時袁世凱存在兩種取向,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如果能夠包容他,團結他,他可能就是民主共和的好朋友;但如果排斥他,打擊他,讓他沒有選擇,就會激活他心底的邪念,這種邪念是很多梟雄都有的,他就會撕破臉皮,變成民主共和的死敵。而新生的民主共和並沒有足夠強大的力量跟他抗衡。

總之,怎麼對待袁世凱,怎麼對待從舊體制中分化出來的關鍵人物,怎麼引導他們向善,我認為是民國初年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這個問題解決的好,就有希望雙贏。這個問題解決不好,就容易兩敗俱傷,甚至前功盡棄,導致全面的復辟。辛亥革命的最終失敗,或許可以從這個角度來解釋。

進一步分析還可以發現,這個問題其實是一個利益分配機制的問題。即革命成功后,舊派的利益要不要尊重的問題。這個問題實際上是暫時掌握話語優勢的新派,有沒有海納百川的氣度,天下為公的胸懷;願不願意做出實質性讓步,跟舊派在利益分配格局上達成妥協的問題。要做到這一點很困難。它要求新派必須非常成熟。今天回過頭來看,國民黨在這一點遠遠談不上成熟。

袁偉時:民主共和的前提就是承認社會是多元的,要承認各方利益,通過民主程序和法治途徑,進行決策和達成必要的妥協。當時較大部分的社會精英大體都懂得這些知識,願意付諸行動。但是,作為激進勢力的代表,國民黨的個別領袖沒有真正接受這些現代文明的規則。而另一端的袁世凱卻是搖擺的,他的選擇,取決於各種勢力博弈中將他往哪個方向推。對國家發展和人民福祉最有利的,是儘可能把各種勢力都拉進民主、法治的制度軌道。

制度只是工具,不存在姓西姓東的問題

笑蜀:我聽到這樣一種解說:辛亥革命的最終失敗,說明民主不適合中國國情,我們不需要建立現代民主國家,而要建立文明國家。所謂文明國家是什麼呢?就是以中國傳統文化為基礎,有民族特色、體現東方價值的制度。

袁偉時:制度要體現民族特色,這個問題我認為應該有一個明確回答。鄧小平有個主張,就是不要糾纏姓社姓資,要有世界眼光,人家什麼東西好,對中國的發展有利,就應該為我所用。根據鄧小平的這個重要思想,中國政府採取了幾個步驟,我認為是值得讚賞的,也給我們提供了很重要的一個思維角度。什麼步驟呢?其一是相繼在聯合國《經濟社會權利公約》和《和政治權利公約》上簽字。前一個公約全國人大已經批准生效了,后一個公約雖然有待全國人大批准,但從江澤民到胡錦濤都說我們正在積極研究批准;就是說方向堅定不移,只是需要創造條件。這兩個公約涉及的是制度。另一個步驟是參加WTO。這不只是經濟上的一個大變革,在思想上、理論上也是一個大的變革,也是經濟制度和法治的變革,其中重要的一條是約束政府行為,使之遵守法治。市場經濟就是市場經濟,全世界的市場經濟都是一樣的,不存在不同於整個世界的自己獨有的所謂市場經濟。以上幾方面都是一點也不能含糊的。

笑蜀:就是說,各個民族的具體情況固然差異很大,但同為人類,總有很多帶規律性的東西,根本需求是一致的,根本價值是一樣的。制度安排應該體現

袁偉時:對啊。比如說非洲的各個民族,他們當然有他們自己的特點,跟歐美各個民族差異很大。但在基本點上,他們跟歐美各個民族應該是一致的,不能說因為他們是非洲人就可以不要個人自由,就可以不要男女平等,就應該被歧視、被奴役。人的權利和公民權利應該受到保障,這在全世界都是一樣的。

笑蜀:這個層面上沒有什麼民族特性可言,起作用的只能是普世價值。只是在這個基礎之上,在技術層面,各個民族可以有自己的特點。只是體現普世價值的方式可能不一樣。

袁偉時:對。制度上如果不跟國際接軌,而是過分強調所謂東方特點,肯定是要出問題的,東方三大共和國的歷史實踐都證明了這一點。

東方三大共和國,除了中國之外,另外兩個是印度和日本。印度經濟改革以前的幾十年中,經濟始終發展不起來,原因很簡單,就是沒有充分保障公民的經濟自由。國大黨學搞了幾十年的計劃經濟,公民的經濟自由完全沒有保障,印度經濟因此一直沒有活力。

笑蜀:上個世紀四十年代,中國一大批知識分子主張走所謂「第三條道路」,就是政治上學搞民主,經濟上學蘇聯搞計劃經濟。認為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兼得美國和蘇聯兩種制度之長。他們的這個設想在中國落空了,但在印度是完全實現了,印度幾十年來就是這麼搞的,但看來並不成功。後來印度在經濟上學中國,也搞市場取向的改革,經濟馬上飛速發展,現在很多人驚呼印度經濟要趕上甚至超過中國了。

袁偉時:對。過去幾十年中,印度有憲法,有議會,也有選舉。但這都不能改變經濟上的落後局面,就是因為它在制度上總想跟國際慣例拉開距離,另搞一套,限制公民的經濟自由。政治民主跟經濟自由相輔相成,公民的經濟自由一旦喪失,政治民主也就很難維持、很容易敗壞,印度就成了全世界最腐敗的國家之一。

笑蜀:這是印度的情況。那麼日本呢?

袁偉時:日本的例子更明顯。日本明治維新之所以成功,取決於在一些領域堅決拋棄所謂東方特點,比如建立新的教育體系,建立初步的民主制度特別是地方自治。但明治維新不徹底,在另一些領域仍保留所謂東方特點,比如有元老院,元老肆意干政;軍隊不由內閣管理,軍部直屬天皇,軍人利用這個本國特色的制度干政。在價值觀上則保留那一套,講服從,講忠君愛國,講集體主義,結果成了軍國主義的沃土,不僅禍害日本,而且禍害整個亞洲太平洋地區。這個歷史教訓應該永遠記取。

笑蜀:二戰之後美軍強制日本照搬西方,馬上問題就解決了。

袁偉時:也沒有全部解決問題。問題在哪裡呢?戰後日本經濟起飛很快,因為它恢復了公民的經濟自由。公民的經濟自由是最關鍵的,四小龍都是因為有公民的經濟自由才快速發展起來。但戰後日本的資本主義是所謂東方特點的儒家資本主義,90年代以來日本經濟的十年停滯,證明了所謂儒家資本主義的破產,這是那些鼓吹「儒家資本主義」的中國人沒有嚴肅對待的。

現在日本進行的第三次改革,即小泉改革,具有里程碑意義。小泉改掉了什麼東西呢?一個是銀企結合體系,銀行和企業互相持股。一個是官商勾結的規劃體制,政府不恰當地干預市場。國營的郵政,擁有三分之一的公務員和四分之一的銀行存款,政府可以逃避監督,支配這筆龐大的資金。它的通產省專門負責產業政策,規劃整個經濟發展。日本官僚是很能幹的,但這樣的計劃體制和政府支配非財政資金的體制本身就不行,個人素質再高也不能改變這一點。再一個是所謂終身雇傭制。日本泡沫經濟災害就是日本特點的「儒家資本主義」的苦果,整整損失了十年時間。改掉了這些跟現代經濟不相容的東西,日本的市場經濟就基本上跟歐美接軌了。原來日本的市場是很難進入的,現在慢慢打破了。這就奠定了日本經濟再度復甦的制度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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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泉不惜以自身的政治命運為賭注,堅決進行包括郵政民營化改革在內的改革,這是非常深刻的經濟結構的變革。它證明,在制度層面,沒有以所謂東方價值觀為基礎的東方特點的制度。各國現代社會制度大同小異,在價值觀念上也是如此,不能說東方人永遠要堅持等級制、匍伏在領袖和尊長腳下,不要個人自由,不能享受人格尊嚴和人際平等。在制度層面上過分強調所謂特點,在現代化過程中像日本那樣強制推行傳統的「東方價值觀」,只會使我們誤入歧途。

笑蜀:制度層面上與國際慣例接軌愈徹底,就愈是少走彎路,發展速度愈快。

袁偉時:對,就是這樣的。

笑蜀:但跟著就有一個這樣的問題:還要不要民族特點、民族文化了?

袁偉時:這個問題很簡單。制度層面上儘可能與國際慣例接軌,並不等於不要民族特點,不要民族文化。民族特點、民族文化是私人的東西,只要在制度上保障個人自由,個人有充分的選擇空間,民族特點、民族文化就一定能在人民中間生根發芽,就一定能傳承下去。現在個人空間還是有的,只要家庭成員同意,誰要在家裡裸體也沒人管啊。誰不願意西化,不穿西服,穿江青提倡過的「國服」(現在叫「漢服」),或者穿長袍馬褂,這些私人事情,沒人會幹預你。同樣,我要是喜歡吃麵包、牛奶,穿牛仔褲,過西方情人節,愛聽貝多芬,這又有什麼不好?有的人喜歡孔孟老莊,有的人喜歡蘇格拉底、柏拉圖,政府都不必也不能干預,不能像上個世紀的軍閥那樣,強迫人們讀經。說穿什麼衣服、讀什麼書是愛國不愛國的標誌,那是與現代社會多元並立的狀況背道而馳的,是對公民自由空間的侵犯。說這些話的人或是狹隘民族主義遮蔽了眼睛,或是商業抄作,只要不是政府行為,應該尊重他們的言論自由,不值得理會。

政府當然也有責任。例如,保護文化遺產,確保文化發展的自由空間,如此等等,要做的事情很多。

笑蜀:你的意思是說,個人偏好可以有東西方之分,但制度只是個工具,不存在姓西姓東的問題?

袁偉時:對啊。人類文明進展到今天,形成一個共同的制度結晶。制度就是規則,現代文明規則是人類文明的精華,對它需要敬畏,需要珍重。中國政府堅決參加WTO,在兩個聯合國人權公約上簽字,是非常明智的制度選擇。在這個問題上差之毫厘,不免謬之千里。

對法治的虔誠信仰是民主的根基

笑蜀:制度結晶或者說文明規則就好像一條大路,無以計數的人走了幾千年,碰了無數次的壁,付出了無數的鮮血和生命才踏出來。這是最成熟的,走這條大路最安全,最便捷,這已經是人類共識。不承認這個人類共識,放著現成的大路不走,非要在崇山峻岭中另闢一條羊腸小道,不僅不可能走通,而且在你付出慘重代價之後,歷史規律的鐵掌最終還是要把你拽回來,逼著你從頭踏上大路,你怎麼都無法繞開的。這裏我想問的是,在這個問題上,孫中山是怎麼思考的?

袁偉時:應該承認,孫中山一直堅持民主共和是自己為之奮鬥的理想。所以他才強調「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這是孫中山非常可貴的精神。但孫中山講民主,有三個問題沒有解決好。

一是空想。比如他在《〈民報〉發刊詞》就說:「吾國治民生主義者,睹其禍害於未萌,誠可舉政治革命、社會革命畢其功於一役。」對此,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有過非常準確的評價:「社會主義的任務,合併在民主主義任務上面去完成,這叫做『畢其功於一役』,那就是空想。」孫中山主張的「五權憲法」,空想色彩同樣突出,所以在民國初年無人理會,對民國初年的制度建設沒有什麼影響。

二是總想搞自己的特點。這是孫中山的一個很大的問題,他一方面要順應世界潮流,另一方面,又總想根據自己國家的所謂特殊情況,設計出一套不同於歐美並且遠遠駕乎歐美之上的社會政治制度。但他設想的完美的社會政治制度,並沒有長期的和大規模的社會實踐作為基礎,不是社會客觀現實的自然總結。這種情況下,就只能依靠個人的天才想象了,就只能是個人閉門造車的結果了。後來國民政府按照他的設想,搞所謂五權憲法、五院制,國民大會,軍政、訓政;機構上疊床架屋,制度漏洞很多;不但給後來的運作帶來很多麻煩,更成了蔣介石國民黨獨裁專制統治的理論根據。

三是不理解民主共和的真諦是保障公民的個人自由。他在晚年公開提倡個人不能有自由,只能講國家的自由。這也給蔣介石利用了,成為摧殘公民權利,實行專制統治的工具。

笑蜀:革命黨人在制度建設上的理論準備很不充分。武裝起義多達十次,有的是人打天下,卻沒有專門的人為治理天下做制度準備。一旦勝利猝然來臨,這樣的缺陷就顯得很要命:革命黨人無法儘快提供一套可操作的規則體系來規範整個社會,其管理社會的能力以及合法性受到強大質疑。

袁偉時:革命黨人中,有過一些制度準備的是宋教仁。《臨時約法》主要是宋教仁起草的。但宋教仁也僅僅是翻譯過幾部外國的憲法,包括德國的憲法,沒有系統研究過現代政治學和法學。

笑蜀:法律是最講實證的。這麼重要的一部法律,差不多是國家的根本大法,就靠宋教仁等寥寥幾人差不多一夜之間趕出來,此前並沒有長期的和大規模的調研,更沒有公開聽證和博弈。

袁偉時:沒有。他們沒有實證經驗,沒有對憲政問題做專門和系統的研究。就是一心一意想搞共和。

笑蜀:這麼說來,無論是孫中山還是宋教仁還是其他革命黨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他們對民主共和的追求,更多的是出於一種信念,一種熱情,而不是出於一種實證的、理性的研究,缺乏堅實的心理基礎。

這也就不奇怪,他們對法律為什麼會抱著一種輕忽的態度。孫中山當總統法律是一個樣子,等到袁世凱要做總統了,馬上把法律改成另外一個樣子,典型的「因人立法」。他們並不知道法律自身的尊嚴比他們的權力更重要。這種法律上的工具主義和機會主義導致的法制危機,最終必然演變為政治危機。

革命黨人對法律缺乏信仰的另一個證據,大概就是「二次革命」了。

袁偉時:「二次革命」更是大錯。本來,「二次革命」之前的形勢對國民黨非常有利,兇手抓到了,作為鐵證的來往電報拿到和公布了,而且上海地方檢察廳也公開傳訊在位的國務總理趙秉鈞。在社會輿論的強大壓力下,袁世凱被迫批准趙秉鈞辭去總理,由段祺瑞代理。如果堅持依法追究下去,袁世凱極為被動,國民黨則於法有據且哀兵動人,勝算很大。

笑蜀:法律之途尚未窮盡,就選擇了槍杆子,要用暴力解決問題。現在回過頭來看,如果孫中山不搞「二次革命」,而是繼續在法律上博弈,最終能不能解決問題?

袁偉時:在當時情況下,很難做到完全水落石出,但是袁世凱在政治上會非常孤立。

笑蜀:不能把真相完全追出來,不能達到完全實現公平正義的目的,但是會削弱袁世凱的權威,會造成一個弱勢總統?

袁偉時:不一定弱勢,但肯定是一個受到牽制的總統。他最後採取什麼辦法呢?他毒死了國務總理趙秉鈞,這樣他就可以把一切責任推給趙秉鈞,到此為止,不了了之了。這種情況下如果繼續在法律上博弈,雖然查不出元兇,但袁世凱會跟今天美國的殺人疑犯辛普森一個下場,縱然逃脫法律懲罰,但逃不掉道德和輿論的懲罰,要天天被人家唾罵,天天被輿論批評、督促,同時還有一個國會牽制他的行動,那麼他後來要復辟帝制也就不可能了。

笑蜀:那麼,多黨政治、國會政治就可能持續下去,並有機會逐步成熟。中國也就不至於陷進軍閥混戰的泥沼?

袁偉時:這種假設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事實上,孫中山放棄法律上的博弈,選擇「二次革命」,不僅黨內阻力極大,而且社會上極為反感。社會輿論本來完全倒向革命黨人一邊,這時幾乎都轉而支持袁世凱了,革命黨人一下成了孤家寡人,孤立無援的革命黨人根本不是袁世凱的對手。袁世凱輕輕鬆鬆轉敗為勝,革命黨人則功敗垂成。

笑蜀:從這個角度來說,動搖法治,就是動搖民主共和事業的根基。信仰法治,尊重法治,縱然是在對自己不利的情況下也不放棄對法治的堅守,這才是一個民主主義者應該具備的氣質。當時的革命黨人缺乏這種氣質。

袁偉時:現在的國民黨就不是這樣。現在很多人罵馬英九,但是你看馬英九非常理性,他說我們一定要守法,不能用菲律賓驅趕馬科斯的方式,群眾一哄而上的辦法,不能採取推翻原有政府的辦法。台灣要是開了這個頭那就後患無窮。

笑蜀:不能用非法對付非法。

袁偉時:對。龍應台、林達這些公共知識分子都這麼主張,要尊重法律,要依靠制度。這說明現在的知識分子也越來越成熟、越來越理性了。

笑蜀:這就派生出另外一個觀點,這跟國民黨當時的狀況是息息相關的,國民黨當時的內部文化建設,尤其是思想建設,是遠遠不夠的。國民黨當時實際上是一個比較極端的政治小團體,還沒有轉型為一個現代政黨。

袁偉時:應該說正在轉型過程中,沒有完成從一個秘密的會黨、秘密的革命組織向一個現代政黨的轉化。所以才有後來的中華革命黨,才有要求黨員按手印宣誓效忠孫中山個人的事件發生。而且這麼做還理直氣壯的。

笑蜀:實際上也不獨孫中山他們如此。這是我們整個民族氣質的缺陷,我們還沒有養成現代政治人格。

袁偉時:還有一個原因不可以忽視,就是制度積累不夠。民國建立之後,粱啟超做司法總長,他就推行現代司法制度,建立新型的法院,改變原來的行政跟司法統一的制度。結果呢,很多地方行不通。為什麼行不通?沒有那麼多法官,或者法官的素質趕不上。因為嚴格上的法律人,清末新政的時候才開始培養。1905年以後,相繼有青年學生跑到日本去,上所謂速成政法班,學一點皮毛就回來,就當政府官員或者是建新式法院,但他們不僅數量少,質量也不行,結果建了新式法院以後,一般人反而覺得沒有原來縣太爺打板子公正,因為縣太爺打板子已經形成了一個傳統,他有一套辦法了,你現在廢除舊的,新的接不上。沒辦法,只好放慢進度,撤掉一些邊遠地區的法院,恢復行政與司法統一的制度。所以說這裏面有一個制度積累問題,沒有制度積累你是做不來的。

笑蜀:辛亥革命是突變,清末新政特別是廢除科舉就那麼五六年,那你怎麼能夠培養出足夠的人才來支撐一個新的龐大的制度?人才準備不夠,知識、經驗準備也不夠。整個社會都沒有為這個突變做好準備。民主制度突然一下冒出來,各方面都沒法適應。這就不免衝突。衝突的過程就是排異的過程。

袁偉時:歸結起來可以這麼說,對於一個國家而言,漸進的改革是成本最低的。改革應該逐步積累,儘可能避免突變。但是,時機成熟了拖延不改,也會帶來無法挽救的災難。到二、三十年代情況比較好了,人才,知識,經驗,各方面的準備都比較好了,國民黨卻還要搞他那一套「訓政」,講老百姓水平低不能實行民主等鬼話,控制輿論,搞特務政治,獨裁專制,結果帶來無法遏止的腐敗,引發更大規模的革命。回顧百年共和,創深痛巨,其中的教訓值得中國人永遠記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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