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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行為藝術家余志堅

2017年04月06日 15:31 PDF版 分享轉發

余志堅

編者按:「八九」民運「天安門三君子」之一的余志堅先生於2017年3月30日在美國印第安納州病逝。日前,我們收到廖亦武先生惠寄的這篇舊作(他在2006年對余志堅先生的採訪),及對余先生的悼詞。為紀念余先生,我們重新發表廖亦武先生這篇採訪,並表達我們的哀悼!余志堅先生千古!
中國人權雙周刊》編輯部

作者悼辭:
有心殺賊入燕京
壯士依舊在遠行

昨日驚悉余志堅遠行,夜不能寐,不勝悲涼。

2006年6月9日,我專程去長沙,秘密採訪當時出獄不久,正被監視居住的余志堅。稍後,這篇長達一萬五千字的《家余志堅》收在《子彈鴉片——天安門大屠殺的生死故事》中。如今這部六四抗暴者的記錄作品,由台灣允晨文化出版,再版多次,已翻譯成德、西、捷克、波蘭等文。法文預計明年出版,譯者是頭號漢學家侯芷明。英文翻譯了一半,因譯者替換而拖延。

如今這一切歷歷在目,故人卻渺若黃鶴。安息吧,親愛的余志堅。

採訪緣起

1989年5月23日下午,我在千里之外的四川家中,通過電視直播,見識了余志堅、喻東嶽、魯德成,也就是向懸挂在天安門城樓的大獨裁者毛澤東投擲臭雞蛋的「三勇士」,官方亦稱「湖南三歹徒」。

這一震驚中外的突發事件,距離同年2月5日在舉行的中國現代藝術展,才3個多月。後者是有史以來,中國行為藝術最集中的展示,其中有槍擊電話亭、大活人孵雞蛋、裹白布弔喪、向路人分發避孕套等等。藝術家們不斷與——現行制度的代表者——發生劇烈衝突,不斷被毆打、帶離現場、關押,個別的展區還被取締。可對抗性的行為藝術,也因此大面積傳播,受到前衛青年們的狂熱追捧。

依此類推,湖南三勇士砸毛像案,應該是1949年中共建政以來,行為藝術的巔峰之作。其多重內涵,以及為此付出的慘痛代價,無論過去了多少年,都值得藝術史編纂者們挖掘,值得逃避政治或熱衷政治的人們反思。

2005年底,我接到一朋友的電子郵件,詢問是否有興趣採訪上述行為藝術的主謀余志堅?朋友嘆息道:姓喻的瘋掉,姓魯的跑掉,就剩這個姓余的還呆在原地,如果你有興趣,還得抓緊哦。

我連連稱是。並轉彎抹角,終於通過余的姐姐,找到余本人。他老弟在話號另一端給我的印象,是爽朗而謹慎,幸好他讀過我的書,溝通沒任何問題。可接著的問題冒出來,余因為在網路上發表「反動文章」,又被監視居住!動不了,他說,我要去探望我的瘋子同黨喻東嶽,他們也不讓。

拖延至6月。由於臭味相投,我和紮根在雲南的班忠義交往密切。老班獨立拍攝紀錄片,歷二十余年,其膽魄,其見識,其海內外的知名度,已相當高。他追蹤調查二戰侵華日軍的性暴力受害者,十余年,而凝聚成心血之片《蓋山西和她的姐妹們》,令我擊節稱讚。所以這次出訪,我邀他加盟,記錄全過程。

老班慨然應諾,並積極籌備。

非比尋常。我提前數天,就和余志堅敲定了接頭方式。萬一臨時有變,就臨時通知。跟著,我換了新電話卡,密囑老班。再從雲南麗江回成都,探望了一眼老母。6月9號傍晚,我在成都雙流機場接老班電話——也是新號碼——這意味著彼此間神不知鬼不覺的聯絡方式誕生了。

19點20分的班機,抵長沙機場已是滿天繁星。月牙如一朵鬼火。我坐長途大巴去市區,一路撥老班的新號碼,卻一直關機。開始還以為他在空中,或誤點了。可後來,我心跳如鼓,有些沉不住氣了。

老友老張,開車接我吃夜宵,併入住他家。匆匆洗漱畢,進房間,像個不及格的特務,鑽被窩,憋滿頭大汗,仍堅持不懈撥老班電話。關機!永遠關機!他媽的,難道落網了?

熬至夜半3點多,我開窗透氣,探頭探腦若干回,如一隻關在囚籠內的禿頭鵝。衝動,壓抑;壓抑,衝動。我都開門站到客廳了,又夢遊一般退縮。這個老班,勇敢有餘,謀略不足,如果被逮,是在長沙機場,還是在我們事先約定的銀河賓館?我要不要去一趟?

思緒如雷電里的風箏,起落不定。我迷糊了大約兩小時,天就亮了。起床出門,橫下心,赴刑場一般赴約,在途中又撥老班手機十幾次。關機!關機!!我懵了!!難道前方是看不見的陷阱?路過銀河賓館,我直愣愣瞪著,老班有沒有事,都與這個他曾經下榻的小賓館有瓜葛,但鬼使神差,我沒有叫停。

7點20分,我在長沙火車站附近的國美電器超市下車。反身漫無目的暴走。約一站路,我經過民航大酒店,來到銀河賓館外面的馬路,剎步兩分鐘。進去?不,我渾身一激靈,似乎已提前看見一廖姓傻瓜被四起的國保便衣按翻在地。

我甚至透過重重屋瓦,看見遭受一夜突擊審訊的老班,在鐵窗背面,弓腰駝背——此時手機卻突然響了,是余志堅。劈頭就問:還是在某某地點么?我答是。隨後又改口,不,在另一地點。

兩個反革命分子在一站路之間,晃蕩了10來分鐘,到底接上頭。老余高出我半個腦袋,髮型光亮,像混跡舊上海的落魄公子。我們不及握手,就鑽入同一輛計程車,沿筆挺的五一大道,向市中心疾馳,直逼湘江大橋,桔子洲頭晃眼而過。

老余遞煙,我婉拒;搭話,我心不在焉。老余說,沒料到大名鼎鼎的老威還害羞呢。我乾笑兩聲。老班始終如一塊頑石,壓在心頭。

過橋停車。我們在橋左的楓林賓館背後,尋了家臭烘烘的下等茶樓,大呼小叫半晌,披頭散髮的打工妹才露面。八十塊一間屋,帶一壺茶。她故意敲竹杠。我立馬答應。她吩咐稍等,就拉開一黑窟窿的窗帘,叫醒另外三個打工妹,收拾臨時床鋪,排開椅子和茶几,沏水開張。

我們重新關死房門,不留任何出氣孔。由於睡眠太少,兩人都臉色鐵青。老余開玩笑說,演歹徒的話,就差兩把刀。我則忙著檢查錄音機,還抽空將巴掌大的攝像機架在茶几上,框住被訪者的臉部——這本來是老班的工作,唉。
老餘一支接一支抽煙,小眼睛乜斜,笑紋很粗。我抓拍了那玩世不恭的模樣。開始提問。

正文

老威:咱倆見個面真不容易!像地下黨接頭似的,嘿嘿。
余志堅:監視居住好幾個月了,警察輪班,24小時盯著我。可老虎也有打盹兒的時候,今早5點多,天還沒亮,我就鑽個空子,直奔火車站,再從瀏陽直奔長沙。下了車,我還兜幾圈,確認沒長尾巴,才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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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威:看你這滿不在乎的模樣。藝術家嘛。
余志堅:謝謝抬舉。可與警察捉迷藏是自由主義者的本能,與藝術無關。

老威:那咱們開始工作?
余志堅:好的。我生於1963年農曆8月12號,屬兔。我爸小時候,就死了爹,我祖母沒辦法,改嫁求生,我爸大約就成了個累贅性質的「孤兒」,幾歲就給地主打短工糊口。

老威:苦大仇深。共產黨的依靠對象。
余志堅:胡扯。1948年,我爸二十六歲左右,跟人賭錢,輸光了,只得自己賣自己的壯丁,還了幾十塊大洋的賭債。1949年解放前夕,我爸所在的國軍順應革命潮流,和平起義,又統統變為共軍。稍後抗美援朝,我爸又隨部隊到朝鮮,混夠4年,班師回國。我爸覺得年紀不小了,該娶老婆了,就堅決複員,回瀏陽老家。

老威:你爸的經歷是一部小說嘛。他在部隊幹啥呢?
余志堅:我爸的湘菜燒得地道,先後為國軍和共軍弄吃。在戰地朝鮮,還當過炊事班長。回國后,就專門給他們師長開小灶。

老威:這可是投機鑽營、升官發財的機會。
余志堅:那時的人,沒這麼高的境界。所以我爸複員,師長還捨不得。總之么,我爸回鄉娶了我媽,按階級劃分,兩邊都是勞動人民出身。接著呢,生下我姐、我、我弟,三個勞動人民的後代。

老威:你父母識字么?
余志堅:我媽那邊生育率高,存活率低。家裡也窮,她連自己的名字都認不得。我爸在部隊揭掉了文盲帽子,會讀簡單的課本。

老威:你兒時淘氣不?
余志堅:我爸生我時,已四十齣頭了。特別普通,我沒么子過人之處。文革前期我太小,等到廣播里宣布毛主席的親密接班人、偉大的副統帥林彪叛國投敵,飛機爆炸,我已經在上小學二年級。莫名其妙跟大人們一樣,緊張,興奮,逢小朋友便咬耳朵,嘁嘁喳喳半天,末了還不忘叮囑:莫給其他人亂講啊。莫泄露國家機密啊。

老威:小孩子也這麼政治化?
余志堅:恐怖氣氛么。我們學校外的廁所隔板,就有粉筆寫的反動標語:打倒毛主席!那天我脫褲子,一蹲坑,轉頭就看見了。嚇得我渾身哆嗦,連屎都拉不出。我趕緊擦掉反標,萬一有人跟蹤追擊,抓我的現行咋辦?

老威:是大人寫的?
余志堅:看那幼稚體,估計就是我的同齡小孩寫的。1976年毛澤東死,萬里河山一片悲痛,中小學生也戴孝、獻花圈、開追悼會。我們在毒花花的日頭底傻站著,比賽號啕,比賽誰的哭聲大,不料還真昏倒好幾個。估計是脫水。

老威:你哭聲大不?
余志堅:當然不甘示弱羅。人小,不知道悲痛為何物,大家都哭,我也得了嚎喪傳染病。不過上一輩不同,真動感情啊。記得那天我放學,一進家門,就見我爸揮淚如雨,稀里嘩啦的,還邊哭邊傾訴,毛主席啊,你老人家去了,我們以後可怎麼辦呢?

老威:你不能諷刺你爸。
余志堅:沒諷刺。事實就這樣。

老威:你上學時成績咋樣?
余志堅:還可以。不過我從來不做家庭作業。家裡人知道我懶,都不相信我能考上大學。直到《錄取通知書》下來,我爸說,不知道我們家的祖墳是不是冒煙了,居然出了個大學生。於是我去了湘潭師專,讀化學專業。由於我是個文學青年,對化學沒興趣,就留級,將三年制的專科讀成四年。在校的多半時間,我都呆在圖書館看書,深受海涅、拜倫那種古典浪漫主義詩歌的影響。

老威:1980年代,人人都寫詩。
余志堅:我也寫。我還在自己床鋪上頭,貼了幾張女性裸體素描。這可不得了,學校開大會批判我,上綱上線,什麼黃色下流、道德敗壞、精神污染,就差沒罵強姦犯了。我被潑滿身污水,連躲閃的機會也不給,最後,我遭嚴重警告。

老威:我讀中學也遭嚴重警告,曉得離開除差一步之遙。
余志堅:唉,也許「犯罪」的思想根源在那時就埋下了。1984年畢業,被分配到某某鄉村中學教書,更加格格不入。我留長頭髮,穿時尚的白色休閑鞋,在城裡都屬另類,就別提鄉下了。於是我受到排擠,轉到鄉村小學。哎呀,湊合著混日子,教書之外,讀讀書,釣釣魚,慢慢也就適應了。

老威:後來呢?
余志堅:五年轉了五所村小。像《早春二月》那部電影,小知識分子最終逃離死水一潭的封建鄉村。1988年我辭職回城,無所事事,整日就與中小學同窗加鄰居魯德成,還有湘潭師專的校友喻東嶽泡一塊。

老威:他們都有工作吧?
余志堅:魯德成開公交車,喻東嶽在《瀏陽日報》做記者。三個傢伙臭味相投,沒日沒夜侃文學。我喜歡西方古典浪漫主義,喻東嶽比我超前,推崇現代派,還有當時流行的朦朧詩。嘿,有差不多兩個月時間,他們都懶得回去,在我家擠著睡。如今想起,也十分美好!一直到1989年4月22號,胡耀邦去世,我們的一腔文學熱情轉眼升華,熊熊燃燒,所謂「中華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時候」。一堆朋友聚攏來商量:胡耀邦也是瀏陽人么,我們當然要給這個偉大的同鄉搞追悼會。於是我跑商店購買紙筆墨硯,親自操刀上陣,一口氣寫了很多標語,什麼「追懷耀邦,修改憲法,要民主,要自由,反腐敗,反官倒」之類。幾乎將這輩子對政治的要求全概括進去了。
次日半夜三更,我們像趕早起來打家劫舍的梁山好漢,用革命或者反革命標語覆蓋了幾條街。天亮時分,哦喲,瀏陽市民密密匝匝站那兒看啦,還嘁嘁喳喳議論,有點像魯迅寫故鄉的小說,滿清要滅亡的小道消息在封閉地兒傳得沸沸揚揚。而我們這些愣頭青,躲一邊觀察,興奮莫名,悲壯莫名。
接下來,我們像上足了發條的社會革命家,天天討論北京的情況。飯吃得少,可精神特別抖擻。我們還發動瀏陽師範學生們上街遊行示威。可瀏陽那地方太小,人也保守,我們幾個孫猴子拚命折騰,也沒搞出多大響動。

老威:於是就決定上京了。
余志堅:後來天安門廣場絕食了。還有幾個學生在人大台階下跪,遞交請願書。我們不太懂得政治博弈,卻憑直覺不滿,既然不願做封建皇帝的臣民,為什麼要低頭下跪?而專制政權根本不會理睬的。
大約5月16號,我、魯德成、喻東嶽,還有兩個朋友,就種種國事辯論了一個通宵。然後決定一塊上京。可都是窮光蛋,又都是第一次去北方,幹麼子革命哦,把工資全掏出來數,覺得不夠。出發前夜,我跑去敲一個體戶同學的門,他做電器生意,為革命他就慷慨解囊,借給一千塊。當時一千塊,現在翻番二十多倍吧?一張長沙至北京的火車票才幾十塊。

老威:真大方呀。
余志堅:中國人做了一場民主大夢么。從瀏陽到長沙,司機一聽我們去北京聲援,馬上就免掉我們的車票。一早攏長沙,先跑五一大道和省政府去了解情況,嗨喲!本省的學潮規模已如火如荼,橫七豎八的街道,充滿學生和市民的遊行隊伍,由不得我們熱血不沸騰!我腿長,就再次跑商場採購筆墨和布匹,喻東嶽當即奮筆,寫成「揮師北上」的巨型橫幅,還有「打倒鄧小平!擁護趙紫陽!」下面落款是「湖南請願團」。我們佔據長沙火車站廣場,插定橫幅,立即輪番演講。其內容都是此次運動最為流行的反腐敗,反官倒,改政體,修憲法,反一黨專制等等。喻東嶽負責拍照記錄,因為他的相機好,牌子,瀏陽日報社採訪專用,稀罕貨啊。我還陪他買了數不清的柯達膠捲。卻不料他辛辛苦苦留下的攝影傑作最後上了法庭,統統變成自個兒反革命宣傳煽動的鐵證。

老威:我的情況差不多,自己為自己製造了不少「無可辯駁」的文學罪證。
余志堅:人潮洶湧,我這個只在鄉村課堂遭遇過小學生的不稱職的老師,頭一回在大庭廣眾從事「反革命煽動」,蠻高亢蠻流暢,蠻有效果。搞得群情激昂,紛紛朝我們的臨時募捐箱里扔錢。一毛兩毛,一塊兩塊,還有十塊的。太感人了。當時還沒有一百元整票。我至今記得有一個人,雙手捏著票子往箱子里塞。才煽動幾小時,捐款箱就裝不下了。

老威:激情燃燒的歲月啊。
余志堅:我們募捐到三千多塊,有些湖南學生當即就加入我們的請願團,要一同上京聲援學潮。

老威:多少人?
余志堅:四、五十,浩浩蕩蕩的隊伍么。我們登上剛剛運行的特快列車,晚上9點過發車。

老威:光火車票就得花大捧銀子。
余志堅:沒辦法。我們買了一沓《站台票》,咋咋呼呼進站,嘿嘿,車上車下全擠滿了愛國群眾,我們只得肉貼肉,擠在過道中。乘務員過來查票,一聽幾十號人都自稱「上京聲援的湖南請願團」,就把列車長叫來了。人家挺客氣地問,你們中誰負責呀?我回答我負責;他說好,我完全理解、完全支持你們!然後就專門將我們安排進乘務員的休息室,裏面放了二三十張小凳子,讓我們這幫愛國者輪流坐著休息。第二天抵達北京火車站,一下來我們就將半個車廂那麼長的橫幅扯起,吸人的眼球哦。四、五十人同心協力,邊狂喊口號,邊朝天安門方向挺進。才一會兒,我偷眼回看,哦喲,屁股后竟拖出幾百人的隊伍,多半都是各地上京聲援學潮、一時卻找不到組織的學生。於是我們更來勁了。「還我胡耀邦!打倒鄧小平!擁護趙紫陽!要自由,要民主,要,中國人要重新站起來」之類的口號,叫得比鄉間儺戲鑼鼓更密更響,引得路人紛紛追逐圍觀。大概四五十分鐘,望見了只在報刊上看見過的天安門城樓,我們正要直接投身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一個學生領袖模樣的人,自稱是高自聯糾察隊的,過來問我們從哪兒來?我們齊聲回答「湖南請願團」,專程來聲援學潮。他連說很好很好,可你們的口號有點欠妥,也就是過激,廣場上還沒人這麼瞎喊。我們開頭不服氣,但轉彎一想,要顧全大局。於是就自覺把那反動的超長橫幅暫時收藏。
隨後兩天,跟我們出來的湖南大學生們,都三三兩兩找到各自的群體或組織,如鳥兒歸巢。所謂的「湖南請願團」就自動解體,只剩了我、喻東嶽、魯德成,三個無法歸類的核心成員,暴露了孤零零的社會閑雜本質。

老威:這麼容易被瓦解?
余志堅:5月18號到北京,23號出事兒,我們總共就湊了五、六天熱鬧么。參加了一些學生和市民的遊行,也在演講中鼓吹取消一黨獨裁啦,全盤西化之類。那幾天沒怎麼睡覺,夜裡實在扛不住,就在地下通道或某處街沿鋪上塑料布,裹著軍大衣打個盹兒。記得某天清晨,一睜開眼睛,竟發現一女學生躺我身上。哈哈!多浪漫的場景。
接下來的三件事我印象很深:一是人民大會堂掛起「非常人大常委會」的超大橫幅,令人想入非非,覺得民主烏托邦就在眼前;二是天安門廣場上空,盤旋著不少軍用直升機,有時飛得極低,幾乎要磨擦城樓了。還不斷散下大量「致被蒙蔽群眾」的勸降傳單。嘿嘿,這一招叫「四面楚歌」,楚霸王項羽被劉邦大軍圍困在垓下,張良用洞簫吹出那個時代的「勸降歌」,最後搞得大家覺得沒意思,就自行解散。當時,幾十萬戒嚴部隊從幾個方向抵達北京郊區,將首都圍得鐵桶一般,卻被自發聚集的北京市民堵在外頭。各種似是而非的小道消息在廣場流傳,人心浮動哦。我在湖南老家時,傻激進,還寫過彈劾趙紫陽的文章,認為他跟鄧小平、李鵬一丘之貉,將人民群眾當作宮廷鬥爭的替罪羊。可我這種「無端指責」遭到許多學生的反駁,趙紫陽大好人,是整個學潮的支柱,你怎麼連他的壞話也說?
最後一件事我們印象最深:王丹、吾爾開希、柴玲等學生領袖講話,前後口徑都不一致。什麼「盡量維持好廣場秩序」,廢話;什麼「市民、工人趕快返回,正常上班」,廢話。柴玲還學娛樂明星樣呢,一再稱「謝謝!謝謝!謝謝大家的支持」等等。似乎大學生是天之驕子,才享有正宗的愛國權利,其他社會力量,就屬於瞎摻和瞎搗亂。他媽的,沒有大家的聲援,單憑學生,能扛這麼久?共產黨早收拾你們了。當時啊,我對他們幾個的講話反感至極,戒嚴部隊抵攏郊區了,還內訌、對話、慌張、僵持,強作鎮定有屁用?全副武裝的軍人難道是吃素的?萬一真開槍怎麼辦?聲勢如此浩大的民主運動,幾千萬人捲入,憑你們幾個小屁娃娃,能順當收場?流血迫在眉睫,還在空談誤國,幼稚啊。

老威:你們的直覺挺敏銳的。
余志堅:可是我們這樣的外省草根,插不上話。我們一再試圖越過警戒線,與學運高層談談,但學生糾察隊一見我這副張牙舞爪的樣子,就死活不允許進入他們的廣場指揮部,更別提面見高自聯頭頭了。事態不妙,怎麼辦呢?於是我們遞交了一份書面《建議書》,好說歹說,讓學生糾察隊轉交,至少是「僅供參考」吧。

老威:還記得《建議書》的內容么?
余志堅:一,高自聯應該以全國人民的名義,宣布中共政府為非法偽政府;二,號召北京乃至全國,工人全部罷工,市民全部罷市;三,學生和工人糾察隊,這個,哎呀,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

老威:夠直接的。學生方面有響應么?
余志堅:渺無音訊。當時太亂了。也許壓根就沒轉交。

老威:夠鬱悶。也許你們過於標新立異了。
余志堅:所以蠻無奈的。

老威: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們可以拍屁股走人嘛。
余志堅:不行,千里迢迢來北京,豈能不負責任?喻東嶽悲憤難抑,提議集體自焚。我們設計了多種自焚方案,比如上金水橋,自己朝自己淋汽油,突然點燃,效果肯定不錯。但自焚要達到么子目的?是不是在自焚前發表《自焚宣言》,或者自焚後由誰誰誰通告全國,我們以身殉民主,殉自由,抗議暴政,喚醒大眾?可形勢逼人,搞不妥,大家就不明白為什麼要自焚,說不定,當局還會利用我們的死,抹黑民運。
唉,沒有意義。我就提出替補方案,取締天安門城樓的毛澤東標準像,象徵性為共產暴政划個句號。喻東嶽和魯德成立馬贊成。5月22號午夜至天亮,三個人都在討論方案。爬上城樓取毛像,看過去的距離好像不太高,但在當時戒備森嚴的狀況,爬城樓比登天還難。次日上午,雙眼熬得紅彤彤的我們,如高燒病人,絞盡腦汁弄來一把梯子,扛到毛像底下的門洞,一仰腦袋,頓時傻眼——狗日的暴君,生前騎我們頭上作威作福,嗚呼多年,我們搭幾人高的梯子還夠不著!我們輪流從下面細細考察。目光擦著門牆,死瞅半天,終於看清楚,掛毛像的釘子足有手臂粗。也就是說,即使我們搭了足夠高的梯子,舍一身剮,也不一定能將皇帝拉下馬。

老威:沒人注意你們?
余志堅:誰也不會注意誰。在暴風驟雨的運動中心,很多時候,人是很渙散、很邊緣、很孤獨的。當然,成為世界關注的焦點人物,又另當別論。

老威:於是你們就想起請暴君吃臭雞蛋?當時我還在山城涪陵的家中,從電視直播,目睹了你們史無前例的壯舉。驚呆了。記得現場播音員是中央台的陳鐸,頭髮花白,嗓音氣得發抖。
余志堅:實在拿老毛沒辦法,才出此下下策。我們逛王府井百貨大樓,採購了二十個雞蛋。本想目測好距離,用雞蛋直接砸毛像,可稍一推敲,就覺得雞蛋顏色太淡,飛濺而去的效果不明顯。多虧喻東嶽喜歡畫幾筆,他說買幾種繪畫油彩,攪成深灰色,填入雞蛋殼內就行了。
準備工作蠻長,煞有介事。買來宣紙、墨水、油畫顏料、毛筆、稀釋劑和膠水,接著跑郵局給家人寄遺書。我自己寫的什麼,居然忘了,好像引用了不少拜倫的詩句;魯德成邊寫邊沉思,挺費勁的,百感交集啊,他是獨子,聽說後來,他父母看了電視直播,當場就暈倒;喻東嶽寫的內容,我還依稀記得一點,他在瀏陽城有五個結拜兄弟,他就一直趴那兒寫啊寫,完了一封又一封。什麼要學唐吉珂德大戰風車呀,什麼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呀,等等。很是文采飛揚。

老威:據說喻東嶽很有詩才。
余志堅:有一首他口占的打油詩,我還記得:有一千種理由,你走在街道的這一邊;有一千零一種理由,你越過馬路,走到街道的另一邊!

老威:越界的衝動。果然你們走到另一邊了。
余志堅:寫完遺書,我們肚子餓了,就把二十個雞蛋拿到北面金水橋旁的小吃攤加工,也就是一平底鍋,塗上稀麵漿,打雞蛋,撒蔥花。那天我們塞了太多這種北方特色的煎餅果子,先還黃燦燦、香噴噴,很對胃口,因為我們在湖南沒吃過,可後來填不下了,差點吐。
接著我們把剩下的蛋殼收好,來到天安門城樓左側的中山公園門坎,地上鋪張塑料布,席地而坐,造砸毛蛋。即把蛋殼填滿調成深灰的油彩,然後一個個封閉。
再接著,就將長一米二、寬八十公分的宣紙平攤在地,琢磨配套的對聯,這可是1949年以來的天字第一號對聯。我出句,喻東嶽心潮澎湃,一揮而就:五千年專制到此告一段落;個人崇拜從今可以休矣。橫批:自由偉大。
箭在弦上,喻東嶽還掏出相機,將對聯拍下來「永遠保存」,我和魯德成也趁機在公園門口「合影留念」。唉,如今這些東西全部封存在公安機關的罪犯檔案里了!

老威:你們沒將「革命遺物」留給一個可靠的人?
余志堅:茫茫人海,想不起誰可靠。之後,三人作了簡單分工:我手長個高,就負責阻擋門樓下川流不息的群眾,宣布砸毛行動開始;而喻東嶽和魯德成負責貼對聯和扔雞蛋。於是各就各位。我首先出場,跑到城樓正中門洞,張開雙臂攔截過往行人:對不起對不起!請大家暫時留步!我喊了幾遍,更多群眾反而被吸引過來,都不明白么子意思。幸虧幾個學生衝過來幫忙,才堵住了人潮。

老威:學生為啥幫你?
余志堅:當時我和魯德成才二十五、六歲,喻東嶽才二十二歲(他是神童,十八歲就大學畢業),所以看青春外表,大學生將我們當作自己同類了。卻不料這邊剛消停,那邊就在門洞左右,呼啦啦把對聯給張貼了。由於慌張,對聯有點斜。緊接著就是奔跑著後退,估摸最佳仰角距離,投擲雞蛋。原先我們認為,二十個顏色蛋,污染透那麼巨幅的毛像,足夠了。沒想到那兩個傻子,很沒出息,砸出去的蛋,要麼高要麼矮,要麼偏要麼斜,要麼勁兒太小,蛋飛到半路就落地。我眼巴巴望著,氣得破口大罵:他媽的搞么子?還好,沒太丟人,飛蛋二十,砸中了三個,暴君的雙下巴起了不少麻子。

老威:你們耗了多長時間?
余志堅:全部行為五六分鐘,砸雞蛋就兩三分鐘。恍若夢裡,在場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麻木,驚愕,也有盲目鼓掌歡呼的,等到夢醒了,事件已發生了。一層層人牆嘩啦一下將「罪犯」圍在當中,有聲音責問:幹什麼的?你們從哪兒來的?誰指使你們這麼干?高自聯糾察隊也趕過來,排開眾人。我當時恰恰在外圍,只能望見他倆的腦袋。我隱隱約約聽見眾人在七嘴八舌聲討:你們是存心不良,要毀掉大家,毀掉這場愛國運動啊。而被破蛋搞得五顏六色的魯德成卻極力爭辯:取締毛澤東是正義的,合法的,我們沒幹壞事!我也遠距離鼓掌聲援:說得對!
我身邊的學生蠻厲害,指著我鼻子說:沒事兒你就不要插嘴!我說:當然有我事兒,我們是一起的!嘿嘿,這一來,我也落網,都被大學生們扭送到廣場指揮部。

老威:從天安門到廣場指揮部?
余志堅:對,就是英雄紀念碑下面。

老威:你們挨打了嗎?
余志堅: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正反兩方都瞎起鬨。學生糾察隊還是在保護我們。

老威:然後呢?
余志堅:總算順利到達紀念碑底座,也就是之前絞盡腦汁想進來,卻怎麼也進不來的學潮核心。雖然這樣闖入有些不太體面。
三個人垂頭喪氣坐在紀念碑下,等候發落。學生領袖們在旁邊展開討論,耗了好長時間。終於,便衣警察出現了,在四周轉來轉去,然後進指揮部要人。學生們婉言回絕。這時旁邊有個女士偷偷湊過來,在我耳邊提醒說:事態發展對你們極不利,你還是瞅個空子,趕緊溜掉吧。我立即搖頭:三個人死活一起,我不能自個兒溜。於是她沉吟片刻才說:我給你留個電話號碼,如果你有事兒需要幫忙,就打這個電話找我。我答應了。那時年輕記性好,她念一遍我就記住了。

老威:你沒問她是什麼人?
余志堅:沒問。估計她也不會說。但看那神情,她是要真心幫我。所以在這兒,我要特別提一下。

老威:後來?
余志堅:後來變化大了。那個人與號碼全淡忘了。估計現在就是面對面,也認不出來。

老威:再後來?
余志堅:學生領袖們經過研究,才將我們帶到右側的歷史博物館前面,也算個非正式的中外記者招待會,不少記者及群眾等在那兒呢。沒想到時間短促,三五分鐘就拉倒。他們的問話主要衝魯德成去。其間還有個高自聯頭頭,代表全體大學生「澄清事實」,聲明這次事件與他們沒任何瓜葛,他們的目的是推進民主改革,壓根不會有這類敵意,壓根不可能幹出攻擊共產黨、損毀毛主席形象的舉動等等等等。我腦袋都快炸了。
之後又在一輛公交車內,又是魯德成,接受中央電視台的採訪。天開始下雨了,從車窗看外面,帳篷和油布亂七八糟,像打滿補丁的災區。嗨,沒料到一向慢吞吞的官方媒體這次動作蠻快,採訪時間也蠻長,提問包括哪裡人?什麼職業?籌劃了多久?最初的動機?想沒想過後果?等等。魯德成也不緊不慢作答,還申明我們的行為與學生無關。據說當日的《新聞聯播》就作為反面教材播放,長達五六分鐘。電視畫面里,還有天安門現場找來的目擊證人,幾個大學生、市民,讓他們敘述事件,並表達各自的看法。有個學生還說:他們有勇氣這麼做,我蠻欣賞的。嘿嘿。

老威:我最初也是在《新聞聯播》里認識你們的。節目的基調大約是「憤怒譴責」。不過在譴責的下面,隱含著記者善意的焦慮,擔心這一事件給運動帶來大家都難以承受的負面後果。
余志堅:負面後果早就註定了,只要毛的陰魂不散,只要鄧的鐵腕不除,只要是共產黨的統治,反抗的結局就是流血。我們只是其中一段插曲而已。

老威:也有人說,早知道流血,就不反抗了。
余志堅:我們是被指揮部交出去的,學生糾察隊的頭頭叫郭海峰,他親口通告他的姓名,還算坦率。他說指揮部內的高自聯常委們表決,多數主張將我們送東城區公安分局所屬的天安門保衛處,可他堅決反對。據理力爭好半天,無效,押解工作反而由他負責執行,因為他是高自聯秘書長。我連說「沒什麼」,還從兜里掏出剩下的兩千多塊錢,交他保管。他當場寫了張收條。他還要求警察寫了張接人的收條。我們是在瓢潑大雨中上的警車。警察給我們戴了手銬,郭海峰卻在雨中站了好久。

老威:你們有乘亂逃脫的機會嗎?
余志堅:從下午兩點半作案到傍晚落入警察手中,我肯定有機會溜。那兩人就不知道了。不過我們為什麼要溜?我們早就有承擔後果的心理準備。

老威:接著?
余志堅:我們在南池子派出所關押一晚,次日上午轉移至北京市東城對面的收容所。剛進去那陣,整個收容所空蕩蕩的,監房內除我,就一個北京市裡的慣偷。那傢伙可悠閑啦,能不起來就盡量躺著,抽煙、睡覺;睡覺、抽煙。連喝水也讓我幫忙遞。沒辦法,寂寞難耐,兩個南轅北轍的人,也被迫湊一塊瞎聊。當時我很想繼續關注運動的進展,可與世隔絕呀。可以說,北京的公檢法體系,處於一種半癱瘓狀態,連所里的看守也極少打照面,估計全在觀望,等待黨中央內部權力傾軋的天平秤倒向哪邊。

老威:你們是天字第一號的欽犯,居然沒連夜提審?
余志堅:六四前後,半個多月,沒人來提審,甚至沒人來過問。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躺著。哎呀,骨頭都睡疼了。幸好我生性懶散,早就練就死睡基本功,遇事兒不多琢磨,如果天肯定要塌,你一廂情願想不塌,就算白操心么。

老威:有點莊子境界了。
余志堅:直到6月3號半夜,收容所牆外突然槍聲大作,炒豆子一般,將我從夢中驚醒。他媽的!終於開槍啦!這些狗雞巴弄的終於開槍啦!我的預感、喻東嶽的預感全應驗了。所謂槍杆子裏面出政權,共產黨就這麼起家的,學生和文人怎能玩得過殺人不眨眼的老政客呢?那一夜我失眠了,在監房內走來走去,直到天麻麻亮。焦慮啊,渾身肌肉都不由自主抽搐。那慣偷還好心勸我:國家亂掉,你急也解決不了問題;又不是尿急,撒掉就完事兒。
6月4號大早,第一批進來了,清一色的熱血青年和大學生,平均年齡估計就二十歲左右。捱到5號,進來的人越來越多,空蕩蕩的監房眨眼就人滿為患,最後,塞不下了,還硬朝裏面塞,好在人是肉長的,有伸縮性。

老威:一間房關多少?
余志堅:按常規,十四五個,猛然就塞三十多個。沒地兒站了。正式逮捕我們是6月15號,一度癱瘓掉的公檢法體系跟我一樣,從夢中醒來,剎那間恢復了高速運轉的殘酷本性。四處通緝布告,四處設卡抓人。那種紅色恐怖,就像2003年中國遭遇非典,大街小巷,幾乎不見什麼行人。思想消毒和身體消毒,性質差不多麼。
非常時期,北京警察也不被信任,東城分局的看守所和收容所統統軍管。經過封閉洗腦的大兵,像野獸一般,張牙舞爪,沒任何章法。不管學生還是市民,都往死里揍。我們被逮捕,移交看守所時,有個大兵拎著我,活像拎小雞,隔著一丈遠就朝軍用吉普那邊扔。這還不解恨,他又抬起自動步槍,使槍托猛擊我的臉頰。頓時,我滿口鮮血直噴出去。老威你看,嘴裏的這顆假牙,就是被揍飛的真牙換的。

老威:你呆的看守所,就是人們常說的「王八樓」吧?
余志堅:對,裏面關過不少六四暴徒。

老威:你也算暴徒?
余志堅:沒來得及放火和堵軍車,就只能划為「強暴偉大領袖」的歹徒。我們在七處王八樓熬了5個多月,7月10號秘密開庭,在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地下室。

老威:開庭也不見天日。
余志堅:他媽的,例行公事,罪行明擺著,沒怎麼辯護,即使辯護也沒聽眾。大概兩小時不到,就完事兒了。延期宣判,等了一星期,接《判決書》。

老威:如此草率?
余志堅:我和魯德成法庭呈供了什麼,已經忘了。最有趣是喻東嶽,他辯護說,我們沒任何政治目的,只是在完成一幅作品。

老威:行為藝術么?
余志堅:對對。喻東嶽就說是行為藝術,並且是本世紀以來最傑出的行為藝術,它所涵蓋的意義,要若干年之後,人們才能真正理解。

老威:我覺得,作為一個劃時代的政治波普,它肯定會進入當代藝術史。
余志堅:哈哈哈!那些公訴人和法官怎麼能搞懂這個?聽得雲里霧裡,終於惱羞成怒,還認為喻東嶽故意愚弄他們。連指定的律師都不裝樣子了,一再打斷。

老威:太有意思啦。法庭內的氣氛也應該是行為藝術的延伸部分。
余志堅:嘿嘿。

老威:此前你們預料過結果么?
余志堅:在牢里無聊,人們經常給我們分析案情,掐算生死。什麼「明知故犯,頂風作案」啊,「罪行特別嚴重,情節特別惡劣」啊,「手段極其什麼,後果極其什麼」啊。熟悉《刑法》的人都知道,只要《起訴書》上寫明「罪行特別嚴重,情節特別惡劣」,腦袋就懸在空中了。唉,等死的滋味不好受!我連《遺書》都寫了好幾封,有給姐姐、弟弟的,也有給父母的。如今回想,真有點婆婆媽媽。傷害啦,歉意啦,願他們徹底忘掉自己這不孝子啦,相信後代會理解我們,沒丟臉啦。

老威:有些自相矛盾。
余志堅:今天一念頭,明天一想法。畢竟面臨生死大關,空空蕩蕩,睜眼閉眼都很可怕。淚也流過了。但是我不後悔。

老威:《判決書》下來,還是鬆一口氣?
余志堅:簡直就虛脫了。哪本小說里寫的?我已經提前聽見獨裁的喪鐘!自由在跟前飄蕩,伸手就抓得著。

老威:也許喻東嶽說得對,這場史無前例的行為藝術算完成了。
余志堅:我判無期徒刑,坐牢十一年零六個月;魯德成判十六年,他實際蹲了八年零八個月;喻東嶽判二十年,蹲了十六年零九個月,反而是最後釋放。

老威:你們沒上訴?
余志堅:我們可不願找死。1989年底,我們被送回湖南,關在衡陽監獄。

老威:你們在裏面挨打沒?關小號沒?
余志堅:喻東嶽受了很多折磨。有次被警察打壞了,我們幾個難友還搞了抗議活動,絕食三天。但獄方拒絕道歉。小號我沒關過,但1992年之前,有多半時間我關在嚴管隊,很恐怖。

老威:你在裏面犯事兒?
余志堅:剛進去,還摸不著底。逢人便說六四死了多少人,共產黨如何專制、惡毒,幾乎一刻不停地講。還不幹活,熱衷跟們探討時局變化。所以受到獄方的屢次警告。我置若罔聞,就被宣布「實行嚴管」。我挨了五、六次打。有一次,兩個警察揪住我,兩根電棍同時在身上擂,我反抗了一小下,就癱了。接著,拳頭和大頭皮靴,電閃雷鳴一般,整得我遍地翻滾。我一身好衣服,挨打之後,全沒啦。我一絲不掛躺地下。骨頭沒斷,還算手下留情,湖南監獄普遍野蠻么。
後來學了點乖,不他媽的硬抗。但我堅持一點,我是政治犯,不需要勞動改造。後來他們也安排有經驗的犯人來帶我,所謂建立師徒關係。我最多站在一邊看,然後獨自縮角落裡,拉別的犯人聊天。

老威:你們一直呆衡陽監獄嗎?
余志堅:後來轉到湖南第三監獄,也就是永州監獄。喻東嶽轉去一監,那兒集中關押政治犯,是湖南最著名的野蠻監獄。
1992年前後,我從報紙上讀到老鄧的「南巡講話」,仔細一分析,覺得中國的政局大概是進入了前蘇聯的勃列日涅夫時代,灰暗而漫長,我自己的心情也隨之灰暗而漫長。
既如此,先要活下來啊。於是我就跟獄方提出,我的特長是教書么。還好,他們把我從金屬切割車間轉到教育科,定期給獄中犯人上文化課,直至減刑出獄。

老威:也算不幸中之萬幸。
余志堅:我們三個,魯德成最幸運,從雲南邊境偷渡到泰國,雖然險些被遣送回來。而喻東嶽太慘了,他出獄那天,我叫了幾個民運道上的好友去接,沒想到,他像一段爛糟糟的木頭,跟我熟悉的那個靈光四溢的喻東嶽判若兩人。我一再叫「東子東子,你搞么子,連我都不認」,他卻沒反應。等到他有反應,卻撲通跪倒,抱住我雙腿,大叫「饒命啊饒命啊」。我心如刀絞啊,六四事件太大了,全面評價是歷史和政治學家的活兒,而我內心解不開的疙瘩,只剩喻東嶽,我老覺得是我毀了他。唉。

老威:我在網上看過一些報導,海內外都在為他募捐醫療費用。他如今到底如何?連你也不認得!不可思議!
余志堅:他連自己都不曉得。如果你問「誰是喻東嶽」,他兩眼茫然,想不起來。

老威:失憶症?
余志堅:不知道在監獄里受了多大折磨、多大刺激!保不準被下了葯。因為如今中國,老毛還被許多人崇拜,不少計程車上都掛毛像,當作保護神么。

老威:喻東嶽變瘋,會是個永遠的謎嗎?
余志堅:難說。可永州監獄關那麼多犯人,兇手應該不難追查。前一段,我在網上發表了十幾篇反動文章,當地國保就以煽動顛覆的罪名,刑事拘留我32天。我出來,稍微休息調整兩三天,就坐車去離瀏陽縣城七十多公里的喻東嶽家探望。嘿,出獄久了,他的情緒穩定些,不見人就跪了;可眼神還是痴獃,你不能大聲說話,否則他渾身一激靈,又跪倒。他家人隨時在幫助他恢復記憶,從前的誰誰誰,左鄰右舍的誰誰誰。猛一剎那,他似乎醒悟自己是喻東嶽了,可轉眼又忘掉,像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裏面的人物,都活在自我的莫須有的空間。喻東嶽曾經很推崇這小說,沒料到他自己也進去了。
有時候,民運人士聚會,我也帶他去。老廖你看,這張照片,中間這個,就是他,連拍照時,他都嘀嘀咕咕,而跟前一派空洞,誰都不在他眼中。

老威:這照片挺喜慶。這些人是誰呀?
余志堅:我的結婚現場,好些民運人士都來祝賀。

老威:我也祝賀你!那你們婚後靠什麼為生呢?
余志堅:不知道。總之么,要房沒房,養老保險一類的,全沒有。靠運氣熬唄。目前我們的主要經濟來源,是做家教。學生時多時少,極不固定。我們每月的平均收入,不足一千元。

老威:想過出國嗎?
余志堅:出去幹什麼?

老威:自由啊。這麼個強盜國家。
余志堅:可畢竟是生我養我的地方,真要離開,還是割捨不下。

老威:你的心態保持得不錯。
余志堅:誰能拿去我內心的自由呢?至於家庭內部,有些小磨擦難免么。但愛情親情友情是永恆的主題。對社會,也在慢慢學著適應。大伙兒都是逆來順受的小人物,但同普通小人物相比,抹不去的六四情結,讓我們面對政治恐懼,還有挑戰的衝動。

老威:你最大的恐懼是什麼?
余志堅:是未來。我看不出這個民族、這個社會還有什麼未來。我們付出的代價,我們的一腔熱血,是不是會變得很輕、很可笑。我們努力讓後人記住,是不是有些一廂情願。最終我們的存在,是不是會讓體面的人、成功的人、什麼時代都通吃的人覺得不自在。唉,算了,先湊合著過。事情想多了頭疼。

老威:你們打算要孩子嗎?
余志堅:難養啊。暫時不考慮。

補記:

正午時分,採訪結束,我們也汗水淋漓。「長沙真不愧火爐啊」,我嘆道,隨即開門敞氣。我就近招待余志堅吃了頓街頭快餐,然後擁抱,然後目送他深入毒日頭,消逝在穿梭不息的車流和人流中。

我來到公用電話亭,撥老班的老電話,居然通了!氣急敗壞的老班在那端破口大罵,並連呼「絕交」。我張口結舌。幸好老班沒有馬上掛電話。原來他受騙了,所謂新電話卡,一出雲南就沒任何信號,也不顯示任何號碼。

我連連致歉,並強烈要求馬上見面。但老班這頭在日本訓練了二十多年的倔驢,嚴辭拒絕。我不可原諒的罪行有二:沒有按約定到銀河賓館;新電話不通,沒有試探著打老電話。
我認罪。檢討自己本質上膽小如鼠,不配搞民運;並且一根筋,不知變通。回麗江后,我又再三向老班示愛,終於得到這條與我同歲的老狗的接見。為了彌補他的損失,我將此次談話的錄像帶悉數獻上。老班嗤之以鼻。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的獻禮質量低劣,基本不能用。老班宣布,要恢復到從前的鐵哥們關係,起碼要一年。如今已三年了,他也遠在日本了,我還像惦記某個親戚一樣,惦記著他。

而毀掉我倆關係的余志堅,我也惦記著他。

轉自:《中國人權雙周刊》第206期,

來源:新公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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