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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志永的美好中國之二:一生為一個夢想

2020年01月15日 13:02 PDF版 分享轉發

黃河故道

站在門前的矮牆上,眼前一望無際的大平原。童年的記憶從那裡開始的。

1970年代黃河故道里一個安靜村落。小夥伴們在乾涸的池塘底「挖井」,挖出一層一層沙土。老人說,那是黃河路過時沉積下來的。後來知道,那是1938年花園口決堤,我們民族為生存付出慘烈代價的一部分。

真切感知黃河故道是初中一個秋日。騎車一直向東北,河南山東交界處,鄉村黃土路陡然變成長長的斜坡,眼前大片大片破敗的荷塘。那是傳說的堤。我的家鄉原來在高高的河床上面。

文化,是一些信念和符號,嵌入一個人的靈魂。就像黃河,每次路過總要好好看一眼。就像中國,某些時刻,熱淚盈眶。

母親童年很像電影《活著》的故事。七八歲時外公嗜賭,輸完家產田地跟路過的八路軍走了,姥姥帶著母親和兩個舅舅一貧如洗乞討度日,土改時划為貧農、軍屬。贏了土地的鄰居成了地主,批鬥折磨中早早離世。大時代的背景,無數個體沉浮悲歡。

二十多歲的母親作為大齡女青年嫁給了貧窮但有文化的父親。正值大躍進,村民打著紅旗不分白天黑夜把田地翻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是慘烈的大飢荒。雜草、樹皮都吃光了,很多人全身浮腫,年紀大的或身體不好的漸漸爬不動了,悄悄死去。

1959年那個可怕的冬天父親奔走在信陽一代為人治病。很多年後他還忍不住長長嘆息,有的村莊很多人家死絕了,屍體都沒人掩埋。

父親的專業是放射科,聰明好學的他幾乎是全科醫生。白天在鄉醫院上班,晚上回家義務為鄉親看病。童年的一次深刻記憶,半夜響起急促的敲門聲夾雜著啜泣聲,父親匆匆起身趕去鄰村,天亮才回來。每逢春節,常有陌生的親戚。很多年後知道了「感恩」這個詞,我為父親留在鄉村的一生而驕傲。

原野上紫色泡桐花簇擁白雲藍天,小河邊青青野草沐著溫暖陽光,桑樹下勤勞的蟻群忙忙碌碌,春風涌動麥浪也拂過少年的指尖。最喜歡的暮春時節,那些美麗的時光永在,無論它們去了多麼遙遠的地方。

她是班裡最漂亮的女孩。爸媽都是老師,媽媽教我們二年級語文課。村裡人都知道,她們家地主出身。有一天小夥伴們偷偷來到她家牆外,聽見她問爸爸,地主吃人嗎?爸爸說,有的吃,有的不吃。同學常拿我倆開玩笑。初中畢業后,再沒見過了。

鄉土社會並不美好。共產主義淘汰了誠實、善良,特權等級鮮明。我的同齡人,隔牆鄰居,村支書的兒子,騎在別的孩子頭上,拿鞭子抽打,大家開心地笑。被那鞭子抽打的,還有一隻叫地馬鷗的小鳥,我看見它血淋淋地死在豬圈旁。

鄰里為一隻雞、一棵樹、一隴小麥爭吵,甚至大打出手。小孩能偷來「大隊」的東西,不是羞愧,而是勇敢智慧,受到誇獎。村裡唯一的代銷商店新進一批醋,大人叫孩子們搶在第一時間跑去買。因為誰都知道,隔夜就會兌水。一次次政治運動之後,淳樸鄉村只在傳說中了。

1980年代土地承包帶來農村第一波繁榮。市場經濟和城市化帶來第二波發展,年輕人遠離故土尋找新的生活。有人說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只剩老人和孩子,很多院落廢棄了。雞鳴犬吠亦清冷荒涼。其實那亦是重生,告別生存焦慮,鄰里更友善了,市場經濟不是摧毀道德,而是重生道德。

母親常說我傻。木訥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與鄉村社會格格不入。其實她也一樣,從來不會巴結有權有勢的,只會關心村裡最窮苦的人。後來生活在縣城,她也常常給無家可歸者送去食物。

曠野上小男孩仰望東方的天空,淚水悄悄滑落。那是記憶的童年,憂傷的背影。生命會有莫名感傷,不知道它們來自多麼遙遠的過去。生命有遙遠的過去,恆久的未來。

還好歲月流逝中,我的人生越來越快樂了。

一生的夢想

村西北大約兩公里,田野中一片紅磚房子,我的初中校園。院子里一半種莊稼,夏天有棉花、玉米,冬天有青青小麥。教室坐落在一片墳地上。出門兩米就有一座小墳,膽大的同學在上面跳來跳去踩得光光的。

凌晨五點就起床了,漫天星光下穿過田野,有時能看見墳地里盈盈飄著藍色火苗。那是傳說的鬼火,知道是磷燃燒,可還是有點膽怯。很多時候,理性代替不了本能。

早晨放學,我常常一路跑步回家。小學我身體虛弱,初中開始有意識鍛煉身體。

1987年元旦天未亮,豫東平原漫天大雪。煤油燈下書聲朗朗。英語老師推門進來,拍拍滿身的雪,在黑板上寫下幾個大字「HAPPY NEW YEAR」。

那個冬天是我人生的十字路口。之前的夢想是科學家,研究生物工程,得諾貝爾獎。不知哪裡讀來的,未來生物工程很重要。少年在雪原上朝著初升的太陽狂奔,撲倒在地。爬起來繼續奔跑。低著頭走很遠很遠。

怎樣才是最有意義的人生?父親一生治病救人,卻改變不了鄉村。科學于是不夠的,正如醫學救不了中國。這個社會最需要真實、自由和公正。我的使命是政治,民主自由的中國。那個冬天開始寫日記,記錄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成長。

那麼遙遠的理想。那時生活半徑不超過十公里。

很多事塵世間找不到理由,就那樣發生了。這就是命運吧。每個人來到這世間,都有自己的天命和角色。他在每個靈魂深處植下種子,在某個時刻喚醒,發芽。

感謝你,很早就告訴我。知道這個國家的未來,知道苦難是必經的路,知道生命是為你的榮耀。從此這一生,即使無邊暗夜驚濤駭浪,也知道黎明的方向。

初中畢業照,少年凝望遠方的天空。憂傷的童年遠去了。

民權

1928年,馮玉祥將軍取三民主義之「民權」在杞縣、睢縣一帶設置一個新縣。同一時期將軍在河南還新設了自由、平等、博愛三縣。那個內憂外患理想飛揚的年代。

第一次到縣城,1987年5月的一天,為重點高中選拔競賽。老師帶著我們打著雨傘踏著泥濘走了三個小時,來到通往縣城的公路上。又等了兩小時才有一輛通往縣城的公共汽車。

民權高中在縣城北邊,後面是大片的蘋果園、梨園、槐樹林。再往後是黃河故道南大堤。溫暖的記憶是暮春午後,懶洋洋汲著拖鞋,穿過果園,來到大堤上,在麥秸垛旁睡著了。

1980年代激情澎湃。《走向未來》叢書影響了一代人。一個不聽話的學生,大量時間讀課外書,尼采、黑格爾、宣言,在日記里記下感想。

政治教科書,滿紙荒唐言。社會主義如何優越,資本主義如何腐朽。政治老師一本正經地講,一個美國工人工資表面上高,但是除掉高額的房租、生活開支所剩無幾甚至還要負債,結論是水深火熱。而我當時已經知道,美國工人的福利遠高於中國。自己講的自己也不信,欺騙一代又一代懵懂少年,那可真是人生的恥辱。

政治課真能讓人信嗎?不是的。它的目的不是讓你相信,而是讓你跪下,讓所有中國人異口同聲指鹿為馬。

高一政治課期末考試,花大半時間在試卷背後寫下長篇大論——什麼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這種思考後來一直持續多年。然後惴惴不安地等待慈祥的女老師發落。結果有點令人失望,老師什麼也沒說,成績也過了60分。

晚上宿舍大通鋪上,常有關於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的激烈辯論。我一人對九個室友。很多年後同學再聚,不談政治,以免影響感情。很多人沒有明確的思想觀點,受輿論左右。左派或右派,能稱派的堅定信仰者,是天生的。

憂國憂民的少年,1988年2月在日記中寫下:

「我愛中國,但我們也不能盲目自誇。新中國已經誕生三十多年了,可我們的生活水平依然很低,工業陳舊落後,農業還以手工操作為主。同世界發達國家相比,我們不感到慚愧嗎?同樣是人,同樣是一個民族,而且我們中華民族具有五千年的輝煌文明,為什麼要在我們這一代落後於人呢?」

該上高二了,老師忙著幫同學選擇文科還是理科。我不聽別人的意見。那年5月25日的日記寫著:「要分科了,我毫不猶豫選擇了文科,這不是我一時衝動,而是早已期待的……」

1989年春夏之際。同學們聚在食堂邊的小賣部踮起腳看電視。天安門廣場大學生絕食,舉國揪心。有大學生帶來照片,我和幾位同學貼到縣城路口。

我們在校園黑板報上寫下大字,號召抵制教務處的大喇叭。每天播放豫劇,同學很反感。偶爾播一次流行歌曲,整個校園活力四射。可教務處主任喜歡古戲。

6月3日晚,北京槍聲響起。我度過了人生第一個不眠之夜。幾個朋友一起聽收音機,喝酒,憤怒,悲傷。

我以為這個國家很快會改變。到處是憤怒和悲傷。可這個民族太懦弱了。因為政治見解,和家人嚴重分歧,無關是非,只在於危險。母親的擔心從那時就開始了。很多中國人,政治運動恐怖的陰霾一生揮之不去。

那個痛苦的夏季。高二提前參加高考,成績只能上專科。還有剛開始的初戀。喜歡一個女孩,她來自遙遠的新疆草原。

高考結束,長久徘徊于站台,身上只有1.6元錢。搭上一列西去的火車。人生第一次遠途旅行,為看見高山和大海。路過太行山。到了塘沽海岸。很多年後透過鐵窗眺望塘沽,想念海風中入夢的少年。

書已經全部扔了,我還得回來讀高三。這一年是驕傲的,複習全靠借書。1990年高考再次遭遇打擊,文科難度增大很多。那麼自負,一直相信能考上任何一所大學的。

填志願時,長風說,報蘭大吧,去大西北也挺好。就在前一年,校園黑板報上列出多中國最優秀的十三所大學,其中有蘭大。

長風是我的拜把兄弟。在一個朋友家磕頭立誓,十三兄弟我排十三。十二哥早早退學,當兵,1989年作為戒嚴部隊到了天安門廣場。他是最早離開的,1999年生病去世。

正是在民權高中,我知道了自己生命和民權的因緣,知道了民國先輩的理想。我以出生地為驕傲,中華文明【小編推薦:探尋復興中華之路,必看章天亮博士《中華文明史》】的發祥地,現代文明的夢想。

青春蘭大

有媒體排名中國衰落最快的大學,第一名是蘭大。我在的八年間,很多優秀教師離開了。

可那是母校,給一個人的青春留下深深烙印。就像這國,無論貧窮專制,心懷永遠感動。

一些年後我在課堂上給北郵的法學同學講,不抱怨環境,人生要有方向,不浪費時間。美麗的大學時光,學好,每一天過得充實;玩好,有些旅行和快樂只屬於青春;愛好,不錯過幸福的愛情。

喜歡蘭州的夏天。黃河蜿蜒穿過峽谷,藍天高遠,白雲悠悠,太陽多麼熱烈,樹蔭下永遠清涼。暴風雨來去匆匆,東邊還是漫天雨幕,夕陽已露出笑臉。

很多個周末,校園後門小街的牛肉麵館,早晨一碗牛肉麵兩個大餅,去甘肅省圖書館讀《人性的光輝——林肯傳》、《拿破崙傳》、《資治通鑒》、《劍橋中華民國史》、《第三帝國的興亡》……下午四點半到黃河邊,落日餘暉中沉思恢宏壯麗的歷史。

教育是幫助喚醒。書籍、電視、師長教誨,每天無數信息從眼前流過,每個人只留下撼動自己心靈的。那天讀到一句話,我在黃河沙灘上用石子砌下來:「這是一個偉大時代,一個需要並且必將產生巨人的時代。」

本科四年,幾乎學了三個專業,主科法律,輔修公共關係,考研國際政治。三個專業都是一生事業所需。法律科目我不是好學生,至少三個學期總成績班上倒數前幾名。可我大量時間如饑似渴地借書讀書,八張借書卡幾乎從不離開學校圖書館。一個人的成就和學歷沒有必然關係,但和讀書有關,成長就是不斷汲取別人的智慧。

每學期有兩次勞動課——到皋蘭山上植樹。一場興高采烈的登山比賽,到蘭大承包的山坡上,挖坑,栽樹,澆水,然後打撲克,講笑話。我悄悄離開爬到山頂,俯瞰腳下霧靄籠罩的城市,發獃,練習演講。

四年寫了9本日記。每一本前面三分之二是政治,後面三分之一是生活和愛情。蘇聯819事變,我密切觀察,寫下預測和評價。

1991年12月25日,蘇聯帝國的鐮刀鎚子旗緩緩降下。校園裡張貼著「蘇聯為什麼解體」的海報。這樣的講座我不會錯過。這場偉大的變革沒有結束,冷戰沒有結束。只是當時沒想到,中國繞了個彎又是三十年。

「社會主義建設」課,期末考試寫論文。像高中一樣我再次冒險,題目是「論市場經濟在中國的必要性」。當時主流意識形態是批判市場經濟。我的成績全班最低,62分。記得人民日報1990年稱,「人權」是資本主義概念,1992年還在宣稱,市場經濟是資本主義的。

兩個月後,鄧小平南巡講話。無論繞多遠,歷史大方向不會改變。

1993年春天。很多個日子獨自在教室里埋頭寫《自由中國》,那是《美好中國》第一稿。

以後我寫了很多年。寫整整一生。

大四了,報考北大國政系國際政治專業碩士生。一生夢想世界政府。

我寄給導師兩篇論文。一篇是《冷戰的尾聲:中美關係的未來》,冷戰沒有結束,只是進入新的階段,意識形態是中美最大的問題。另一篇《論國際關係的法治化》。國際秩序不應是叢林。如何建立世界新秩序,這些思考一直持續多年,包括讀博士期間寫下《論世界政府》。

我沒能考上,本打算來年再考,可導師回信說我的文章觀點有政治錯誤。很失望。徹底放棄北大國際政治。沒什麼遺憾。有時一件小事改變了人生軌跡,其實不是偶然。

維權

以為能考上研究生,基本沒找工作。畢業意味著沉重打擊。6月初心情鬱悶回到家鄉。

正值麥收季節,家鄉三天前發生了一件大事。一個村莊與國營農場發生土地糾紛,農場在警察保護下到爭議土地收割小麥,雙方暴力衝突。警察開槍,村民四死七傷。混亂中村民也扣押了對方的兩名人質、兩把手槍和一輛吉普車。

這在網路時代會是一起巨大的公共事件。可在當時,悄無聲息。

那天政府和村民還在村口對峙。我騎自行車進入村莊,四口棺材醒目地停在當街。以學生身份和村民聊天,他們領我去村民代表家,談了一個下午,說服他們釋放人質,我願意為他們提供法律幫助。

那是我第一次介入公共事件。真誠想幫助村民,雙方對峙的關頭,努力找到出路。我不能鼓勵他們暴力對抗,那會給他們更大傷害。以後在遼寧鐵嶺、安徽碭山等地為農民維權,都儘可能尋求雙方可接受的方案。我在意結果。追求民主自由的路上,個案維權當事人利益至上,不能把任何個人當作手段,堅守政治倫理,才有美好中國。

我清楚告訴村民,我只是一個大學生,不是記者。可還是引起了當地政府緊張。當晚縣委書記來到我家,名義上慰問和感謝,實際是為了解情況。我告訴他,我是為了大家的共同利益,希望幫助解決問題。後來知道,那個晚上市公安局局長也來到我家院子外。

第二天村民們釋放了人質,政府也做了一定讓步。

很多年我一直是改良主義者。公民維權,希望以個案正義漸進推動民主法治。直到這個體制徹底僵死,看不到任何希望。

本科畢業,我有機會到市公安局工作。可這裏規定工作滿三年才能考研,我只好離開,回到民權縣城。感謝冰熊冷櫃廠收留我。三個月車間實習后,我被分到企業管理辦公室。職責並不分明,大家樂於清閑。正好有複習時間。還算順利,考回了蘭大。

那個夏天,人生度過一段最悠閑的時光。不擔心當下,不憂慮未來。夕陽西下時,年輕的朋友們悠哉散步到火車站廣場,吃西瓜,喝啤酒,談天說地。

常憶起那些美好的日子。因為道路坎坷,輕飄飄的幸福才那麼心動。

西部荒野

大西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喜歡美麗荒野,西出陽關,戈壁狂風。

七月青海湖天空一樣碧藍,油菜花延綿天際在朦朧雪線。黑馬河深不沒膝清澈見底,湟魚成群嬉戲。鳥島一面純凈沙灘,一面陡峭懸崖。崖頂黑壓壓大片鸕鶿,它們在孵化小生命。每個窩裡三隻蛋。我拿起一個,暖在手心,輕輕放回。

夢幻敦煌至巍巍嘉峪關,公路筆直指向天際。戈壁盡頭,延綿不絕的水、房屋和樹木的倒影。我要下車尋找陌生的塵世。當地人說,沒有水,那是傳說的海市蜃樓。每天都在。其實我們眼見的這世界,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

第一次西藏之行是1996年暑假。背起帳篷,路邊攔車,一路到了若爾蓋草原。鮮花鋪滿大地,直到天際烏雲山峰。肥碩的土撥鼠兩隻小手垂在胸前,張望遠方來的客人。一匹駿馬飛馳而來,騎手叫扎西,示意我們騎馬拍照,伸出一個手指,好不容易才明白,一塊錢。再見了,扎西策馬跟在車后,送出很遠很遠。川藏線被暴雨沖斷了,只好從若爾蓋返回。

1997年夏,蘭州至民勤的長途汽車,我們的沙漠探險隊凌晨下車,順著指南針,徒步向沙漠方向。大餅、鹹菜、棉衣,裝滿背包,二十來斤涼白開裝進可樂瓶子,大大小小掛滿腰間。

巴丹吉林沙漠,殘存的古漢長城。一行十人奔走在炎炎烈日下。除了我,他們來自兩個樂隊。其中兩位是我的好友,趙兵是法官,貝斯手,邴喆是警察,吉他手。

長城是土砌的。兩千多年風風雨雨后,殘存的牆身像恐龍脊骨,蜿蜒曲折消失在沙丘中。一座座烽火台仍有大約三層樓高,是我們前進的路標。

傍晚,我們駐紮一個古戰場遺迹。乾涸的河床兩邊對峙著兩座殘存的城牆。傳說公元前121年,霍去病在此擊敗匈奴。

烽火台下,我們搭起帳篷。夕陽餘輝中,像一群螞蟻,支起一片枯葉。

夜,完全黑下來。無邊寧靜。躺卧暖暖的沙上,伸手觸摸漫天星辰。它們擠滿無垠的宇宙,直到遠方地平線上。我們一起屏住呼吸,眼睛也不眨一下。

東方似乎黎明。爬上高高的沙丘,一輪巨大的圓月悄悄升起。

我們的帳篷只能擠下8個人。輪流值班。凌晨兩點到三點輪到我。

月光下我裹著厚厚的軍大衣,拎長刀。冷風低吼,流沙輕吟,萬馬嗚咽。沙丘,烽火台,城牆,復活了,聽不清歡唱還是泣訴。我茫然於時光之河的彼岸,這紛亂的沙場,該怎樣跟他們講,我是誰?

常念祖先的歲月,遙遠的時光。沒有城市,沒有霓虹,月光灑滿寧靜的荒野、森林、古老的岩洞。祈禱的人們,有遠方,有孤獨,有幸福的盼望。

誠實的代價

碩士專業經濟法,最大收穫是一年的經濟學課程。我開始思考法律的成本,政府管制是否必要等等。很多年後作為海淀人大代表討論一些社會管理問題,這些是思想基礎。

經濟學社會學是思想,研究人性。法律學管理學是技術,駕馭人性。哲學站在高處,回望塵世的人類。人是自利的,理性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經濟學以此公理分析社會萬相。可人和人追求的利益不同,有為財死,有捨生取義。理性隧道的盡頭,是另一個廣闊世界——文化和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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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季,再次面臨現實與理想的困惑。參加了公務員考試,到南方周末見習。簽約國務院法制局的公務員,是希望熟悉國家機關的運作。

畢業時遇到了麻煩。一門計算機語言課,文科生幾乎都不學,考試大家抄抄也就過了。不抄襲是我高中的誓言。只填了兩個空就交卷了。

自小誠實,簡單如一張白紙。可生在這專制國,漸漸學會了撒謊。直到高二那次期末考試。期中考試太差了,自尊心使我期末偷偷抄襲。後排性格直爽的金山看見了,鄙視了我一眼。那一眼我終生難忘,發誓從此再不抄襲。

沒成績無所謂,可沒想到這門課沒成績不能畢業。善良美麗的女老師找到我,怎麼辦?可是讓我考還是過不了啊。她說書上都有啊。我說這是閉卷考試。她想了想,說,好吧,給你開卷考試。問我要多少分,我說多少分及格?70。那就70。

很快更大麻煩來了。我的論文題目是《經濟法制本土化的文化誤區》,專門批判蘇力的本土資源說。自生自發的秩序不都是合理的。強權之下,有多少算自生自發的呢?裹腳作為中國特色存在了千年,能說就是美嗎?三千年專制之後,引進市場經濟和民主憲政,同時珍惜民族優秀的文化傳承。這是中華文明艱難的重生之路。

我沒有隱瞞自己的觀點,不願違心說話。導師把論文送到人民大學一位教授那裡外審。他寫了長達六頁的批判信,「私有化」、「民族虛無主義」等等,當然是通不過了。

政治問題是最嚴重的問題,這魔咒扼殺了中國學術自由半個多世紀。

蔡永民教授告訴我,去四川大學找王永平教授外審吧。我連夜修改論文飛赴成都。感謝二位教授幫助,通過了外審。回來第二天法律系專門為我安排答辯。

我一個人面對五位老師,三個半小時,從上午十點到下午一點半,大家都很餓了才算結束。旁聽席上十幾位都是我的好友。我們一起走出會議室,等待判決。幾分鐘后宣讀表決結果,可以拿畢業證,不能拿學位證。結果是早就安排好的。

我動情地說,在蘭大,我度過了人生最寶貴的七年時光。沒想到最後這樣的結局。各位都是我的老師,知道我是一個為理想而活著的人。我會反思自己的過錯。但還是懇請老師能再給我一次機會。請相信,無論走到哪裡,我決不會辜負蘭大的名聲。

有老師眼圈紅了。一位老師主張再表決一次。我們退出來等待。這時答辯秘書說學校沒有規定可以第二次表決。我只能等半年後重新答辯。

這次挫折讓我反思了很多,也更深刻理解了這個社會。我不是一個好的學者,論文寫的確實不紮實。也太狂妄了,沒有給導師和很多長者應有的尊重。中國的研究生教育制度也有很多問題,比如很多導師稱老闆,學生是打工的,幾乎沒有獨立思考和學術空間。

7月底得知工作出了問題。本來沒拿到學位。但教育部認為只要有畢業證就應當派遣。到工作單位不久,新的麻煩來了。

我和幾個同學在蘭大組織了一個論壇叫「二十一天」,每三周一次討論社會問題。有一次在教室里公開討論《中國可以說不》,我現場發表了言辭激烈的演講,批評極端民族主義。安全部門盯上了我。本來就不是黨員,現在有了政治問題。

1997年《中國可以說不》掀起一輪愛國狂熱。這種狂熱隔些年就爆發一次。一個近代歷經屈辱磨難的古老文明,人們骨子裡渴望強大超越。人,渴望歸屬強大集體,民族主義本身不是問題,問題在於方向。我們引領它走民主自由的人間正道。

虔誠時刻

1998年夏天父親去世了。家人聯繫不到我。離家時父親送出門外,說,自古忠孝難兩全。

人生到了谷底,重新尋找方向。決定去南街村作社會調查。一周之後面臨生計問題,去附近企業找份工作吧。簡短面談之後,萬隆先生答應我留在他身邊。

每天早上六點起床,晚上八九點回住處已經很累了。這些忙碌很有收穫。我可能會成為一個企業高管,會有很好的收入和生活。可我真的很在意,企業的工作距我的理想越來越遠。我決定離開,找一個大學或科研機構。

感謝河南財經學院收留我。1999年春節期間,暫時不方便調查基層民主,就複習考博吧。考完一度也想留在北京關注上訪問題,可留在北京面臨生存壓力。我不想浪費時間。

4月25日,中南海周邊,人群一排排坐滿了紅牆邊的人行道。好友林振宇回來告訴我,天安門出事了。我下午趕過去。一直待到深夜,看他們一隊隊離開,長安街上絡繹不絕的人群。1998年冬開始關注這個信仰群體。以後見證了他們遭受可怕的迫害。他們是中國本土成長起來的宗教,未來社會重建的重要部分。

4月底,得知考博成績。根據往年標準,三門課有兩門不及格,徹底無望。本想跟蘇力打聲招呼,告訴他,我一定會回到北京的。在法學院門口徘徊了很久,還是默默離開了。

不抱怨命運。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決心回到鄭州,用三年時間好好做基層民主研究,憑學術影響力回到北京。在鄭州可留在大學或社科院,不擔心生計問題,有自由時間。

安頓好工作和住處,去祭拜中山陵和黃河。人生在攀登一座高峰,突然一腳踏空摔到谷底,醒來,重新確認好方向,祈禱,告訴先輩們,我沒有沉淪,我要重新出發了。

永遠記得那虔誠時刻。7月10日上午9點多,邁著沉重的步伐緩緩登上中山陵。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靜靜站立,一遍一遍默念,中山先生,我來了……不知不覺視線模糊了。出來,坐石階上,望莽莽蒼蒼的山巒,念中華民族百年坎坷。

7月11日晚回到鄭州,12日一早去黃河。流過千萬年的母親河啊,我來看看您。

路上接到好友王建勛的信息,我考上了博士。虔誠的人是幸運的。我們不知道命運,唯有虔誠。無論遭遇什麼,不祈求得到,唯有感恩。這就是神跡吧,這宇宙充滿神跡。曾想,我以法學博士的身份從政。人生谷底,他輕輕拉一把,考驗過去了。

吾愛吾師

在北大讀書的好友王建勛偶然去法學院辦公室,看見桌上一個寫著我名字的錄取通知書。學校已經放暑假了,聯繫不到我,通知書無處寄。

那天晚上第一次跟蘇力老師打電話。除了面試見過,和他沒有任何私人聯繫。我說,聽說我考上了?他說,你很驕傲啊。

我是幸運的。20多人報考蘇力的博士,其中就有我碩士同班師兄,筆試成績比我好,可能習慣吧,多次和導師聯繫。蘇力後來說,選擇我,是因為他不喜歡和他套近乎的學生。

接下來辦手續。去西藏旅行。擠上大巴穿越美麗的雅魯藏布江谷地。青稞原野像梵高筆下的收穫季節,再塗抹一團團翠綠。司機一路高歌「我是西藏的孩子」。轉彎處全車人起立激動呼嘯,原來山崖下有一座佛像。

8月底來到北大。入校不久蘇力去了哈佛訪學,我和被託付給賀衛方老師。

我很驕傲師從北大法學院兩位傑出的學者。法學界兩種思想的代表,那麼不同。賀衛方延續一個多世紀的啟蒙吶喊,中國現代文明之路上,需要更多學習借鑒,傳播常識,在這依然混沌的大地上多麼可貴。蘇力說,知識分子過於理想主義,中國有中國的現實,現有秩序自有其合理性。

畢業后和賀老師聯繫越來越多了。我們都在為常識而戰鬥。

一年後蘇力回國。我們每周固定時間師門聚會,讀書,討論。蘇力從不以老闆自居讓學生幫自己幹活,他只是幫助我們成長。我的學術思考是從北大開始的,幫我入門的,有蘇力,也有滕彪和俞江。

有時討論涉及政治,常常爭論不可開交。有一次我剛到辦公室門口,看見蘇力猛地把筷子摔到地上,他正在對師弟師妹發火,原因是我的一篇批毛的文章。

我們註定要走不同的路。這是各自的天性。學生的碩士論文就是專門批判導師的。後來,我們都小心避開毛澤東和文革。我們已經無法再討論了,各自捍衛自己的信仰。

蘇力固執是出了名的。賀老師講過他的故事,小時候養的一隻小雞,有一天擺在了餐桌上,蘇力從此一生不吃雞肉。我們隨他去武漢講課,當地法院院長請他吃飯,他說,不行,晚上要看《還珠格格》。

他和我認真討論我的入黨申請書。這個年代,關於共產主義,認真對待的人不多了。

申請書沒有一句謊言。沒有一貫偉光正。只是說,我認同改革開放,願意投入變革潮流,服務國家社會。蘇力問,加入共產黨是一個信仰問題,你能保證在重要歷史關頭堅持信仰服從組織命令嗎?我說,如果再發生文革怎麼辦?我必須忠於良心,不能保證服從命令。他說,你要讓自己有勇氣面對歷史。我說,我會的。

2001年3月去鐵嶺幫村民維權,教育部給北大施加壓力,北大討論要開除我。蘇力顯然反對我「製造麻煩」,可這時他說,如果北大要開除,他這院長就不當了。

這是後來聽別的老師講的,蘇力從沒跟我提起過。他不同意我的觀點,可尊重我的思想自由。反對我的行動,可不惜代價保護一個學生的安全。我清楚記得那天,在蘇力老師的辦公室,他幫我逐字修改給學校的檢討書。

畢業以後,我們離得越來越遠了。我和俞江滕彪就收容遣送提出違憲審查,他專門寫文章批判,認為學者的使命是研究和解釋社會,不是改造社會。他認為我們沒有好好做學問,在給社會添麻煩。

2005年5月有一天師門聚會。蘇力問還差誰沒到,師弟說,還有滕彪和許志永正在路上。蘇力說,他倆要來聚會就沒意思了,他倆來我就走。我和滕彪聽說了都很難過,這一天起我們被「逐出師門」了。

幾個月後我去法學院找陳興良老師,順便看看蘇力老師。敲開門,他沒說讓我坐下。我問,「朱老師,上次聚會,你為什麼不讓我和滕彪去?」

「我想,我們道不同,以後還是少見面好吧。」他有些難為情地說。

「我們想向你表示尊敬,這是發自內心的。」我認真地說。

「謝謝你,謝謝你去年為我辯護(和方舟子的爭論),也謝謝你們每年送來生日禮物。但是,你們都畢業了,再說,我們走的路不一樣,我對你們也感到失望。你們都長大了。各走各的路吧。」 他聲音很低。

「好吧。」我輕輕關上了門走了。

2006年愚人節,蘇力老師的生日。我和滕彪一起到時光雜貨鋪買生日禮物。挑了很久,選了一個可愛的小陶器——四個站成一排吹樂器的小貓,裏面附上一張小卡片,滕彪在上面寫著:生活中有些美好的東西永存不移。生日快樂,感謝。

這句話是我們斟酌過的,感謝,句號。在這個國家,這個時代,我們都是比較奇怪的人,都很固執都很善良都很簡單,偏偏我和滕彪是蘇力第一屆僅有的兩個學生。

打電話,他堅決拒絕生日禮物。去他家找,抱歉,我們居然記不清門牌號。一直找到半夜,只好放棄。我跟滕彪說,有一天我們的事業成功了,去看望蘇力老師,那個老人,那時他應該老了,會把我們的禮物扔出門外的。

我們再把禮物悄悄放回他家門前。

鐵嶺之行

2001年3月,遼寧鐵嶺郊區地運所村梁桂林找到我。沈哈高速公路徵用了他們村678畝地,補償款被地方官員揮霍,他代表村民上訪。

我隨梁桂林到地運所村。兩天調查,基本了解了問題癥結:村委會為掩蓋補償款被揮霍,要在全村範圍內重新分配土地,抽多補少,其中第八村民小組要被抽走80畝,他們反對。

我努力以中立的立場幫助解決問題。其實也是幫地方政府。召集村民代表,分析形勢,提出一個中間方案:拿出土地,要鄉鎮政府給適當補償。至於原村委班子腐敗問題,有關部門查過了,很難再有什麼進展。大家能做的就是認真對待選舉,選出一個村民放心的村委會,建立規範的賬目和良好的監督機制,防止腐敗再生。

說服了村民代表,我召集村民大會,希望矛盾就此解決。這也是我臨走前給村民的一個交待。

3月24日下午兩點多,地運所村村委會院內,村民已聚集兩三百人。有人告訴我鄉里來人了,我出門迎接。迎面碰上一群人氣勢洶洶,鐵嶺市信訪局長張口一句:「你有什麼資格到這裏來!」我說:「我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當然有資格到這裏來!」當著幾百村民公開辯論,他們惱羞成怒,把我推上院外的警車。很多村民把警車團團圍住。

我請村民讓開,不堵車。

一長串警車,一路警笛大作,把我帶到派出所。

村民打電話告訴了我的室友。北大同學在未名和糊塗BBS上發起營救,紛紛打電話質問派出所,倡議遊行。

副局長來談話。我坦誠表達立場,是來幫助大家。六小時后他們不得不釋放我。警告我不能再回村裡。我說必須回,否則村民會擔心的。

夜空飄起了雪花。我打車到村裡。梁桂林家很多人在焦急等待,看我回來了老人們幾乎落淚。我向他們道別。離開時看到村裡不明身份的黑影。

一天後回到學校。幾乎同時鐵嶺地方官員也來到了北大。他們向學校告我擾亂社會秩序,要求北大懲處。他們還通過關係找了國家安全部。安全部轉給教育部,教育部給北大施加壓力。導師頂住了壓力,使我的學業得以繼續。

很遺憾我沒能幫得了村民。後來梁桂林被判勞教一年,這深深刺痛了我。

這次事件我和一個人有了交集。王立軍時任鐵嶺市公安局長。把我帶到派出所應該是他的命令。2011年底他被聘為北京郵電大學文法學院兼職教授,算是我的同事。聘任大會上,他提到了對我的敬意。幾個月後他逃往美國領事館。後來被判入獄15年。法庭上,他坐著輪椅。我們曾為他黑打的人辯護,不知那時他是否想過,有一天誰為自己辯護?

未名故事

很多快樂的日子里,有滕彪和俞江。

滕彪和我同門師兄弟。1991年入校,滕彪在北大十一年,本科法學,碩士圖書管理,博士法理學。在這裏他汲取閃耀的思想,成了一位詩人,開始了幸福的戀愛。一大箱子情書是他和愛人最寶貴的財富。

進北大兩年,他的世界觀天翻地覆。一個人居然在三角地貼出了一張大字報,然後大義凜然地被送到了學校保衛處。

俞江大學畢業后曾當過三年警察。一次喝多酒之後他講了自己當警察的一個故事,猛烈毆打一個搶劫嫌犯后,轉身出門潸然淚下。

這位出自基層派出所的彪形大漢後來成了北大法學院的學術精英,三年博士生期間他發表了二十多篇學術論文。我們那一級博士生中絕對是佼佼者。所以剛一畢業30歲的他就被華中科大聘為正教授。

和俞江真正相識是2000年5月24日,靜園草坪靜坐時刻。法學院博士生108位,同班同學很多不熟悉。5月,北大昌平校區一位一年級女生被殺害,同學祭奠,也表達對昌平校區的不滿。校方阻撓祭奠。很快一個刑事案件發展為學生集會抗議。

靜園草坪集會上,我發表了對事件的看法和對校方的批評。有人錄像,同學們群起吶喊要把那人的攝像機砸了。我說,不怕錄像,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坦蕩的。

後來事件平穩結束,昌平校區成為歷史。那次集會上我收到了俞江提醒我注意安全的字條。靜園草坪之後法學院漸漸有了「三劍客」。我們三個一起討論自由主義、新左派、法治、民主、傳統、文化、語言、後現代等等。我的哲學啟蒙,是在未名湖邊的小酒館。

我們設立了「小金庫」。起先在小東門外一家四川菜館吃水煮魚喝二鍋頭談學術。那裡拆遷,搬到南門外的老虎洞。後來老虎洞也拆了,又搬到西門外老馬家。不久,畢業前那個春天,老馬家也拆了。我們只得混跡于以前最瞧不起的三角地菜館。那裡有個好處就是離未名湖近,每次喝酒到飯館關門,去未名湖邊繼續爭吵。

畢業前五月的一個深夜,大約凌晨一點,我們三個喝完酒騎車在未名湖邊唱歌。突然一個男生衝過來,說有人要自殺。我們甩下車子衝過去。我跑在最前面,眼看著一個女孩跳進湖裡,衝過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我們三個一起把她拉上岸。還好,湖水不深,只濕到了腰部。

來到俞江住的27樓。她換了衣服,慢慢聊天。男朋友在北大讀研,她為愛情放棄穩定工作來到北京。工作不順利,又經常吵架。這次吵完之後心灰意冷,想到自殺。

那天凌晨很驕傲地走在回寢室的路上。突然一個奇怪的想法:這三年,我在未名湖邊的故事似乎圓滿了。

千年之夜冰上狂歡一個聲音吶喊自由富強的中國,與兄弟告別醉酒騎車門牙磕在石頭上,深夜遊泳被保安逮住,垂柳依依的春天祈禱一隻小娃娃魚幸福生活,圍坐石舫上徹夜歌唱仰望清晨的彩虹……美麗的青春港灣,我曾經路過。這汪靈性之水是無數沉思的眼睛,天空一樣豐美。

共同的神

2000春天,我第一次登陸「一塌糊塗」BBS。很多思考終於不必放在抽屜里了。網路時代,給了自由思想的空間。

我在「一塌糊塗」和「北大未名」BBS上的ID都是sunnypku,昵稱是「自由中國」,簽名檔是「一生為一個夢想」。

在這裏認識了monic、bridged、bambi、puccini等網友。我們都是網上著名的「右派」,與「左派」經常爭論。

2001年9月11日晚,「一塌糊塗」上出現美國世貿大廈燃燒的照片。開始以為是惡作劇。那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此後十幾年基於意識形態的冷戰暫停,文明世界集中對付迫在眉睫的極端主義。

很多人叫好。歡呼張揚弱者的嗔恨,專制使一個民族表面自負內在卑弱。

我們聯合聲明,譴責恐怖襲擊,呼籲珍重生命。我和很多人在網上激烈辯論,寫了《致恐怖分子的嘍啰們》,抨擊歡呼者恐怖分子幫凶。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命和角色。這是一些年後我才理解的。歡呼的人群背後是另一種價值觀。不是簡單的對錯,而是問題的不同方面,不同的角色。所謂對錯取決於條件,多數人的共識。

左派右派各自從不同角度看到了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問題,提出了不同的方案。不同時空中,條件變了,結果也會變。一些今天錯誤的未必永遠不適人類社會。

布希和拉登各自堅守信仰。扮演各自的角色。這世間有正義,多數人的共識,各自為正義而奮鬥,沉入角色悲歡。也在高處回望。什麼都可能成為信仰,人類的信仰那麼不同。化解文明衝突,不是一方消滅另一方。而是在更高處認識神,更寬廣的道路。

畢業前我寫了《論世界政府》和《我們共同的神》。這不是旁觀者的學術探討,而是一個行動者的人生方向。

《論世界政府》,人類未來新秩序。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人類需要超越國界的公共權力,包括民主決策機構,強力機關制止侵略,司法解決爭端,環保機構保護環境,社保機構消除貧困。

世界政府不是嶄新創造。上列機構已經以各種形式存在了,只是才萌芽。人類需要更明確的共識和主動,成長超越國家的公共權力。不是強大的專制政府,只是必要的公共權力。隨著科技進步,經濟一體化,中國民主化,我們正見證這一趨勢。

《我們共同的神》,宗教感悟。一個夏日傍晚突然靈光閃現:所有宗教信的是同一個神。神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域派遣使者傳播福音,啟迪智慧。使者是人,有人的局限。人們給神起了不同的名字,以為自己信奉的唯一正確,於是紛爭不絕。

之後幾年,我去書中尋找人類通往神的道路。找到了蘇菲派,找到了巴哈伊。

這些都過去了。人類需要新的道路。至少不排斥各大宗教以及三百年來的科學進步。

人類一家。如古老先賢的夢想。這漫長的路分兩段。先是美好中國。然後世界政府,新文明時代。

來源:中國公民運動, 文章轉自網路,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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