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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血及其他

2017年03月20日 9:46 PDF版 分享轉發

來源: 我們懺悔 作者: 劉齊

見血

1975年我在工廠報考工農兵學員,費了很大勁兒,即將成功,忽然就說不行了,家庭不行。我很受刺激,咬唇,發憤。司馬遷說:「仲尼厄而作春秋」。我是厄而寫雜文。別說我少年狂妄,自比聖人,當時風氣粗鄙,管孔子都不叫孔子,叫孔老二。

為啥寫雜文?那時認為,雜文是天下第一妙文。中國那麼多名家,單挑出一人,讓大家崇拜,魯迅就是寫雜文的。我找了兩張賬簿硬皮兒,夾住一沓白紙,釘牢,開始奮鬥。

魯迅經典名言:雜文是匕首和投槍。我理解,不能撓痒痒,得見血。讓人民見血不中,說輕了是誤傷,說重了是劊子手。得讓敵人見血。這個不難,缺糧缺電,就是不缺敵人,國際的另說,單是自家的,從大內奸到小流氓,就層出不窮,如雨後的蘑菇。蘑菇不妥,如狗尿苔。

可是,用雜文收拾小流氓,規格太高,況且,主席也沒這個教導。擒賊先擒王,那就擒主席覺得最危險的大人物。這樣的大人物很多,主席隔三差五就揪出一個。我于青春年少的奮鬥期,曾在練習簿上多次攻擊過他們。

我很用功,天天寫,寫不出硬寫,硬寫也願意,彷彿做俯卧撐,多做一下是一下。方法,跟流行的路子相仿:先研究宣傳口徑,揣摩上意,然後,選一個小典故,掛一個大道理,以點帶面,以一斑窺全豹,說開去,及其他。時不時地,點綴幾個魯迅愛用的字眼兒,比如:「罷」、「大抵」、「很有些」,等等,左勾勾,右抹抹,就以為是雜文了。寫作時,恍恍惚惚的,總有一種東西罩著自己,亮,神聖,雄渾壯闊,不用人類和革命這種大詞彙,很難加以描述。此外,還有些具體的企圖,比如出名,比如讓人佩服,藏著,不說出來。

經過無數次歷練,終於有一天,《文藝》——現在叫《鴨綠江》月刊,採用了我的一篇雜文。生平頭一回上文學雜誌,高興啊,恨不得全省人手一冊,一二三,統統翻到我那頁,喝彩。有人給班上來電話,甚至希望,那是一位女性,用美麗的細嗓子說:是劉齊同志嗎?有時間我們交流一下。

這種心情沒持續多久,局勢驟變,世界轟隆一聲,顛了個個兒。我驚愕,興奮,跟著人們一起歡呼。電話鈴響,又每每不安,怕有莊嚴聲音發問:我們都擁護鄧小平,你居然,如此混蛋!

說我混蛋,是有證據的,白紙黑字,捂不住。我那篇公開發表的雜文,叫「論風源」,矛頭所指,恰是鄧小平的「右傾翻案風」。文中除了上綱上線,橫斬豎劈,還引了宋玉《風賦》里的一句:「風生於地,起於青萍之末」,看上去比較有學問,其實是從報上抄的。老實說,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什麼叫「青萍」。

懊悔之後,仍想做上進青年,便重操匕首投槍,順著報刊的指引,刺向另一撥敵人,與老敵人相反的新敵人。這樣砍砍殺殺,又過了一段時光,漸漸開始厭倦,反感自己,也反感我那種路子的所謂雜文,一遇到就煩。批判對象見血沒見血,無從知曉,我自己倒是見了血,一攤一攤,在胸間,在儲存疼痛與羞愧的地方。

2006年5月6日

歷史的大水盆

飯後無事,說一則荒誕歲月的荒誕經歷。

多年前,我從農村抽調回城,在工廠搞過一段宣傳,官銜:黨委幹事。有一回,我奉部長之命,到車間了解一個人的情況。車床、銑床、刨床旁邊,五六個師傅大眼瞪小眼,誰也不發言,小豆乾飯——悶起來看。可憐我那時剛20歲出頭,業務上還不熟練,閱歷也淺,只以為自己的學生腔太重,讓大家見外。現改又來不及,怎麼辦?記錄本平攤著,刷白刷白,一個字沒有。

悶了一會兒,一個師傅憋不住了:「你打聽這個人,為的是啥?是想批判還是想表揚,給個痛快話。」

我趕緊說:「是表揚,是想登廠報。」

師傅嗨了一聲,嘻嘻哈哈道:「你咋不早明確,我們也好有個遵循。」

「是啊,」另一位師傅也開口了,「他要是紅花,咱就添一把綠葉;他要是讓公安局逮了,咱就挖他階級根源,橫豎不能讓你空手回去。」一席話說得大家哈哈大笑,也說得我恍然大悟,群眾果然如主席所說,是英雄,真正的英雄,講什麼,不講什麼,心裏明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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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裏,搞宣傳的人,或寫材料的人,親愛的同人們,各位應該會心一笑。你們笑不笑?你們不笑,反正我笑,我不笑別人,笑我自己,儘管笑起來有點兒疼。我點燈熬油,辛辛苦苦,寫過不少「縣團級」的典型材料,一二三四,因為所以,當時很滿意,現在想起來卻臉紅。當然,這事不能全怨我,按慣例,我可以把責任像鹽鹼一樣,泡到歷史的大水盆里,溶化得杳無蹤影。但我仍然不好受,「水」是苦澀的,畢竟不能與你無關。

如果單就寫材料而言,路子不對似乎糾正了就行。問題是寫材料這件事對我的生活方式影響很大,不知不覺竟滲入到心肝肺腑,以致言談舉止、氣質性格都發生了某些變化,總之,不那麼真實可靠了。

這樣一來,就相當糟糕。比如看領導眼色行事這一條,我就沒少干過,自己也討厭,發誓不幹了,卻總犯戒。

毛澤東說:「機會主義頭子,改也難。」不是機會主義頭子,就容易改嗎?也不容易。

中國有一條常用語,平日生活和影視里屢見不鮮——「我有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平民這麼說,幹部這麼說,連驕橫無忌的匪旅長匪參謀長也這麼說,蓋因大家都拿不準主意,或假裝拿不準主意,因此要試探一下,聽話人究竟是什麼價值取向。久而久之,是否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集體無意識?

1997年10月

我的一篇報道稿

搬家,收拾舊物,發現一篇妙文,是我在瀋陽工廠時寫的一篇新聞報道稿,刊登在多年以前的廠報上。心中立刻百感交集,堵得慌,也鬧得慌。

那是七十年代,我在瀋陽鼓風機廠宣傳部當幹事,主要任務就是編輯出版廠報。這一篇稿子以「本報訊」的形式放在頭版頭條,地位算是很顯赫了,但最顯赫的還不是它,是高高在上的,位於報耳的語錄。那時全國的報紙不分大小,一律在報耳刊登毛主席語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間斷。

什麼叫「報耳」,顧名思義,就是報頭(報腦袋?)旁邊,那塊非同小可的關鍵地方。古代訂盟約,盟主執牛耳。現代辦報紙,主席執報耳。全國那麼多報紙,主席哪裡執得過來?編輯人員只好不請自來,根據版面內容,代為選用一條語錄。這樣做,既能保證主席威力的覆蓋面,又能使他先前說過的老話一經接觸新聞新事,馬上產生神奇的、令人敬畏的預見力、指導力和其他種種力。以我們廠報為例,假如表揚工人改進了刀具,就用「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假如是八一建軍節,就用「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這其中,有一條語錄最適合企業:「抓革命,促生產」,因此被廠報頻頻使用,有時一連幾期不撤換,什麼版面用它都行。你報道的內容縱有天大變化,橫豎逃不出革命和生產這個如來佛的大手心。別說廠報,就連車間師傅的工作服,在最顯眼的左胸口,印的也是這六個字,用隸書體,用紅顏料。當然,報耳總用這一條也顯得太死板,顯得咱們好像腦子不好,記事不多,對不起主席的淵博。領導就說,換一條吧。就換一條。登我稿子那天,就沒用它,用的是:「的哲學就是鬥爭的哲學。」

接著說我的稿子,幾百字,篇幅不長,當時也沒覺得有什麼特別,大家都那麼寫,我也刷刷寫出來了。誰知今天一看,竟像某種陳年液體一樣,有了一股特殊的味道。我不會說像陳年的酒,我說的是液體。由此,我產生了一個念頭:把稿子照錄在這裏,並做一些註解,推陳出新,綜合利用,也不枉我當年寫它一回。

大打批林批孔的人民戰爭

向林彪和孔老二猛烈開火

這兩行是標題。批林批孔?批香煙批醬油?不對,這個「批」指的不是批發,是批判,在當時是很重的詞,跟槍斃差不多,所以又說向他倆「猛烈開火」。

這個標題看起來很大,別說放到我們廠報上,就是放到市報、省報、中央報上,尺碼也不會嫌小。事實上,這標題就是我從一家省報上直接抄下來的,借用今天的網路術語說,是直接下載,直接「宕」下來的。當時廠宣傳部訂了十多種報紙,我「宕」的時候,比較謹慎,總是挑外地的「宕」,比如《北京日報》,比如《解放日報》。其他部門沒有這些報紙,別人就不容易發現我是在抄襲。

今天看來,我當時有點兒過慮了。對於這兩行絕對革命的大標題,你就說你是抄來的又能怎樣?你不原樣照搬,難道還想篡改不成?譬如「人民戰爭」,人家是「大打」,你「小打」一個試試?馬上把你也給「打」進去,一勺燴了。

以下是正文:

本報訊徹底砸爛孔家店,挖掉林彪路線的祖墳。連日來,我廠大打批林批孔的人民戰爭,廣大職工緊緊抓住林彪和孔老二妄圖開歷史倒車的要害問題,向這對黑師徒猛烈開火。

工人階級是批林批孔的主力軍。在鬥爭中,我廠職工認真學習毛主席、黨中央關於批林批孔的指示,學習《人民日報》社論《把批林批孔的鬥爭進行到底》,掌握批修武器。他們有的訪貧問苦,有的用自己在舊社會的苦難遭遇,聯繫孔丘要復禮、林彪要復辟的謬論和罪行,狠批孔孟之道,狠批林彪路線的極右實質,深挖修正主義路線的老根。到七日為止,短短的幾天內,我廠就出現了大批判組五十三個;召開各種類型的批判會八百七十次;寫出批判稿三千一百余篇;舉辦批林批孔展覽會七個;有二千七百餘人寫了大字報;一千七百餘人參加了骨幹訓練。運動來勢之猛,規模之大,發展之快,都證明了毛主席最新戰略部署已經深入人心。運動中,群情激憤,鬥志昂揚,爭筆,爭墨,爭寫,爭批。有的同志在做大手術前,有的在產假中,有的因公出差前,都堅決要求上戰場,口誅筆伐打豺狼。類似這樣的情況,在我廠層出不窮。

批林批孔是一場內容極其廣泛、深刻的政治大革命。內容決定形式,形式表現內容。廣大工人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創造新形式,適應新形勢。他們創造了漫畫、順口溜、幻燈、歌曲等多種批林批孔新形式。通風機車間加工段的工人,懷著對林彪和孔老二的刻骨仇恨,僅用一宿時間,就畫出了四十多幅批林批孔漫畫。這些漫畫形象易懂,鮮明生動,尖銳潑辣,一針見血,深受群眾歡迎。事實充分證明,工人階級批林批孔最內行。

我廠各級領導努力提高對這場嚴重階級鬥爭重大意義的認識,放手發動群眾,帶頭學習,帶頭批判,在鬥爭中做出榜樣。廠黨委領導×××同志外出開會後,迅速趕回廠內,參加全廠批林批孔大會。他用自己在舊社會「四口之家,一年之內僅剩一人」的悲慘經歷,憤怒聲討和批判了林彪夢想倒轉歷史車輪的滔天罪行,有力地批駁了林彪鼓吹「克己復禮」的極右實質。

重讀感受一:我們那時不容易!我才二十一二歲,膽子本來就不大,下晚走夜道心跳都加速,偏趕上那麼個年代,看看那都是什麼氣氛?又是挖祖墳,又是打豺狼,戰場,砸爛,要害,激憤,刻骨仇恨,滔天罪行……真有點兒毛骨悚然,瘮得慌。若把今天的孩子冷不丁放到那時的環境里,不加過渡,一下子就放進去,十有八九,都得嚇得哇哇哭,晚上還得做噩夢。我們那時都在作噩夢。毛澤東給人的印象,好像別的什麼都不做,就是抓路線,抓批判。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哪一個都不好惹,稍不留神就可能卷進去,成為革命的對立面。那時總是批判「資產階級人性論」,訓練大家不要可憐別人,你卷進去就是卷進去了,我們臉色一變,立刻把你從同志變成敵人,再踏上千萬隻腳,哪兒疼往哪兒踩。

從稿子上看,我廠領導和群眾爭批爭寫,表現似乎挺踴躍,其實心裏差不多都有害怕的成分,擔心人家說自己不積極,進而深挖根源,上掛下連,弄出問題來。在這種情況下,言不由衷,說假話,走過場,做表面文章,諸如此類的做法,就不好避免了。當然有些人說假話不是出於恐懼,而是出於另外一些原因,比如私慾,比如陰謀,那就另當別論。

重讀感受二:這稿子是我寫的嗎?有沒有弄錯?我現在生活在九十年代,我和千百萬讀者一樣,喜歡真實、生動、親切、風趣的好文章,同時對那些慘不忍睹的破稿子嗤之以鼻,不屑一顧。誰知我從前也寫過這些東西,人云亦云,聽風是雨,大言不慚,裝腔作勢,套話連篇,怪誕不經,觀點可疑,事例虛假……比如這兩句:「工人階級批林批孔最內行」,「狠批林彪路線的極右實質」。什麼叫「最內行」?不久前,車間里的師傅根據上面口徑,剛剛會說,林彪路線的實質是「極左」,睡一宿覺醒來,又讓改「極右」了。師傅特老實,讓改就改。難怪有些領導總愛讚歎說:「我們的人民太好了。」

還有,那時一開批判會,就說林彪是想復辟資本主義,這也是笑話一句,中國那麼大一個農業國,封建氣息呼呼往外冒,哪有資本主義讓他復辟。

再比如稿子里舉的那些數字——「短短的幾天內,我廠就出現了大批判組五十三個;召開各種類型的批判會八百七十次;寫出批判稿三千一百余篇;舉辦批林批孔展覽會七個;有二千七百餘人寫了大字報;一千七百餘人參加了骨幹訓練」。這些數字都是從各車間層層報到宣傳部的,當時我不假思索,給啥記啥,胡亂加減乘除一番,就羅列到文章中。其實只要稍微動動腦子,就會看出問題,我們廠當時只有三千五百多名職工,花里胡哨一下子出了這麼多數字,怎麼可能呢?然而,我就是不往深里想一想。

我為什麼不往深里想一想呢?

重讀感受三:慚愧,自責,心情沉重,不好意思用輕佻的語氣調侃。同時,對這篇荒誕的稿子竟產生了某種珍惜的心情。為了永遠不再寫這種東西,我要經常讀一讀它。

1999年春

爐果

劉黑枷,新聞工作者,飲食不挑剔,吃什麼都行,就是不吃爐果——一種烘烤的東北甜點,不是不愛吃,是不忍心吃,一吃就想起中學老師徐公振。

徐老師有恩于劉黑枷,不但關照他的生活學習,而且教育他要正直勇敢,支持他開展抗日宣傳活動。當時校園裡有幾個別著手槍的特殊教官,陰險兇橫,對進步學生威脅很大。徐老師不聽邪,當面斥責說,欺負學生算什麼英雄?有本事對付日本人去!劉黑枷投入新生活時,徐老師贈送一套《辭源》,一件長衫,一筆生活費,又親自送行至嘉陵江邊。

光陰荏苒,轉瞬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劉黑枷在遼寧一家報社當領導。某日,忽接一信,信封下腳寫有「瀋陽大北監獄徐公振」字樣——原來老師因為說真話,被打成「極右」,鋃鐺入了大獄。信中別無所求,只是說他身體虛弱,希望學生買幾斤爐果,去看看他。這是相識幾十年,老師第一次求學生,求的又是如此簡單易行的小事。誰曾想,學生特別為難。學生不是小氣之人,忘恩負義之人,學生一直在心中裝著老師,但心中另有一隅,裝著別的一些東西,比如階級,比如立場。學生此前曾因胡風問題受過審查,屬於「內控」幹部,深知政治的厲害,因此更加猶豫不決。都說人心是肉長的,可是楔進了種種硬東西,人心就有些異樣。幾次買了爐果,打好包,最終都未成行。

事情悄悄過去,心靈卻不肯「告一段落」。從此,學生不吃爐果,也怕聽「老師」這個稱呼。夢中常見一衰邁老者,在鐵窗前遙望,在高牆下等待。

幾年後,天下大亂,學生步老師後塵,也失去了自由。沒入獄,入的是「牛棚」。內心企盼救援,卻獨自撐著,無一紙信函給親友,暗想即使寫信,也未必有迴音。由此想到老師,倍感凄愴,胸中充滿自責。

再過幾年,塵埃落定,學生復職,提升,想與老師聯絡,老師已做了古人。於是越發不安。偶爾也試圖自我解脫:時代使然,大家都那樣,換了別人,也不敢去探監。往好里想,雖未拔刀相助,卻也未落井下石。再說後來,自己同樣嘗到苦頭,算是受了懲罰。如今,時過境遷,天地間只一人知曉此事,自己不說,誰能發現?

越想解脫,越不能解脫,夜裡睡不著,擁衾靜思,耳畔總好像傳來老師的聲聲嘆息。終於有一天,學生穩不住了,含淚提筆,寫了一篇懺悔之文,題目:「愧見爐果」。寫完立刻登報,給所有的人看。文章很誠實,對自己的心靈一再拷問。文章結尾說,有朝一日,學生到了九泉之下,一定向恩師負荊請罪。

這個準備請罪的學生,就是我的老爹,我的慈父,我的嚴父。去年,他走完漫長的人生道路,真的到九泉之下去了。我屢次設想,他和他的恩師,應該怎樣重逢。我曾計劃買一些爐果,在盤中碼放整齊,供到像前。父親是無神論者,不看重供品。但這個不是供品,是心,是遺產,是我們家永遠的念物。

商店裡的糕點琳琅滿目,唯獨沒有爐果。店員說,爐果檔次太低,乾巴巴的,沒人愛吃,早已不生產了。

2002年7月11日

看不見的手

看電視,見一官員胡說,便想寫文章駁他。一下筆又猶豫了,他那個級別能駁嗎?駁完了誰敢登?登出來有啥後果?派個小流氓粘我家鑰匙眼倒不至於,但是派一個比小流氓威嚴鄭重的角色來了怎麼辦?總之是顧慮重重,腦子裡有一隻看不見的手,緊緊攥著我,讓我不得施展。

是誰,給我裝了這隻手?董仲舒?雍正帝?革委會?薩達姆?還有些人名、單位名我想到了,但不敢列出——這隻手仍然攥著我。

這隻手特厲害,也自覺,好比「文革」時的「群專」,不用上頭動手,群眾自己就把自己給收拾了。

或者,天下本無「手」,庸人自裝之?

我的文章總也寫不深刻,是不是我本人給自己裝上了這隻手?一經裝上,便不斷地滋養它,服從它,讓它成為我的自控系統、自檢系統,全面,認真,晝夜工作,揮之不去。久而久之,自檢成免檢,頭腦成頑石。

2003年7月

我曾經為虎作倀

1976年8月,我在《遼寧日報》發表了一篇稿子。這件事比較特殊,我終生難忘。

我那時在瀋陽一家大工廠搞宣傳,在省市報刊發稿已是常事。但這一篇不同,這一篇不叫報道,叫雜文,署名也不是工廠報道組,而是我的真名。

雜文的題目挺激烈,叫「革命造反永不停」。這也不出奇,這是著名的《戰歌》里的一句歌詞,1966年,千百萬青少年唱著這首歌,在中國翻江倒海,大打出手。我寫這篇雜文,就是為了紀念紅衛兵誕生十周年。

但是,弔詭的是,我從來沒有當過紅衛兵。而且,還被紅衛兵打過,不是一般的打,是比較「正式」的打。作為初一學生,因為父親問題,我被學校紅衛兵「刑訊」,棍棒彈簧鞭,拳腳皮帶,審訊員記錄員,拍桌子勒脖子,統統親身領教。

想不到,十年以後,鬼使神差,挨打的居然調過頭來,歌頌打人的,這還不算,還希望打人團體的行為繼續下去,「永不停」,真是匪夷所思,荒誕已極。然而,這事還真就發生了,白紙黑字,登在報上。

這是約稿。報社來電話,那什麼,你能寫一篇嗎?那時寫稿不給稿酬,但能在報上露臉,對一個青年業餘作者來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嚴格講,我不適合寫此類文章,但當時我並不這樣認為。當然,我也不認為,紅衛兵應該打我,想想看,那些戴紅胳膊箍的野蠻男女,是何等的血腥、殘暴!問題是,區區一個中學的紅衛兵,能代表被最高當局肯定的紅衛兵整體嗎?我寫稿的地點——工廠辦公室,與當年我挨打的地點,物理距離很近,不過幾公里,觀念距離卻很遠,遠到幾乎不相干的地步。我昏昏沉沉,懵懵懂懂,並不覺得,我對紅衛兵的讚美與我被紅衛兵的毒打,這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媒體日夜宣傳的革命和路線,主流和全局,將我繞進了意識形態的牢籠,我被洗腦,被催眠,以致連親身經歷的事實都認不清了,連基本的常識都搞不懂了。

這篇稿子見報不到一個月,毛澤東去世;不到兩個月,「四人幫」被捕;隨後,「文革」和紅衛兵運動被官方正式否定。

現在看,這篇稿子不但觀點站不住,文筆也很差,差到我都不好意思說它是雜文。但是,它在我的雜文寫作生涯中,卻佔據了一個重要位置,它不斷提醒說,我曾經有過一段愚蠢的經歷: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被虎咬死了還幫虎害人。

三十多年過去,我又寫了一些雜文,這些后寫的雜文,多多少少,都從先前這篇稿子身上得過益處,以它為誡,加小心,別再讓人忽悠,也別忽悠別人。

我常常想起這篇舊稿,想起與它關聯的那首「戰歌」。有時腦子呼啦一下,甚至會傳出那個久違的怪異旋律:我們是,毛澤東的,紅衛兵——都迷瘦,拉了餿米,來兜售……前段時間一些地方大唱紅歌,有人會不會把它也唱出來?

2013年5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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