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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二旗,中年人無路可退

2018年10月11日 20:57 PDF版 分享轉發

來源: 全民故事計劃

作者: 李漁

西二旗的早晨異常擁擠。車廂塞滿了人,像是悶熱的可樂罐,男女免不了肌膚相碰,一挪一動困難重重,談不上舒適,更談不上有什麼隱私。這些都是從業人員,分佈在大大小小網路公司。如果說西二旗是的心臟,那這些人就是血液,日以繼夜地流淌著,維持這顆心髒的搏動。

在2016年夏天,我也正式加入了這些人的隊伍。公司離兩站路,是一棟8層小樓。我入職時西服革履,襯衫筆挺,周圍人卻穿著短褲、拖鞋,淘寶款半袖上衣,女人們素麵朝天,男人們面露菜色。我在電梯中鶴立雞群,像個怪物。

這算是公司給我上的第一課。新鮮勁還沒過,一個月後,公司又給我上了一課。

裁員來得毫無徵兆。百十來人的部門最後只留下十幾人,我入職職位是大區經理,還未上任就成了光桿兒司令。原先滿滿當當的樓層,瞬間變得空寥起來。幾百個工位,只剩角落裡亮著燈,露出幾張面無表情的臉。

老大安慰我們:??「你們不要怕,這隻是公司的戰略調整,只要我在一天,你們誰也不會被辭退。??」老大說的沒錯,只是半年後,老大先行跳槽了。

有傳言說,公司被資本市場拋棄了,目前入不敷出,靠著集團輸血才勉強苟延殘喘。互聯網行業瞬息萬變,新概念層出不窮,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我們就是前浪。

但等死終歸不是辦法。坐在會議室,老大鄭重其事傳達上峰指示——公司要增效。增效,就是加班。??「當然,這不強制,公司只是建議。??」他信誓旦旦,把??「建議??」兩個字說得又慢又沉。十幾個人面面相覷。

早九點上班,晚九點下班,一禮拜工作六天,簡稱??「996??」。這個天才般的創意橫掃各大互聯網公司。我們早有耳聞,卻沒想到也會中獎。

一個月時間,我從割據一方的??「大區經理??」成了辦公室中的小嘍羅,從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成了一禮拜工作七十二個小時的加班狂。每晚下班,隨著人流走進地鐵站時,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嘴巴。

我開始懷念在傳統行業的日子,按時打卡上下班,周末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那種按部就班的生活,雖然平淡卻輕輕鬆鬆。想著想著就想辭職,可想到月底五位數的工資,和欠銀行的巨額房貸,咬了咬牙,感覺自己還能堅持。

同樣堅持的還有馬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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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七樓角落靠窗位置,馬壽坐在我對面。辦公室里大家都叫他老馬,因為他年紀最大,三十七歲,剛畢業的小女孩見到他,總是踟躕該叫??「哥??」還是叫??「叔??」。

老馬住回龍觀,公司向東幾站地,十幾平的卧室,月租兩千。他捨不得花這麼多錢,找了個同事同住,兩個大男人同睡一張床,租金均攤。我們常常揶揄兩個人關係說不清道不明,老馬只能無奈地笑笑,最後說:??「我跟你們不一樣。??」

老馬自嘲沒文化,他讀的大專,畢業后做工人,在鋼廠里掄大鎚,一個月三千塊。聽說互聯網賺錢多,就換了工作。原先到手一個月七千多,在老家過得美滋滋,不料一紙令下,行將不惑之年卻成了北漂。

我問他:??「老馬,你自己來北京,老婆孩子呢???」

他從不正面回應:??「男人是賺錢的耙子。女人就在家裡踏踏實實存錢看孩子。??」

他又說:??「漁,等你結婚你就知道了。??」

馬壽把孩子的照片擺在辦公桌上,十幾張照片貼了滿滿一牆。小姑娘七歲,才上小學,高鼻樑,大眼睛,眉宇之間頗有老馬的英氣。老馬露出自豪的神情:??「我家姑娘彙集了我跟我媳婦一切優點,能不好看么???」

我們都知道老馬想閨女,只是他從不承認。一次喝了酒,他扯著我袖子,扶著樹,邊吐邊說:??「我跟你們不一樣,我媳婦沒工作,都指著我養家。我回老家是舒服,誰賺錢呢???」聽得我們一陣沉默。

我們其實跟老馬一樣,部門剩下的員工,最小的也已經二十九歲了,基本都成了家。一把年紀拋家舍業,來到北京做北漂。老馬這一說還真是說出了大家的心聲。

互聯網行業,還沒人干到退休過。誰也說不清未來什麼樣,過一天是一天。年輕人無家無業不怕失敗,中年人不一樣,人到中年百事哀,上有老下有小,要賺奶粉錢,要還房貸,哪敢失業,只能忍氣吞聲慢慢熬著。

不過在北京漂哪有想著那麼容易。沒有房子,一個月七千也就勉強夠活,為了能省下錢給家裡,這些人把自己壓榨到了極致。三餐都在公司食堂對付,出去寧可頂著大太陽,騎半個多小時共享單車也絕不會叫個滴滴。

饒是如此,一個月到頭,也沒剩下幾個錢。雪上加霜的是,公司還不能足額發績效。

互聯網圈裡流行一句話:潮水退去,才知道誰在裸泳。

資本市場熱炒共享經濟,公司成了明日黃花,沒投資,也沒法盈利,日子過得越發緊張起來。本來足額下發的月獎金,現在削去了兩成,少了幾百塊收入,原本捉襟見肘的生活更加難以為繼。

坐在辦公室中,大家心情不佳。老馬拉著我去樓下抽煙。剛來時他抽十七一盒的南京,現在換成了十塊錢的嬌子,按一天一盒的量,一個月能少花兩百塊。老馬說他是過來人,眼看著公司走上頂峰又突然崩塌下來。好比辛辛苦苦養肥了豬,該宰了吃肉,結果卻被別人偷了。

他總喜歡說以前的事情,一說起從前眼睛就放光。那是公司的黃金歲月,彷彿有花不完的錢。老馬負責市場,在城市購物中心門口,請來最好的歌舞團造聲勢,花錢如流水,單位卻依然不滿,月底會議上常常被總部奚落:??「你行不行啊,讓你花錢你還花不出去???」

燒錢就像燒紙。??「反正都是融來的錢,不燒光了怎麼再去圈錢???」老馬現在已經看得很通透了。他唯獨後悔當年年輕膽子小,沒像其他人那樣,趁著大好時機撈上一把。他懊惱地跟我說:??「漁,你沒趕上好時候。那會兒一個二十歲的小孩,一年就買了四台車。??」

掐滅了煙,他又開始笑話我:??「你啊,就是四九年加入國民黨,哪條是死路走哪條。??」他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能說會騙才能賺得瓢滿缽滿。

後來老馬開始倒賣嬰兒奶粉,合伙人正是他睡一張床的舍友,姓楊,一個來自西北的矮胖子。楊胖子和老馬同病相憐,沒有一點點防備就來了北京,拋下了老婆和一歲多的女兒。更倒霉的是,他春節回家,久別勝新婚,一下中標,老婆不幸懷了二胎,之前活得夠沒尊嚴了,現在更是焦頭爛額。

那段時間里,我們經常看到兩個大男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在樓層間流竄,尋找單位里剛剛為人父母的男女,無論是否熟識,硬著頭皮站在工位前,氣氛尷尬,兩個人微微彎著腰、陪著笑臉的樣子,讓我想起《The internship》里,那兩個在互聯網公司里實習的中年大叔。一樣的中年危機,一樣的無路可退,然而生活畢竟不是電影,老馬和老楊沒有主角光環,沒有狗屎運,沒有逆轉的生活,只有被奶粉箱壓得直不起來的腰。

後來他們還賣過文玩,每天在朋友圈裡曬各種金剛、菩提,當時是2017年,文玩市場正經歷斷崖式下跌,生意並不好做,只有我們捧場買了一些,後來也就無疾而終了。

去年四月,部門換了老大,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大家弄得苦不堪言。有人裸辭回了老家,為了安撫情緒,部門組織團建。在昌平的轟趴館,大家圍了一圈,老大端著杯子滿口??「兄弟??」,表面上和和氣氣,所有人心裏都明白,不過是怕人心思變,怕部門沒人被裁撤,最後不復存在。

我們吃完飯,格外彆扭,為了活躍氣氛,老大組織玩遊戲。他要來一個盆,倒了五聽,豪爽地掏出幾張人民幣拍在桌上,??「一聽啤酒一百塊錢,誰要能喝了錢就是誰的,有沒有人跟???」他一張羅,自然有人跟著起鬨,又加了幾聽啤酒,湊了一千整數,??「來來來,誰喝了就是誰的???」

只見老馬端起酒盆,燈光下,滿盆啤酒晃晃悠悠,泛著悠悠茶色,老馬的臉在啤酒之中也是茶色的,他嘴角掛著笑,像個豐收的農民,??「還有沒有人加錢?沒有加錢我喝了啊!??」

又有人加了兩百,在口哨聲、喝彩聲中,老馬把頭埋在酒水中,咕隆咕隆喝了起來。喝到一半,他溜進了洗手間,吐完又跑回來繼續喝。我們都說,??「老馬,你別喝了,就當你全乾了。??」他置若罔聞,把最後一滴啤酒倒干,把錢揣進口袋,靠著牆,干張著嘴巴喘氣,嘴裏小聲罵道,??「操他娘的。??」

結束時,老馬醉得不省人事。我和楊胖子抬著他,一路進了家,剛放在床上,他又開始嘔吐。第二天早上,老馬打電話給我,聲音沙啞,??「漁,哥昨有點失態。??」我知道他一半是因為缺錢,一半是因為自己過得實在不快樂。這個老男人太需要一個出口。

七月時,老馬告訴我他決定搬家。不知道兩個人從哪找來的房源,單人間,一個月四百塊。房子在昌平,沿著西二旗地鐵一路向北,出了地鐵換乘公交,再走上二十分鐘。眼看著到了城鄉結合部,穿過坑坑窪窪的巷子,一棟五層民房,看上去像大號紙箱子,讓人懷疑一陣風就能吹垮。

這裏住了很多互聯網公司的員工,來自各個小公司的基層運營,其中也不乏像老馬和老楊這樣的中年人。早上天還未亮,人們匆匆出門,地鐵站里早已排起了長隊,綿延上百米。運氣不好需要一個小時,短短几站,出了地鐵口,天亮得刺眼。

路邊有小販賣早餐,老馬每天一個雞蛋灌餅,一杯豆漿,一口風沙一口早點。老馬頗有自嘲精神,他說自己改名叫??「馬特??」算了,這樣吃多了沙子,他就成了??「殺馬特??」。

自從搬家之後,老馬和楊胖子就成了公司的模範員工。早上最早出現,晚上最晚回家,新房子雖然便宜,卻沒網路,也沒空調。每天下班后,倆人捧著手機,和千里之外的家人視頻。見到孩子總是歡聲笑語。一換成媳婦,說到柴米油鹽,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發出哀嘆。

有一次我問老馬,??「馬哥,你們那邊收入怎麼樣???」

老馬搖搖頭:??「別談收入,先有了工作才有收入。??」

他說:??「漁,你是北京人,跟我們不一樣。你就算突然沒了工作,你家人朋友都在北京,總有辦法。我要是失業了,在北京混不下去,回家我能幹嘛???」他說他歲數大了,不能也不可能再去晝夜顛倒對著煙囪和鍋爐,更不可能指望家裡人。

??「你嫂子在國企,一個月不到兩千,我今天沒了工作,明天家裡就要挨餓。??」

老馬說,不是他非要賴在北京,僅僅是他無處可去。所以公司效益不好,無論會議上怎麼數落他,哪怕是再難聽的話,他也能忍著。

入秋時,北京清理違章建築,老馬和老楊的房子顯然違法,兩個人避風頭,乾脆搬進了公司。每天吃食堂,睡休息室,浴室里洗澡,從樓下超市買了洗衣粉和盆,夜深人靜時,在衛生間里洗襪子。

和家人視頻時,老馬依然笑得燦爛,??「放心吧,我在北京這邊挺好的,等到元旦就回家看看。??」他們說工作一切順利,生活上也妥當,吃的好,睡得好,甚至還胖了。

又囑咐老婆:??「給孩子買的玩具,收到了嗎???」

聽著電話那頭的抱怨,老馬自責自己對家庭照顧不周,最後免不了說上幾句:??「錢還夠么?不夠你說一聲,我去想辦法。??」聽說他在幫人打理淘寶店鋪,一禮拜到頭連軸轉。

年底前我換了新工作,和老馬聯繫漸漸少了。春節前夕,我在西二旗地鐵碰到他,他遠遠地對我招手。他瘦了一些,魚尾紋更深了。他說楊胖子生了二胎,是個女兒。為了照顧孩子,他辭職離開北京,回老家找了個工作,一個月三千多,省吃儉用,還是要靠父母支援。

??「他跟我說呢,你說都兩個孩子爹了,還得啃老。??」嘆了口氣,又說:??「他現在也好,至少離家近了。??」

我問老馬後不後悔當初進互聯網,他搖頭:??「我就是個普通人,沒學歷,長得也不好看。不幹這行,干別的,一個月那麼點兒錢怎麼過日子???」

分別時,他先我一步擠上了地鐵,車門關閉,他淹沒在一張張漠然的臉中,轉眼就消失不見了。我看著遠去的車廂消失在黑暗之中,不知道老馬是否看得清他的前路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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