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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中的四個普通人

2019年05月24日 7:26 PDF版 分享轉發

來源: 每日人物 作者: 翟錦,魏芙蓉

穆震人好,仗義,人緣也好。有一回下大雨,每個人手上都一堆單子,李維送到一半,電瓶車沒電,停在路邊推著車往前走。他挨個給老鄉同事打電話,請求幫忙支援,打到穆震那裡,他一口就答應了,趕過去把李維的單子都攬了過來。

2019年5月19日,星期天,氣象部門發布了藍色預警。

全城北風4、5級,最大時風力為17.9m/s,屬於8級大風,強度大到能夠折毀樹枝,相當於弱颱風登陸時中心最大風速。延慶佛爺頂瞬間風力甚至達到了12級,這已經相當於颱風量級了。

大風掀開昌平區公園悅府小區一棟房子的外牆皮,高空墜落的牆皮落在了樓下的幼兒園裡,所幸當天是周末,幼兒園裡並沒有小朋友;被風刮斷的樹攔住了西三環的路,也是因為倒下的樹,鐵路設備被砸壞,一些列車晚點了;還有乘客描述說,這天抵達機場的飛機降落時就像在坐過山車,機身顛簸不止,艙內有人被嚇得尖叫和嘔吐。

原本,這些都是我們聊起這場大風時的談資,直到它奪走了4個人的生命。

這一天下午4:40,出門遊玩結束的閆改朝,正在回工地的路上,走到東直門東北角的一堵牆下,風吹塌了牆,他整個人栽了進去。一同被砸到的還有另外兩位老人。

下午5時,在西城區的白紙坊西街,大風颳倒了一棵大樹,砸死了正騎車送餐的美團外賣員穆震,他今年37歲。

閆改朝是河北邯鄲人,穆震是山東臨清人。他們都是在這場大風中去世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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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賣員穆震來北京那天是4月22日,這裡有好幾個山東老鄉,大家從山東跑到北京,一個月能比在當地多掙好幾千塊錢。錢對穆震是極其重要的。老鄉兼同事李維覺得,來北京之後,掙得多了,穆震多少比在山東的時候開心了些。

37歲的穆震,在80多人聚集的一個外賣站點工作,算不上年輕,朋友們常喊他「震哥」。在江文眼裡,穆震一直是個好脾氣的人。他自己性子燥,有時候無緣無故和穆震吵一頓,穆震都打著哈哈聽著,並不跟他計較。

雖然平時見了總是樂呵呵的,但穆震其實過得並不輕鬆。因為要養活家裡三個孩子,四個老人,這擔子太重,他總是捨不得休息。「他自己給自己施加的壓力太大了」,江文在電話那頭聲音哽咽,「他總是想著要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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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穆震都會給自己定個跑單的任務,沒跑到數量,就生自己的氣。晚上8點以後,大家都在京客隆超市門前等單,如果沒完成單數,穆震就一個人悶在那坐著,心裏難受,念叨出聲:「今天沒跑出單來。」其他人10點開工,但穆震的鬧鐘是每天5點半響,他提前接單,6點就去送早餐,晚上十一二點才休息。江文開始工作的時候,總是看到穆震已經跑了十幾個單了。

有時候江文會把自己的單子給穆震,幫他完成自己的跑單任務。但江文很少問穆震家裡的事,只知道他壓力大。每次喊他去吃飯的時候,穆震總是說「再等會兒」,等一會,就可能多來一個訂單。

5月19號那天,穆震也想著再多跑一會。曾明也去跑單了,但大風颳得厲害,騎車感覺在飄,來回晃,「我都覺得自己上不來氣兒,風吹得我,就直往嘴裏灌氣。」

中午,曾明同穆震碰見了,穆震這次沒吃泡麵,來到一家很便宜的飯館。「吃點好的。」曾明記得,他呵呵笑著,點了一份10塊錢的土豆絲,就著米飯,招呼他們,「哎呀大家都過來吃啦。」

風把穆震的吹倒了,曾明他們幫忙立了起來,就準備回去睡覺,他回頭同穆震喊了一聲,「風太大了,得注意下。」穆震沒太在意,換好了電瓶,3點又開始繼續跑單。現在回想起來,曾明覺得,這像一次告別。

閆改朝也捨不得歇息。「老爺子還是挺能幹的。」女婿葉現傑說。閆改朝今年65歲,1米68的個子,兩鬢生出些白髮,但身子骨硬朗,是家裡頭的頂樑柱,90多歲的岳母,老婆,還沒出嫁的三閨女,兒子,各個都指望著他。

閆改朝來北京四十多天了,一個老鄉介紹他來了現在這個工地,這是北京交通大學的體育館項目,計劃3年時間要完成,他在工地上做泥瓦工。每天早上6:30上工,中午休息一個半小時后,一直工作到下午6:00,一天忙活10個小時,能掙200多塊錢。

4個孩子里,有3個都在北京打拚,雖然都在北京,但很少能和閆改朝見上一面——在工地上幹活,干一天拿一天的錢,沒有假期,只有天氣不好的時候,才能心安理得地歇歇。

5月19日那天早上,還在下雨。上不了工,閆改朝給自己放了個短暫的假期。新京報描述,他特地換了身新衣服,藍白相間的襯衣,早起慣了,約著老鄉工友,打算一起去前門走走看看。和在一起做工的兒子閆新沖吃了早飯,他們二人前後腳出的門。這也是閆改朝今年來北京后第一次外出休息。

2

穆震出事了。

江文在群里看到這個消息,還在萬博商廈等單子的他,立馬啟動了電瓶車,闖了兩個紅燈,趕到了白紙坊西街。

到的時候,地上的血已經凝固了,江文想打120,民警說已經打了不下70個了。他俯身喊穆震,民警叫住了他,「你這別喊了,讓他躺會吧,等醫生來。」

曾明也趕了過來。一地的血,他腿嚇軟了,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們跟著一起去到醫院,醫生看了就說,瞳孔已經散了,心率沒了,電擊、強心針,什麼都試了,但是人沒救過來。曾明在手術室外面站著,心裏難受。

當天晚上12點,穆震的妻子和父親到了,第一眼見著他們就哭了,「我就這麼一個好兒子。」穆震最大的孩子12歲,正是小升初的時候,一對龍鳳雙胞胎,才3歲。到現在,穆震的妻子都不知道要怎麼同家裡的老人和孩子說丈夫去世的事。

之前穆震在山東臨清做外賣員時,跑一個單4塊,每月能拿6千,但這些錢養活家裡人還是很困難,他想到了來北京——在北京,每單8.5塊,多少能有八九千,如果更努力一點,還能拿到一萬多。

為了更好的未來,穆震投入了不少錢。買電動車三四千,房租一兩千,工服兩套150塊,外賣箱234塊,加上吃飯、辦健康證,小一萬塊錢沒了。

剛來時,路線還不熟悉,一天再使勁也跑不了多少單,那時候穆震不敢休息。但後來路線熟悉了,穆震更不休息了,5月以來,一直到19日,穆震接了518單,收入四千多元,還沒能收回買車租房的成本。

也因為這個緣故,穆震格外節約,平時總是吃泡麵,或是在超市買大餅,5塊錢半張大餅,混著海帶絲、榨菜或是老乾媽,一頓也花不過10塊,省錢也省時間。

睡覺是跟人一起合租了一個房間,是廚房改造的,上下鋪,旁邊空著二三十公分留給走路的地方,還沒火車卧鋪車廂內的過道寬。

江文在外面送外賣同穆震碰到的時候,會停下來說些話,抽根煙,穆震每次都拿著他的旱煙。其他人買的都是8塊錢的紅塔山,一天能抽一包。但穆震捨不得,總是自己買來煙葉、煙紙,自己卷,一袋煙葉能抽半個月。

還有一次,穆震接了個七八百塊的單子,從萬博苑五樓送到宣武醫院。一個大單子掙的錢和平時一樣,8.5塊,但一趟還送不完,江文和另一個人主動要幫忙,穆震說,「行啦,你跑單吧,我自己去送,我跑兩趟。」江文堅持要一起,兩個餐箱放滿了,還有4份掛在了車頭。

穆震的微信簽名寫的是「最窮不過要飯,不死總會出頭!」來北京之後,他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一直沒休過假,直到被大樹砸中頭。

穆震的家人曾告訴媒體,在去世前的1 個多小時內,穆震跑了6單。按照每單提成8塊5,他給家裡掙了51元,剛好是3個孩子一日的生活開銷。

3

也是這一天晚上,葉現傑接到電話,對方說老爺子「碰了一下」,趕緊過來。他心想,碰一下不會有什麼事,本來就是在工地上幹活,受傷是難免的。他根本沒料想到,閆改朝會因為一場大風去世。「平時根本不捨得出去玩,少有的出去玩一次,就遇上這事,確實很難接受。」

閆改朝生前就住在一個白色豎條狀的集裝箱里,這裡有4個上下鋪,地上散落著煙頭、黃色安全帽,床頭掛著紅色工地馬甲、手套、毛巾,床底胡亂堆著行李和鞋子。床和床之間擺著桌子,有的乾脆就用紅磚壘一下,再放上一塊木板,擱上油鹽醬醋和菜刀,就是桌子了。

老周今年59歲,來工地一個多星期,和閆改朝住一間房,但很少搭話。剛來的時候,老周給人散煙,紅色的黃果樹,5塊錢一包,他每天能抽完一包。室友沒接,「嫌棄唄。」老周笑了笑,掩著一分低落。大家每天工作10小時后,走過一條兩邊是涮肉店、煎餅店、慶豐包子鋪和稻香村的街,來到高梁橋斜街,那裡密布著各種小店,他們會買回去6個饅頭,或是一袋挂面,幾個雞蛋,想改善伙食的時候,就買2塊錢一個的包子。

在工地上,人際關係是淡漠的,人來人往,是經常的事情。「大家都各顧各的,各吃各的,也不搭理,出來就是為了打工掙錢,誰管誰那麼多。」老周、老閆、老葉,大抵是最節省時間的叫法,也不用費勁去認識誰,到了晚上,幾個人坐在小凳子上或躺在床上,發獃和划手機。

閆改朝和兒子閆新沖在一處工作,都是泥瓦工,但閆改朝一直照顧著身體稍差的兒子。在葉現傑的印象里,閆改朝沒有閑下來的時候,不是在老家忙活,就是在各種工地上騰挪,冬天還在外面幹活。

葉現傑後來想,如果他們平時就去看看老爺子,也不會發生這事了,「他也不會自己出去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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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知穆震去世的信息后,李維腦海里閃過了很多畫面,大都是穆震笑起來的樣子。

穆震人好,仗義,人緣也好。有一回下大雨,每個人手上都一堆單子,李維送到一半,電瓶車沒電,停在路邊推著車往前走。他挨個給老鄉同事打電話,請求幫忙支援,打到穆震那裡,他一口就答應了,趕過去把李維的單子都攬了過來。

他說了幾次,「真的是誰也想不到,一下人沒了。如果是出了車禍,你可能都覺得更容易接受些。」

從下單到從商家那接到單子,他們往往只剩下半個小時的時間,闖紅燈、逆行、超速,都是外賣員經常會做又不得不做的行為。但穆震一直很小心,送外賣一年多,騎車不太快,沒有受過傷,他告訴過李維,只要一騎上電動車,心裏就綳了一根弦。

只有晚上9點下了班,這根弦才能松一松。穆震會叫上幾個人聚一聚,買上酒和肉,邊喝邊聊,聊今天接了多少單,遇到了哪個好的或是不好的客戶。但是酒都小心地喝,一瓶啤酒頂了天,大家便再也不肯多喝,畢竟明天還得騎車在馬路間疾馳。

穆震原本準備月底回家,他買好了5月29號回臨清的火車票。來北京一個月了,他得回去見見孩子們。大兒子馬上要升初中了,雙胞胎也才剛滿3歲,他很少離開他們這麼久。他還買了玩具,要帶給孩子們。

閆改朝也想過回家。偶爾喝了點酒,同女婿葉現傑聊天的時候,他會說起來,趁身體還能動,在這邊再幹上幾年,攢點錢,70歲就不幹了,回老家去。這些計劃,都因為大風終止了。

5月20日,兩處事發現場都已經沒了痕迹。白紙坊西街上被風連根拔起的樹,當天晚上就被移走,樹坑鋪上了人行道方磚。路人走過時,常有人停下來,指給人看,說「就是這地兒。」有送餐員騎電動車路過的時候,會減下車速。

東直門外斜街西側,坍塌的牆體外豎了一道藍邊白色鐵皮,把事發地圍了起來,這堵砸到閆改朝的牆,建於10年前,裡頭是停工很多年的樓盤,旁邊就是東直門公交樞紐站,來往人群依然如織。

(應採訪對象要求,李維、曾明、江文為化名,部分圖片由翟錦、魏芙蓉、VentiJ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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