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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大林秘書回憶錄》

斯大林秘書回憶錄
波利斯·巴讓諾夫 著
洪鋼 譯
閻明復 校
知識出版社 1982年8月第1版

自由的種子：一部激動人心的回憶錄

提起巴讓諾夫的這個名字，知者寥寥；但是，如果提起斯大林，沒有幾個人不知道。巴讓諾夫，曾經的斯大林秘書，1980年，出版了《斯大林秘書回憶錄》一書，舉世震動。

我幾乎是一口氣看完了這本書，停下了手裡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一頭扎進本書的記憶之湖中。

波利斯·巴讓諾夫1900年生於烏克蘭，1919年加入布爾什維克黨，1923年，年僅23歲的巴讓諾夫就開始擔任斯大林的助理兼政治局秘書。在這個要職上，他一直工作到1927年。1928年，巴讓諾夫經過精心的策劃，在土庫曼越境進入伊朗，後到印度，最終到了巴黎。

閱讀本書的時候，一個最深刻的感觸是作者驚人的早熟。在今天看來，一個20出頭的年輕人，沒有任何政治背景的年輕人，能在蘇俄高層站穩腳跟並與包括斯大林在內的大人物周旋的同時，還能不露聲色地計劃著叛逃，這樣一顆富於智慧的腦殼，究竟長在什樣人的軀幹上？！

毫無疑問，對於一個權欲熏心的人而言，在23歲就能進入高層工作，展現在他面前的將是一片多麼美好的前程。如果巴讓諾夫按照絕大多數人選擇的那樣，忠實地執行中央一切，踏實工作，任勞任怨，爬上權力的頂端甚至頂峰，都絲毫不會讓人奇怪。

在如此巨大的誘惑面前，巴讓諾夫選擇了離開，甘心做一個流亡者。是什麼力量讓他作出這樣一個選擇？書中提供了答案。

今天，我們可以毫不懷疑地說，馬克思主義從理論世界走進了實踐世界，是20世紀人類的巨大悲劇之一，而罪魁禍首則在列寧。正是列寧所謂社會主義可以率先在落後的資本主義國家一國首先發生並取得成功的理論，導致了將近一個世紀的人類的災難。對此，巴讓諾夫有清晰的認識。在巴讓諾夫看來，共產主義制度下，人必然變成豺狼，如果不學會豺狼的生存技能，結局就只能是被吃掉。官僚主義、克格勃（當時翻譯為伯格烏）、大清洗……，所有這一切都是無法避免的，因為這是制度造就而成。

權力是個奇怪的東西。需要承認，對於很多人而言，包括巴讓諾夫在內，對布爾什維克革命起初是充滿期望的。人民當家做主對於人道主義思想傳統頗重的俄羅斯知識分子，成為一種巨大的誘惑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共產主義革命無法解決一個根本的問題，即，革命勝利后權力的再分配問題。砸碎一箇舊世界很容易，但是，如何保持新世界的正常運轉，共產主義沒有結決辦法。

從理論上而言，托洛茨基的不斷革命論是正確的。顯然，一旦革命成功，必然會出現新的有產者和新的無產者，要保持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純正，必須不斷革命，不斷打倒新的統治階級。當然，如果這樣，其結局必然是社會的永恆的動蕩與衝突。

如果此路不通，只能建立一個相對穩定的政權組織和政府。這樣一個人民當家做主的政權，顯然不能採取西方的所謂民主制，只能實行黨的領導，最後只能演變為黨中央以及最高領袖的獨裁。

由於身居要職，巴讓諾夫得以觀察蘇俄當時最高層人士的思想和做派。斯大林就不必說了，歷史已經有了定論，為一個新沙皇、暴君，這已經沒有什麼疑義。饒有趣味的是，對其死敵如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等人，該如何評價。習慣的思維方式是，斯大林既然是壞蛋，那麼與其堅決鬥爭的人，自然就是好人。

這當然是一種錯誤的思維，其實，在巴讓諾夫看來，這些人都是一路貨色，即，都是權力的瘋狂的追逐者。可以設想，如果最後成為新沙皇的不是斯大林而是季諾維也夫，他會怎樣對待其政敵和反對者呢？答案應該是不言而喻的。

巴讓諾夫對俄羅斯的未來的預測驚人的準確。他清醒地看到，面對著一個已經建立起來的強大的政權，雖然它是專制的、反人類的，但是他認為依靠暗殺、革命等方式去改朝換代，無異於以卵擊石。因為造成蘇俄一些問題的根本在於這種高度集權的制度，制度無法已經改變，當政者憑藉坦克、警察以及特務組織，牢牢地掌握著政權，要改變這種制度，幾乎是不可能的。

在做了如上分析之後，巴讓諾夫認定，將來蘇聯的變革，必須從最高層開始，經過至上而下的變革，拋棄這種反人道的制度。後來歷史的發展已經證明，戈爾巴喬夫走的正是這條路。

書中有兩個細節讓我印象深刻。

其實，巴讓諾夫計劃出逃由來已久，並曾紀有一次絕佳的機會，他人已經到了挪威首都，完全可以就地申請政治避難，不再回國，但是他放棄了。而這，完全是因為另一個人的安全。

巴讓諾夫當時有一個戀人，兩人感情甚篤。對方是個離異者，當時在政府的某部門擔任秘書。在赴挪威前，巴讓諾夫辦好了也讓對方出國的手續，但讓對方去的地方是芬蘭。按照巴讓諾夫的計劃，他回國時路過赫爾辛基的時候，與戀人說明一切（他計劃叛逃事先沒有告訴對方），如果對方留下來，固然很好，如果對方拒絕，而選擇回國，這對其戀人更是一種有利無害的選擇。因為他愛的人選擇了「留在偉大的祖國」。

但是，由於克格勃頭子在阻撓，他雖然經過周折辦成了出國手續，其戀人則沒有成功。因此在芬蘭當他得知對方沒有成行之後，立即做出了回國的決定。因為，如果他不回來，其戀人就會被當成同案犯、出國未成的同案犯遭到槍決，而他回來，則必然會給已經打小報告給斯大林的克格勃頭子當頭一棒。因此，當巴讓諾夫回來后，克格勃頭子亞哥達非常尷尬。此前，亞哥達對斯大林說，巴讓諾夫計劃帶小情人阿廖卡一起出逃。現在，人回來了，這樣的懷疑自然煙消雲散。

至此，巴讓諾夫順便對斯大林之流給予了嘲諷：

「我這次回國在人性方面的內在動機，對於斯大林也好，亞哥達也好，都是想不到的，他們連這樣的念頭都不會有。」

這次出逃的流產，讓巴讓諾夫做出了一個決定，必須跟阿廖卡分手。雖然殘酷，但最後還是成功了，雙方几乎成為路人。阿廖卡後來和前夫復婚，二人都在斯大林發動的大清洗時期，死在後者的絞肉機下。這是后話。

第二個細節是巴讓諾夫對叛逃的精心準備。他精心挑選了時間，即，1928年1月1日進入伊朗境內，因為此前一天，邊境上的官兵經過徹夜狂歡，新年的當天都已經爛醉如泥，選擇了這一天出逃，為自己贏得了寶貴的時間。等邊境官兵醒來並向上級彙報，再得到上級的指示，都需要一個過程，而利用這個時間，巴讓諾夫得以出逃。

當然，巴讓諾夫手裡握有大量的文件，這些，都是西方世界感興趣的。其中一份關於當時英國反對黨——工黨領袖麥克唐納的文件有趣極了。

在蘇俄實行新經濟政策時期，一家曾經為英國一公司所屬的金礦計劃租讓出去，該公司自然很感興趣。布爾什維克政府同公司簽訂的合同非常有誘惑力，公司引進全套設備並負責整頓生產，開採出來的黃金絕大部分歸公司所有，只有一小部分按市場價出售給蘇俄政府。當然，布爾什維克政府還在合同里加了一條，即每個月的產量應該超過一個最低限額，否則合同就要廢除，設備自然要變成蘇俄的財產。政府還解釋說，這是出於防止承租者凍結金礦而不更多生產黃金的考慮，顯然，這樣的顧慮也合情合理。該公司樂不可支地簽訂了合同，他們怎麼會不希望多多生產黃金呢？！

及至設備到位、金礦開工，金礦的工人卻「意外」鬧事了，他們提出了要漲工資的要求，而他們提出的要求非常離譜，比原來的工資要高出數十倍之多，而且還有其他很荒唐的要求。公司面對不開工的工人，只得找當地政府部門，而得到的答覆是，在我們這裡是工人當家作主的，他們提出的要求必須得到尊重，政府不能隨意更改，只能由公司和工人談判。沒辦法，公司又找到中央當局，當然，得到的答覆自然一樣。而此時，工人持續罷工，生產停頓，按照此前的合同，政府接管了金礦——連同高額的設備在內。

至此，公司才恍然大悟，並回國訴苦，英國政府向蘇俄提出了照會。

在政治局開會時，討論了這份照會，會上布哈林讀到了英國當地報刊的反響，其中有麥克唐納的言論。布哈林嘲笑後者說，這個傻瓜居然相信了我們提出的論據，還慷慨陳詞支持我們的工人運動。然後布哈林開玩笑地說，「建議委派麥克唐納同志擔任基什蒂姆縣的黨委書記，而把米·托姆斯基同志派往倫敦出任首相。」面對這種玩笑，主持會議的加米涅夫打斷了布哈林的話，並半開玩笑地說，「那麼，就請把你的建議用書面形式提出吧。」布哈林不好再發言了，而感覺還心有不甘，於是索性拿起一張紙寫道：「聯共黨中央書記處**日決定：任命麥克唐納同志為基什蒂姆縣黨委書記，向他和烏爾卡爾特同志提供車票一張。任命托姆斯基為倫敦的首相，同時發以漿硬的衣領兩付。」

就這樣，這張紙條就在會上傳開了，斯大林寫了「同意」、季諾維也夫寫了「不反對」，加米涅夫寫了「贊成」，最後把字條交給巴讓諾夫「辦理手續」。作為這場鬧劇的見證人和物證持有人，巴讓諾夫一直留著這份文件。這也成為他出走西方的政治資本。

我手頭的這本書譯於1982年，知識出版社出版，屬於內部發行的書籍。在那個中國剛剛經歷過夢魘的時代，翻譯出版這樣一本書是及時的，當然，也是需要膽量的，因為，書中充滿了對社會主義制度的攻擊，而為了保持原著的風貌，都一一保留了。

最後需要指出，作者雖然作為歷史的見證人，完全可以靠寫作所見所聞過活，但是他在二戰後脫離了政治，並投身於科學技術工作，畢業於莫斯科高等技術學校的巴讓諾夫，擁有理性的頭腦和博愛之心，這是彌足珍貴的。只是不知道甚至在當今的俄羅斯或者烏克蘭，還有幾個人聽說過巴讓諾夫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