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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永烈:一生三劫戴厚英

2020年05月29日 14:32 PDF版 分享轉發

轉自:新世紀,文章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和觀點。

 老底子

戴厚英的人生有三劫。她的慘死,是她58歲人生之中的最後一劫。

戴厚英

1996年8月25日,她和侄女戴惠在上海寓所中雙雙遇害。8月28日,我應香港《明報月刊》編輯部急約,連夜趕寫了一萬多字,于次日見報。分兩次刊登的《從〈詩人之死〉到戴厚英之死》,被認為是關於戴厚英生平的最翔實的報道。

其實,我跟戴厚英雖說都生活在上海圈中,原本並無交往,彼此知道而已。我曾采寫過三教九流,卻幾乎不採寫同行──我特別忌諱寫上海同行,特別忌諱寫年紀相差不大的同行,特別忌諱寫異性同行。

戴厚英恰恰處於這“三忌諱”之中:她是我的上海同行,她只比我大兩歲,而且是女作家。

促使我打破常規去采寫戴厚英的,是突然降臨到她頭頂的那場暴風急雨。

“孤雁”

那是在1985年,戴厚英的長篇小說《人啊,人!》在全國遭到密集性的批判。處於爭議漩渦之中的她,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時,人們只知道她和作品挨批了,卻並不知道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我先是讀完了《人啊,人!》。說實在的,我非常喜歡這部長篇小說。接著,在北京返回上海的火車上,我又一口氣讀完了戴厚英的長篇小說《之死》。我知道,她寫的詩人的原型便是聞捷,而小說中的“向南”便是她自己。

我知道戴厚英當時處境困難。她自稱“孤雁”“獨行俠”,幾乎不與上海作家來往,也幾乎拒絕了一切採訪。我想先寫報告文學《聞捷之死》,以這個話題切入,再進一步寫她本人。

聞捷

她所在的復旦大學在上海東北角,我家在上海西南角,到她那裡去必須斜穿整座城,光是乘坐公共汽車來回就要近4小時,但是我還是未事先寫信與她預約──因為我預料這樣敏感的採訪話題她會迴避。

1985年6月4日上午,我出門了,7點多離家,到達她那裡已9點多了。

她住在復旦大學第一宿舍。剛進大門,一輛郵車駛過,往傳達室的地上扔下一包郵件。我看了一眼,最上面的是《芒種》編輯部寄來的雜誌,上面用毛筆寫著“戴厚英”。

戴厚英

她住在一幢六層宿舍樓的四樓。環境很安靜,我擔心她不在家。敲門之後,她來開門,雙手水淋淋的,正在洗衣服呢。

房子不大,約20多平方米,一長間,小小的卧室、灶間,唯一寬敞的是書房,佔了一半面積。幾個玻璃書櫥里放滿了書。

戴厚英並沒有人們想象中的桀驁鋒利的外表。她外表文弱,臉色有些蒼白,戴著銀絲框眼鏡,五十歲模樣,一頭直梳短髮,臉上皺紋已很深,皮膚黝黑,一件灰白相間樣式很普通的上衣。她非常健談,講話很有條理。煙癮很重,一根接一根地抽香煙。

一聽我的名字,她就知道了。我們無拘無束地交談著。這是我第一次採訪她,談了一個多小時。

左一戴厚英、右一葉永烈

我說明來意之後,她沉思了一下,然後說:“寫這樣的報告文學,你會得罪人的。下午我有課。我上課,一向需要平靜的心情。現在談聞捷之死,會使我激動難以自制。我們另約時間談吧。不過,我先可以把我的一些情況跟你談,你心中有底,然後你再考慮寫不寫。”

她異常坦率,又異常倔強。“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這麼自我評價。

1938年3月5日,戴厚英出生在安徽淮北阜陽地區潁上縣一個窮鄉僻壤的小鎮。父親是店員出身的合作商店經理,小鎮工商界的頭面人物,因為對統購統銷政策提了一點意見,被打成“右派”。她的在國營百貨商店擔任經理的叔叔受到波及,商店丟失了1000元現款,他被當作嫌疑人受到看管,憤而自殺。“我們家裡的人,大約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非常要面子,自尊心非常強。”

1956年,她考入上海的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分配到上海文學研究所工作,后調到上海大學中文系任教師。

她1961年結婚,丈夫是中學同學,青梅竹馬。1964年10月她生下女兒,取名叫醒醒。由於長期兩地分居,又由於意見不合,1969年她與丈夫離婚。

戴厚英和女兒戴醒的合影

她是先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才加入上海作家協會。而通常,作家總是先成為地方作家協會會員,然後才成為全國會員。這樣的“倒過來”的入會程序背後,不正常的人際關係是不言而喻的。

第一次採訪,她大致上談了這些概況,沒有涉及“敏感”問題。

她希望讀一點我的報告文學作品。正巧,我的包里有一本1985年第五期《文匯月刊》,登著我的報告文學《思鄉曲──馬思聰傳》,便送給她。

愛人之死

在我拜訪當天,戴厚英就給我寫了一封信,熱情地稱讚了我的《馬思聰傳》。她說,了解聞捷的人實在太少了,如果我一定要寫,她將儘力給我幫助。但她又說:“我不願意談那一段傷口的往事,更不願它在我活著的時候公諸于眾。一個女作家,又是單身的作家,這種心情您是可以理解的。我別無他求,只求安寧。我不希望成為人們議論的對象,更不希望讓人家議論我的個人生活。”

6月8日,戴厚英一整天都沒課,我應約去了她家。

那天,我6點出發,8點到達她家,與她長談了6個多小時。一直到下午3點,我們才一起到五角場,“吃點心當中飯”。

採訪時,電話鈴聲響了,來電話的是聞捷女兒趙詠梅,可見兩人仍非常親密。戴厚英在電話中告知了我正在採訪的消息,並徵求她的意見,她答:“由你決定吧。”戴厚英說:“他是一位嚴肅的作家。相信他不會當作一件聳人聽聞的社會新聞來寫,而是揭露那個時代的黑暗。”

她跟我談起了最為“敏感”的話題——她與詩人聞捷之戀以及聞捷之死。

聞捷比她年長15歲。兩人認識,是在1968年。

那時候,聞捷在《海港》劇組遭到批判,被攆出這個“樣板戲”劇組,與另外兩個老幹部一起逃到北京,躲了40天。他被造反派從北京揪了回來。

這年3月,上海作家協會和上海京劇院成立了一個臨時聯合審查組,審查他在北京40天的活動。戴厚英也是這個審查組的成員。審查進行了一個多月,沒有查出什麼問題。不久,聞捷被隔離了,關押在上海少年管教所(當時用來關押運動中的審查對象)。沒多久,傳來令人震驚的消息──聞捷的妻子杜芳梅自殺了!

聞捷一家

聞捷和妻子杜芳梅

上海作家協會派戴厚英去了解杜芳梅自殺的情況。對於她的死,戴厚英深為同情。上海作家協會也認為應該寫個報告,說明她並沒有什麼問題,她的自殺只是因為她一時想不開。上海作家協會要戴厚英起草這個報告,又派她和另一個人去把杜芳梅的死訊委婉地告訴聞捷。聞捷聽后悲痛至極。

聞捷對妻子的深沉的愛,感動了戴厚英。連她自己也意想不到,在審查過程中,她讀了聞捷的作品,竟然愛上了他。

戴厚英對我說:“他的詩沒有特別的雕琢,非常自然,就像一泓溪水,在那裡漫無目的地流淌,但是,當你回過頭來看看它所流過的地方,才知道它的力量──原來綠的更綠了,紅的更紅了,一切都更加顯示出它美麗的色彩。”

兩人在苦難中相愛了。他們的戀愛受到工、軍宣隊的干涉,有人往上報告,說戴厚英作為審查組成員與審查對象聞捷相戀是“政治上的墮落”,是“階級鬥爭新動向”。張春橋看到報告,作了批示,要求對聞捷嚴加批判。聞捷在家中自殺身亡,年僅48歲。

戴厚英一病不起。她住在上海作家協會食堂樓上一個小房間里,窗戶正對著會議大廳。“聲討會”上的發言、喊口號都聽得清清楚楚。一個女友在她床前守了7天7夜。她睡不著,不停地抽煙,一天一夜能抽兩包煙。“我不斷地講,不斷地抽煙,不斷地想,不斷地哭……”

這是她的人生第一劫。

她痛定思痛,1979年寫出了第一部長篇小說《詩人之死》。她說,她和聞捷的戀愛不是什麼詩人的“風流韻事”。如果她的生活中沒有出現聞捷,她不可能成為一個作家。

《人啊,人!》被批判

1980年5月,戴厚英寫出了第二部長篇小說《人啊,人!》。

這是一部右派題材的長篇小說。她父親是“右派分子”,她屬於“右二代”,對此有著切膚之痛。

戴厚英在寫作

在我看來,《人啊,人!》比《詩人之死》向前邁進了一大步。有哲理,有文采,不拘泥於小說的傳統手法。

在“百家爭鳴”的旗號下,從1981年秋開始,上海《文匯報》對《人啊,人!》展開了討論。討論迅速升級為發難,又升級為批判,再升級為密集性的“大批判”。這成為了戴厚英人生的第二劫。

報刊此呼彼應,聲勢越來越大,先後兩次,掀起了批判《人啊,人!》的高潮。有人說,《人啊,人!》是“對社會主義社會的血淚控訴”,有人說小說宣傳人道主義是“別有用心”,是“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是“欺騙年幼無知的青年讀者”。

戴厚英回憶,1983年11月,她從廣州回來,形勢很緊張。她任教的復旦大學奉命成立了兩個小組:一個是“批判”小組,一個是“幫助”小組,名曰對她“一批二幫”。批判小組專門負責批判其作品,幫助小組負責幫助她“提高思想認識”。

系裡組織人道主義討論,上面派人來聽。有人發言說,什麼叫人道主義,我也鬧不清,我看人道主義沒有什麼壞處,人總應該講人道嘛!大家大笑,上面派來的人也和大家一起笑。有人在“大批判”高潮中揚言:“像戴厚英這樣的人,應該逮捕!”系裡一位領導針鋒相對反駁道:“如果戴厚英夠得上逮捕,那就應該逮捕;如果戴厚英夠得上判刑,那就判刑。但是,如果她根本夠不上,那她就是一個公民,她就有權利寫作!”

聲勢浩大的批判使《人啊,人!》這本書引起了國際上的注意。美國出了燙金精裝本,香港出了兩種版本,法國、日本、聯邦德國都出了譯本。里根總統訪問復旦大學時,有關接待文件上專門寫了一條:“如果外國記者問起戴厚英,就說不知道。”

戴厚英說,上海一位作家曾講,報紙上批戴厚英,反而把她批出名了,今後關起門來批!

我寫出了關於戴厚英的報告文學《霧中的花》,請她審閱。她約我到上海陝西南路她的二弟媳茅維琳家中見面。她對於《霧中的花》非常滿意,後來收在香港版《人啊,人!》的附錄中,作為作者介紹。

在茅維琳家中,一位小女孩捧著一塊西瓜吃得津津有味,我用照相機拍了一張照片送給了戴厚英。這小女孩,便是戴厚英的侄女、後來與她一起遇害的戴惠。

死於非命

1996年9月3日上午10:45,上海龍華殯儀館大廳哀樂低回,花圈如雪,輓聯林立。四五百人聚集在這裏,為著名女作家戴厚英教授送行。作為文友,我胸前佩著小黃花,出席了她的追悼會。

戴厚英的遺像在白花簇擁之中。她一頭短髮,一副眼鏡,一派書生氣度。最醒目處是老作家蕭乾的輓聯:

敢想敢說敢作敢為為民訴疾苦

大徹大悟大喜大悲悲我挽厚英

蕭乾是戴厚英參加中國作家協會的介紹人,也是她最尊敬的文壇前輩。

戴厚英的愛女戴醒從美國趕回。她戴一副眼鏡,瘦瘦的個子,酷似母親,只是比母親高。她一身黑色連衣裙,悲痛欲絕。

經過對戴厚英有過交往的2000多人的調查和分析,9月15日上午11時,上海市公安局偵查人員穿便服來到安徽界首昌盛賓館。

界首位於安徽省西北部與河南省的交界處。偵查人員看了菜譜,借口不合口味,進入廚房。一個前額禿髮、身體壯實的男子正在炒菜。說時遲,那時快,他們一把抓住此人,給他戴上手銬。

此人叫陶鋒,正是殺害戴厚英的兇手。

偵查人員帶著陶鋒趕回上海的時候,正值戴醒要回美國。上海市公安局派專人趕往機場,把兇犯就擒的消息告訴了即將遠行的戴醒。

10月10日,我在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列席了對陶鋒的審判。他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我坐在離他只有兩公尺的地方,仔細地觀察他的每一反應,作了很詳盡的筆記。法庭的審理,使我對戴厚英的遇害過程有了第一手的深入了解。

唯一出庭的證人是戴厚英的弟弟戴厚泉。當時戴厚泉和女兒戴惠一起住在戴厚英家。案發時,適值戴厚泉外出。他回來時,第一個目擊了觸目驚心的現場。

此後,我採訪了戴厚泉,更加深入地了解到此案的來龍去脈。

兇手陶鋒的祖父是戴厚英的中學老師。陶鋒拿著祖父寫的便條來到戴厚英家,請她幫忙在上海找個賓館打工。戴厚英熱情接待了他。

1996年8月25日下午3時半左右,陶鋒第三次來到戴厚英家。當時戴厚英去附近超市買東西去了,只有戴惠在家。陶鋒遂起了謀財之心。

戴厚英曾多次為家鄉捐款。陶鋒聽說此事,以為她很有錢。據他後來交待,他當時想,從戴厚英家搶個一兩萬元人民幣是不成問題的。

陶鋒趁戴惠不備,將她擊倒掐暈。戴厚英突然回來后,陶鋒又將她擊倒掐暈。戴厚英被擊倒后,留下了最後一句話:“你這樣做,你會後悔的!”

戴厚英遇害現場

隨後,陶鋒用菜刀各砍二十多刀,殺害了戴厚英和戴惠。他翻箱倒櫃,竊走了兩張存摺,一張為人民幣兩千元,一張為美金五百元。

根據庭審和採訪,我寫出了《非命》一書,作為對亡友戴厚英的永久紀念。

文章選自《中國新聞周刊》,配圖來源網路

發文者:吳一舟 發布時間:5/28/2020 11:27:00 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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