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評論、關注點贊

  • Facebook Icon臉書專頁
  • telegram Icon翻牆交流電報群
  • telegram Icon電報頻道
  • RSS訂閱禁聞RSS/FEED訂閱

章詒和說邵燕祥:他是不倦的風,始終呼嘯著

2020年08月03日 1:14 PDF版 分享轉發

轉自:新世紀,文章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和觀點。

先生和先生、錢理群先生

他是不倦的風,始終呼嘯著

                              

                        ——說邵燕祥

 

 

                                                                                                         章詒和

Ad:美好不容錯過,和家人朋友一起享受愉快時光,現在就訂票

 

 1980年,艾青把他恢復創作后的第一本詩集叫做《歸來的歌》。

歸來!不止艾青歸來,還有許許多多的詩人、作家歸來。不止右派分子歸來,胡風分子也歸來,歷史也歸來,現行反革命也歸來。從到汪曾祺,從公劉到白樺,其中就有邵燕祥。他們”活著從遠方歸來”,他們從消失到復活,他們從地獄返回人間。

我與聶紺弩,邵燕祥往來多年,印象至深。別看他們”改正”后的日子過得簡單,住房簡陋,衣食簡樸,但只要一張嘴就不得了,一提筆更是了不得。不是語驚四座,就是光焰萬丈。最棒的是聶紺弩,也很棒的是汪曾祺,還有邵燕祥。這些”歸來者”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最為獨特的一群,且構成當代文學史上最重要、最輝煌的篇章。

 

我與邵燕祥相識於何時何地,已然記不清楚了;但相識后的點點滴滴,卻是再難忘卻的。並非因為我的記性好,而是由於他的氣質、性情、才識總能觸動你的內心。以至於有誰相邀,我總盤問人家:”有沒有邵燕祥和謝大姐(夫人謝文秀)?”這很無禮——人家做東,你憑啥挑三揀四?但我克制不住,理由很簡單:有他在,會面是享受,回憶有收穫。

邵燕祥其人,難用三言兩語去概括。他對人,無論親疏遠近,他對事,無論大小輕重,都有著良好的理解力和判斷力。他是把所有的生活挫折和全部的精神磨難,都轉變為一種”體驗”,投到作品中,砸進文字里。一砸一個坑,鑿實堅硬。毫不猶豫地給我們的偉大時代和光明社會以”致命的一擊”。加之個人的稟賦修養,他的思想、情感、意志之表達,決非人們所慣用的思路與方式。因出其不意而令人驚嘆,驚嘆其精神個性何以如此自然地切入到對象世界里。應該說,這些”歸來者”年齡不同,出身各異(如最年輕的胡風分子林希出身天津大戶,邵燕祥屬於城市平民家庭),而共同的一點,也是重要的一點,即在於他們都十幾年或幾十年地沉淪在社會底層,卑賤又漫長。而痛苦窘迫的生存狀態,則促成並強化了他們對歷史、對社會、對人生的認識。身處”另冊”,以及政權與政策實施的孤立和打擊,又製造出他們與時代、社會的”距離”。它既屬於生活的特殊形態,又是對社會認知的特殊能力。

邵燕祥先生新書書影

邵燕祥是有鋒芒的,鋒芒在他的文字里。學者孫郁在他的文集里,對邵燕祥是用詩人、戰士兩種顏色來描繪的。書中寫道:”邵燕祥對橫亘于觀念世界的諸種病態理性,毫不客氣地直陳其弊。吳祖光與’國貿大廈’事件,人們三緘其口的時候,他出來講話了;佘樹森不幸早逝,人們木然視之時,他出來講話了;作家被誣告,且法庭判作家敗訴時,他出來講話了。邵燕祥短小的文章,不斷在諸種報紙上冒出其中,把動人的聲音傳遞出來。在他的眼裡,虛假的’聖化’已失去光澤。他用犀利之筆,還原了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見《百年苦夢——20世紀中國文人心態掃描》)——的確如此!與同期以及後來的作家比較,邵氏作品具有的以歷史反思和自我反省為核心的思辨性。這恰如他自己說的一句話——睜眼看中國,睜眼看自己。當下,一飽一暖以後,人人都想”躺”下,連大學教授關心的都是房子、車子、票子了,邵燕祥卻堅持重複著”五四”的聲音。在這個失去思想活力的時代,他是不倦的風,始終呼嘯著。

 

聶紺弩充滿智慧,無論是詩文,還是說話;邵燕祥也同樣的充滿智慧,無論是詩文,還是說話。二人都笑對邪惡的同時不忘嘲笑自己,所不同的是——聶的智慧帶著某種刻毒,而邵氏智慧則顯示出機巧。也不知我說對沒有?鍾敬文讀聶詩,說:”人間地獄都歷遍,成就人間一鬼才。”我甚至覺得”歸來者”中很多人的文字都帶著”鬼”氣,包括汪曾祺,哪怕一句家常話,也能飛揚至九天,再呆板的事物都被生動化了。即使貌似零星隨意的瑣談,也多為心智理性的感悟。這是為什麼?因為他們身處困境,心靈卻是自由的!現在多少人模仿聶紺弩的打油詩,卻沒有一個學像了的。或許,就是因為我們身上缺少點”鬼氣”。與邵燕祥相識的人,無不佩服他的詭譎幽默。一觴一詠,多睿智調侃之語。他的這個特點,常讓我們大感快意。我管它叫”靈氣兒”。但凡有邵燕祥在場,我便向夫人提出申請:”請謝大姐讓讓,我要坐在邵先生身邊,好沾點靈氣兒。”

邵燕祥的特殊敏感,有人說是源於江浙人的稟賦,而我則認為這種迅捷的反應能力,與一個人長期身處高壓環境下有著相當緊密的關係。這就好像久行夜路者,對異樣的聲音、微小的動靜和遠處的磷火都能迅速察覺一樣。一次,有個飯局,我和邵燕祥都去了。面對滿桌菜肴,我感慨道:”終日吃喝,若再嫖賭,邵先生,我覺得自己已然墮落。”聽后,他板起面孔對我說:”你這話,跟我說有什麼用?要說,就跟禁你書的人去講。告訴他們,章詒和已經墮落,只惦記吃喝玩樂。這樣一來,上邊也就不會管你、不禁你的書了嘛!”

再舉個例子。2006年,六、七個朋友為大律師先生賀八十大壽。一番爭執后決定——算章詒和請客,由邵燕祥買單。酒杯斟滿,總得有個人代表大家說兩句喜慶話吧。誰都知道張思之先生榮辱半輩,風雨一生,諳熟”紅塵”于外,”天理”魂魄于內。通達憂患兩者調和兼具,謀而能斷,迥別流俗。賓客齊集,大家一腔熾烈,可誰都張不開嘴了——這包含著喜悅、誠摯、敬佩的頌壽當如何措辭,真成了一道難題。我說:”誰掏錢,誰開口。”

幾推幾讓之後,邵燕祥被眾人推選出來。他起立,莊重地說:”今天聚會於此,我們衷心祝賀張思之先生進入(’80’後為大陸對1980年代生人的流行稱謂)。”言罷,舉杯即飲,之後坐下。全體愕然,遂大笑。而笑得最燦爛的,就是那位”80后”。從此,我們對大律師就”80后”,”80后”地叫著,

        

世間有千種人,萬般事,百樣情,各有面目與分量。你如何對待?又怎樣處置?這或許是最能顯露一個人的心腸。袁水拍——一個二十歲成名的詩人。抗戰時期與吳祖光、黃苗子、丁聰一起,在重慶文化界被稱為”四大神童”。袁水拍與另外三個”神童”不同的是,他很快成為中共地下黨員,追隨革命,忠誠革命。1949年後,他進入《人民日報》工作,負責文藝部。1951年受命同江青一起對武訓的歷史作調查,得到毛澤東的接見。後來,調入中宣部文藝處(即文藝局之前身)。處在這樣的位置,勢必捲入一系列的文化批判運動,如批判武訓,批判胡風,批判右派,大小批判文章大多要過他的手。”文革”爆發,他自然成了當權派,經歷了幾乎無數大小批鬥”戰役”。難忍羞辱的他,選擇了自殺,所幸未死(即未遂)。于寂寞中又不甘寂寞,戰戰兢兢,度日如年,以為只有更加”緊跟”才能倖免于被黨棄置。幾番思量,他終於給”文化旗手”江青寫了”效忠信”,結果在被”解放”后,提拔為文化部副部長,即所謂”上了末班車”。”四人幫”一倒,袁水拍便跟著倒下。一個詩人,一個幹部,一個隨政治風雲起伏跌宕而上下顛簸的人,雖難以評說,卻成為圈子裡笑談。我的同事就管他叫”袁會拍”,又稱”袁十八拍”。1982年前後,邵燕祥所在的《詩刊》開座談會,有時也請他去,但無人搭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令邵燕祥非常難過,甚至後悔請他出席。經過”揭批查”的全過程,上邊儘管有了結論,袁水拍仍然得不到人們的諒解,鬱郁以終。在他簡單的告別式上,有兩個人以個人名義送了花圈,一個是朱子奇,還有一個是邵燕祥。

最後,要說的是邵燕祥對我寫作的幫助。從《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一文開始,我便把初稿寄給他,請他批評指正。當我收到他返回的”一陣風”原稿的時候,真嚇了一跳。凡標點錯誤、用詞不當、提法不妥處,都逐一標示並加以解釋,還附上一信。信中寫道:”此次,你筆下復活了馬連良。我相信,還有多少善良的、也許難免有缺點弱點的亡靈等待著你,等待著你使他們復活……”談到我的寫作,邵燕祥說:”我想,固然有家學淵源為你打底,還多虧中國給你的特殊鍛煉,多年鐵窗,家破人亡,從體力到精神的摧殘……’玉汝于成’,你也留下了千古絕唱,是你啼血而成。你證明你已對得起這個時代的熔爐和煉獄了……你也對得起死去的父母了。”——邵燕祥字字句句,如夏日夜晚的細雨,每一滴都打疼了我的心。望著父母的遺像,淚如雨下。多少年了,我一人獨自面對,獨自行走,前無去路,后失歸程。外表堅硬,內里空虛。快要坍塌的時候,終於,有像邵燕祥這樣的人走近我,叫我不要再哭泣,要留點氣力,長點精神,明天還要活下去,還要寫下去,還要去關心比自己更為不幸的人。

 

百年來,我們這片土地災禍不斷,苦難不絕。時至今日,我們看到了什麼?”瞻天望闕,丹青難把衷腸寫。”我們看到是”維穩”名義下的集權和被成功馴化的良民。所幸,還有像邵燕祥這樣的人,在喚醒、警示著我們。他長達七十年的寫作,讓我們看到一個中國文人的清正本色、讀到的是一個當代詩人的痛苦靈魂。

 

 

  2016年9月于北京守愚齋

——讀者推薦

發文者:NCN 發布時間:8/02/2020 10:07:00 上午

喜歡、支持,請轉發分享↓Follow Us 責任編輯:林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