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天下之瑰麗而泄天下之拗怒

—讀黃河清著《當代中國史稿》有感

王策

河 清兄為我溫州同鄉，長我三歲，原為我大姐早年小學教書同事。大姐說他年輕時英俊瀟洒，但性情耿介，同事中只有他敢於惹事生非，頂撞單位領導。正是三歲看 老，河清至今仍是個個性張揚的老頑童。92年我從美國返回西班牙定居，他和李力聯袂來見我，自此我們結下患難與共的深交。98年我回國上書，河清與李力在 國內接待安排我的活動。事發后他們也遭拘捕，關押數月後被驅逐出境。我一直為自己連累他流亡在外，有國不能歸感到歉疚。

河 清近十余年來除發表各種時評、詩作外，以病體支離之身勉力撰寫《當代中國史稿》，時或發來一些片段給我，謙虛「求教」。我由於雜務纏身，也未曾細讀，只是 隱隱有點擔心。竊以為河清兄雖然才高八斗，博學廣聞，但畢竟未曾受過史學研究的正規訓練，以一己之力，何以勝任這一代通史的修撰重任。

近 日由於該書即將由德國天語出版社出版，河清發來其電子版文本，使我得窺全豹，展讀之下，不禁拍案叫絕。其絕妙之處，首先恰恰是由於河清不受經院史學的束 縛，別開生面，用他的如椽之筆給我們投射出一幅中國當代歷史的萬花筒式全息影像。河清不管什幺「以論帶史」或「以史帶論」的方法論，也無視什幺「革命敘 事」、「現代化敘事」，還是「後現代敘事」，「新實證主義敘事」等研究當代中國史的種種流行範式，而直接從中國史學鼻祖太史公司馬遷那裡汲取靈感，以最原 始直白的中國傳統文史方式，分作《列傳七十》、《本紀十五》、《運動三十》與《表八》對中國當代史進行不同視角的敘說，以錯綜複雜的點、線、面，交織成一 座立體的當代中國歷史博覽館，使歷史真相一覽無遺。

河清認為歷來歷史書籍中總是帝王將相佔主要地位和篇 幅，底層民眾只是點綴。他撰歷史則反其道而行之，首作《列傳七十》，其中五十余篇列傳是寫底層民眾，以科學家居首，教育家其次。其中包括：資本家、地主、 烈女、華僑、士子、學林、作家、樂苑、畫苑、戲苑、影苑、滑稽、體育、先進模範、老革命、知青、右派、文革、六四、草民、布衣、刺客、戰俘、訪民、循吏、 忠臣、庸吏、佞臣、將帥、遺老、貳臣、諜影、太子黨、外戚近侍、花瓶男旦、貪官、學棍文痞、酷吏、人相食、宗教人士、環保人士、法輪功、方技、華裔、華籍 人士等等，一一羅列，總共一千多人，組成歷史各階層的眾生相。

令人痛心的是河清筆下各 界的優秀人物，在中共建政之後，無不遭受政治迫害，艱難凄慘，命運多舛。特別是科學家首當其衝，如書中所說：「1955年中科院學部委員233人（含人文 組），連同未進入中科院學部委員行列的原中研院院士14人，共計247人。這247人應該是中國大陸人文、科技人才精英中的頂尖者。自1949年後，這 247人無一不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先後遭整肅，包括竭忠輸誠的終身院長郭沫若，有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摧殘至死者。」

如 河清寫到著名的醫師，74歲高齡的傅連璋將軍，生前曾救治過毛澤東、林彪、邱會作等無數黨國領導人，由於在遭迫害時「拒不交待問題」，被打斷了3根肋骨。 事後倒在地板上，翻來覆去地在地上打滾，痛苦地呻吟著，一會兒又在屋子裡四處亂爬，將身子鑽進了床下，終於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含冤死去。傅連璋從入獄到 死，只有半個月時間，死時手上還戴著沉重的手銬，兩腕部及肘部表皮脫落，結著黑紫色的血疤。當天便被火化了，屍骨無存，火化登記表上只留下一個囚犯的號 碼。

又寫到物理化學家吳學周，中國分子光譜研究奠基人。1924年畢業於東南大學。1931年 美國加州理工學院化學博士。1948年中研院院士。1954年主持建成中科院長春應用化學研究所，任所長。1966年文化革命起，吳學周被作為資產階級反 動學術權威、牛鬼蛇神遭批判斗辱、掛牌遊街。全所停止工作，開展運動，遭整死者3人，下獄者數十人，隔離審查交代者全所人員千餘人。吳學周慘遭刑求，被摧 殘折磨的面目全非，一眼全瞎，一眼視力極損。吳學周倖存下來后說：「我回國后是一事無成了，我的同學赫爾茲伯格在加拿大，已經獲得諾貝爾獎金了。」一語道 出了科學家在集權制度下的無限心酸。

書中寫到其它遭迫害致死的，家破人亡的地主、資本家、烈女、作家、藝術家、演員、右派、宗教人士、六四民運人士、法輪功修鍊者等等，更是俯拾皆是，令人觸目驚心。

全書的第二部分《本紀十五》則撰寫了毛澤東、劉少奇、華國鋒、李先念、楊尚昆、江澤民、胡錦濤、鄧小平、宋慶齡、蔣介石、嚴加淦、蔣經國、李登輝、陳水扁、馬英九等十五人的傳記，對他們的生平事略及是非功過均作了適當的評價。

對 毛澤東的評語是：「集帝皇教主於一身，雄才大略，千古一人。以中國作試驗，欲稱雄環宇；視百姓為芻狗，蔑道統若糞土，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禍加8億，延及 9代。獨夫民賊，空前絕後。」鄧小平的評價是：「頻具帝王之實，總勿國主之名；屢行霹靂手段，絕無菩薩心腸。改革開放，總設計師，勉為其難；屠城屠民，大 劊子手，名副其實。其貌不揚，其心太狠。反右整人，踐民主踏知識；坦克碾肉，殺學子戮百姓；南巡贖衍，驅民眾蹈商海；強制計劃生育，乖天理背人和；硬上三 峽大壩，鑄就九州大錯；保護貪賄腐敗，護犢瓜分國庫；生態環境惡化，瀕臨崩潰絕境。其舉重若輕之能化為噬百姓血漿肥一己一集團私利之業，其罪已通天，無可 赦免，釘定在歷史恥辱柱上。」諸評語皆能鉤玄提要，鞭辟入裡。

第三部分是《運動三十》，囊括了 六十多年來的各類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各運動，包括：土地改革、鎮壓反革命、抗美援朝、禁娼毒賭、思想改造、農業合作化、三反五反、公私合營、肅清反革 命、整風鳴放、反右、大躍進、人民公社、反右傾、四清社教、文化大革命、清理階級隊伍、上山下鄉、批林批孔、四五民主運動、七九民主運動、改革開放、嚴 打、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八九民主運動、海外民主運動、計劃生育、鎮壓法輪功、圈地圈水、維權運動、生態破壞、語言文字改革等等，總共三十個。

這 些運動有中共統治集團打著社會主義的名義所進行的的政治整肅、思想洗腦、剝奪民財、瓜分國產、對外戰爭、鎮壓人民、毀滅文化、破壞生態的荼毒生靈、禍國殃 民的罪惡運動，也有海內外人民自發起來抗爭，要求民主、自由、人權的民主維權正義運動。一幅血跡斑斑的中共暴力鎮壓史反襯著人民血淚交織的壯烈反抗史，寫 出了中國社會艱難困厄、舉步維艱的前進圖景，催人淚下，勉人奮起。

第四部分為《表八》，列出：人文地理體 制官位表、文治表、武事表、學習表、整肅表、貪官表、災難表、數字表等八表，分別就國家政治體制結構、政治與軍事大事記，以及歷年來用來樹立學習標兵，進 行愚民教育的先進人物，歷次政治運動遭到整肅的各界人士，貪官污吏，天災人禍，和各種相關的統計數字表，以求和前面所述歷史互相印證，互為表裡，使歷史圖 像更為清晰。

例如其《整肅表》中除列出各界人士被整肅的名單外，特別列出中國十大元帥除 1962年去世的羅榮桓外，其餘皆遭整肅斗辱或致死：朱德1966年遭整肅；彭德懷1959年遭整肅，1974被折磨至死，76歲；林彪1970年遭整 肅，1971機毀人亡，64歲；賀龍1966年遭整肅，1969遭折磨至死，73歲；劉伯承1958年遭整肅；陳毅文革遭整肅；聶榮臻文革遭整肅；徐向前 文革遭整肅；葉劍英文革遭整肅。

中國十大將除1961年去世的陳賡外皆遭整肅斗辱或致死：

粟 裕1958年遭整肅，文革遭整肅；黃克誠1959年遭整肅為反黨集團骨幹，文革遭斗辱；譚政1960年遭整肅為反黨宗派集團，文革遭斗辱；肖勁光文革遭斗 辱；王樹聲文革中遭整肅；羅瑞卿文革遭斗辱，1966年跳樓自殺未死殘廢；許光達文革遭斗辱，1969遭折磨慘死，61歲；徐海東文革遭整肅，1970年 死於流放中；張雲逸文革遭整肅。另外，其上將、中將、少將遭整肅致死（含間接致死、死因不明）者多達111人。

河 清在此《表》前議論說：「殺人立威，整肅讀書人，專制制度通例，古今中外皆然。然近六十年的整肅殺戮，非獨讀書種子，直涉工農商學兵所有階層、所有人。鎮 反、土改、肅反、三反五反、反右、大躍進、人民公社、反右傾、社教四清、文化革命、1976年『4·5』、1989年『6·4』、清污、掃黃打非、 610、截上訪、圈地扒房、反人權抓維權，以及各地的『鎮暴』等等，舉凡計畫中鎮壓、補課殺戮、全面整肅、內鬥自殘，法外嚴打，六十年間，直接遭整肅、殺 戮者數億計，旁涉者全體國民。全國65％以上家庭有被處死、關押、勞教、判刑、勞改、流放、入另冊、批判、鬥爭的情事。體制內官吏自相爭權奪利、爭勇鬥狠 亦至你死我活、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白熱化程度。此時此事同見，彼時彼事異見。你遵命整我，我奉令整你，輪番被整整人，積怨仇恨日深。整你是革命需要，平 反是黨的偉大。堂上冠冕判官，階下蓬首囚徒，今日是彼，明朝即此，轉換之速之頻，有在數月數日或朝夕之間者。鄧小平二落二起，周恩來懼身後鞭屍，劉少奇死 狀慘絕，毛澤東遺孀江青轉夕而淪為死囚至自縊身亡。知識人、底層民眾遭難至慘酷莫可名狀者，不計其數。全中國六十年間，4億至13億人，獨毛澤東未遭整 肅，然死後鞭屍，其勢必然，其棺之掘，其骸之棄，亦不遠矣。何竟無一人能脫整肅之外？究其根源，緣于治國、整黨、馭民『以階級鬥爭為綱』也。」

河 清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共治國「以階級鬥爭為綱」，所以使當代中國淪為日復一日整肅虐殺的悲慘世界，上至國家主席、開國將帥，下至星斗小民，均不能坐享平安幸 福的正常生活。血的教訓，如何不讓我們深刻反省。河清的這部史書正在逼我們去思考中國何時、如何才能成為一個正常的現代自由民主的國家。

《當 代中國史稿》是河清兄嘔心瀝血寫成的巨著，始於十多年前的被驅逐出國門之後。2009年因患癌症欲返國就醫，在抵達上海機場時被攔截，又被遣返回西班牙， 河清也未因病而停止其寫作，至今終於大集結成，令人既敬佩又痛心不已。這部當代中國的「通史」，既為當代中國的「痛史」，也是河清兄個人的「痛史」。歷史 上文王拘於羑里而演《周易》，孔子厄于陳蔡而作《春秋》，屈原行吟澤畔而唱《離騷》，太史公以刑餘之身而撰《史記》，歷來聖賢皆成文字偉業于艱難困厄之 中，河清亦然。蓋非常之文章必吐于非常之心胸，成於非常之人傑。

清代文章大家龔定庵說：「且夫 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為文也。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極積 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奇于千載。既已噴玉唾珠，昭回雲漢，為章于天矣，遂亦自負，發狂 大叫，流涕慟哭，不能自止。」河清兄初亦非治史之專家，終因發憤著史，長歌當哭，「受天下之瑰麗而泄天下之拗怒，」（此亦龔定庵語）十年間累積成此一百三 十七萬字的皇皇巨著，成就一番名山事業，真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曹雪芹自題《紅樓夢》語）

而今河清兄大作問世，我欲與諸君把酒對飲，共賞此痛史奇文，誦文一章，飲酒一杯，與君同哭，與君共憤，更期與君齊奮起。願此一百三十多萬文字化作一百三十多萬發子彈，怒潮般射向當代中國的專制營壘，摧枯拉朽，直搗紅朝，迎來一個自由民主的新中國！

2013-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