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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學勤:「離諾貝爾獎最近的華人」

2017年10月13日 10:29 PDF版 分享轉發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一壺清茶追故友,抑或雲淡風清談往昔。什麼是對逝者最好的紀念,永遠沒有最好的答案。有人唏噓落淚,有人篤定前行。

2014年7月,逝世10周年,他的好友韋森、學生孫廣振發起“紀念楊小凱逝世10周年追思會”。朱學勤教授在會上講述的二三小事,觸動了在場的學者、親友。他說,自己完成了小凱交待過的、沒交待過的幾多囑託,但仍有一件事使他終生抱有遺憾,這遺憾“就像一團火始終焦灼的內心”。

以下為朱學勤教授的講話實錄:

今天很高興參加大家的聚會,我是一個經濟的外行人,說一些外行話。有緣在這裏跟大家見面,主要是因為楊小凱的關係。我們這代人凡是說到楊小凱幾乎無人不知,這話要說回1967、1968年,從小凱的成名作,屬於“楊曦光”的那篇《中國向何處去》說起。

現在這篇文章已經被收進關於歷史研究的各種集合,小凱自己對這個文章也是一個反思的、揚棄的態度。他的這種反思是讓我比較佩服的,但是這篇文章本身在歷史上留下的足跡,不是簡單能夠抹去的。

我和小凱相識很晚,是1997年冬天在見的面。那個時候恰好我正在哈佛做訪問,我們兩個相互神交已久,我一直想找機會去看他,結果他主動找上門來。我一直記得那個風雪瀰漫的波士頓的冬天,敲開門,一個非常謙和的中年人走進來。我第一句話說“你是小凱嗎”,他說是,我就是。根本就不是我印象當中的這種名人的那種架子,以後我們在波士頓經常往來,一起漫步,談了很多問題。

我只講一個小事,有一次從中國大陸出去的一位朋友,邀我們兩個人見面,那個朋友我們今天也可以說了,沒關係,就是文革後期在思想史、思潮史上也是一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就是1974年的廣州出現的那個71張的大字報《關於社會主義的民主與法制》,那張大字報的作者,叫王希哲。(編者注:1974年,李正天、陳一陽、王希哲等人以“李一哲”為筆名,在廣州市中心的北京路口貼出了題為《關於社會主義的民主與法制——獻給毛主席和四屆人大》的大字報。)李一哲是三個人名字合起來,他就是王希哲,取了他最後一個名字的“哲”。

我們兩個人跟他見面了,就看得出同樣從文革的叛逆思潮走出來的人,最後有沒有反思,能走多遠。王希哲見到我們兩個人,他首先問我文革當中經歷如何,我說文革的時候我還小,我只不過是一個觀眾。他說,文革的時候你在群眾組織當中擔任什麼職務?我說什麼職務都不是,我也不是司令,也不是什麼,他就真的沒多少好說的了。他就轉向小凱,他說得也是非常的坦率。這代人就有這代人的可愛之處,他很坦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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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句話就說,小凱啊,我喜歡你文革當中的文章,我不喜歡你現在的文章,現在的文章沒有戰鬥力。我當時一聽就傻了,這是什麼話。我剛剛講到小凱文革當中的文章,他已經經過反思了。實際上小凱後面的文章,無論是學術上,還是在公共領域,他的價值遠遠地超過了文革當中的水準。

結果這個哥們正好是反其道而行之,他說我喜歡你文革當中的文章,不喜歡你現在的文章,你現在的文章是溫吞水,沒有戰鬥力。小凱是一個非常謙虛的人,聽了這樣的話,他也沒有反駁,他就對我兩個人笑了一下,我們就沉默了。

最後出來我們倆到查爾斯河散步。小凱就嘆了一口氣,他說,文革當中走出來我們這一代多少人,大多數人都凍結在那個時代了,成了那個時代的思想的化石,很少人能夠走出來。

這是一件小事。

第二件事就是我問他,我說小凱,當初你走出來的時候,和另一個很知名的叛逆人士一起出來,我說記者都包圍了你們,後來你們走上不太相同的道路。那個朋友當年是哈佛的博士生,他放棄了哈佛的,去進行公共領域的鬥爭了。而小凱,他沒有放棄公共領域裏面的光環,但是他一頭扎到普林斯頓去念博士學位,博士學位再出來,就走上了一條跟剛剛講的、前面的那個朋友完全不同的道路,做的貢獻也不一樣。我說小凱當初你怎麼會有這種思想意識的形成,你完全有可能像那個朋友一樣,走上後來眾人皆知的這條道路。

小凱給的回答我感觸非常深,後來我把這段東西在的思想雜誌中想辦法把它轉述了。小凱大致的意思是這樣的,他說:

我們反對職業革命家搞的這種極端政治。但是我們應該用“在美國這樣民主社會裡面站住腳”這個經歷建立一個公信力。這時我們爭取民主,爭取法治,但是我們還都有自己正當的職業,我們並不是那種滅了所有的職業,只剩下自己的一種職業的職業革命家。

那麼怎麼建立這種公信力呢?要以自己的職業、自己的專業來建立,哪怕你是一個牙醫,一個記者,甚至是一個鞋匠,都要用你自己專業領域裏面的建樹來說服人,來建立公信力。否則的話,人們完全有理由認為我們就跟上一代的職業革命家一樣,跑到國外吃政治飯,吃革命的飯,回去還是成為第二代職業革命家,以第二代職業革命家來取代第一代職業革命家。這歷史有什麼進步?

所以當時我就下決心要避開傳媒,一屁股就扎到普林斯頓去,然後就是學成一個專業的經濟學家的公信力來爭取我們的公共領域應該爭取的權力,這才能和以前的那種紅色極端政治區別開來。

1983年的小凱能有這種認識,我覺得很了不起。

後來小凱跟我談了很多很多,我覺得我作為韋森剛剛介紹的“他的摯友”,經濟學以外的摯友,我完成了他的一些囑託,但也留下一些終生的遺憾。10年之前,小娟(編者注:楊小凱妻子)第一次到上海來,那時候在我家住,她把小凱最後的遺囑複印件給我。小凱關照她“轉告學勤,有機會讓我的遺囑在大陸的雜誌發出來,這是很艱難的事。”

小娟走了以後,我有了一個機會。2004年,《南方人物周刊》創刊的時候,他們要求我為他們寫一年的專欄,幫他們建立影響。我答應了,但是我答應的條件只有一個:我寫一年的專欄,但是最後一期要發我的一個文章,而且是我以紀念楊小凱的文章的形式發出他的臨終遺囑。我說你們答應不答應?如果不答應我第一篇就不寫了。然後他們就答應了。這樣,我就從年初寫到年終,他們兌現了諾言,冒了一些風險,終於把小凱的遺囑,全文登了出來。

所以今天小娟在這裏,我也對她有了一個交代。當年這是小娟交代我的事。面對亡友的作品,那正像魯迅講的,捏著一團火,你發不出來,它整天地燒灼著你。這是我完成小凱遺囑的一面。

另外我還完成了一件小凱沒有交待,但是我相信他希望我做,能夠做成的話他會很高興的事。大家都記得小凱自述式的那個著作《牛鬼蛇神錄》,裏面講到他被捕入獄,黑咕隆咚推進一個房子,進去以後,有一個老人蜷縮在角落裡,抬起頭來對小凱說了一句,你是楊曦光吧?他大吃一驚,你怎麼知道我是楊曦光?老人說我算了算你也該進來了。從此這個老人就對他進行勸導,說你們不應該再沉浸在從法國革命、俄國革命這樣一條紅色極端的思想框架里了,你應該去學英國史、經濟史,學高等數學,你要成為一個經濟學家。

——這個老人就是著名的的農民報的主編,1957年打成右派的劉鳳祥,後來活活被槍斃了。小凱在《牛鬼蛇神錄》裏面花了很大一個篇幅,講了劉鳳祥對他的啟蒙。那一段記述,小凱寫的極樸素,但是非常有鏡頭感,“算算你也該進來了”,然後開始徹夜長談。這個劉鳳祥一直沒見天日,人槍斃了,始終不被人知曉。我多次問過小凱,他怎麼樣,他的後人怎麼樣了等等。他說劉鳳祥從此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沒人過問。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把劉鳳祥怎麼啟蒙楊小凱的故事,告訴了南方周末的一個記者。這個年輕的記者是一個有心人,我以為對他講完了就完了,結果他記在心裏了,記住了這兩個名字。

有一天他在湖南,突然打來一個長途電話給我,他說朱老師,我找到劉鳳祥了。我問他你怎麼找到劉鳳祥了?他說,你告訴我劉鳳祥和楊小凱的故事我好幾天沒睡著我就記得他們。過了一年,這位記者有機會到湖南高等法院去採訪一個案子,他借這個機會向管理人員要出來劉鳳祥的卷宗,他在裏面一頁一頁地看,把卷宗看到了底。

他當時的一個想法是,等到把它看完了,就跟當時要處理的案子的卷宗一起複印出來,那麼劉鳳祥就可以重見天日了!“誰知道,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等到我最後一天要複印這個東西的時候,突然管理人員說我們接到了指令你可以複印那個案子的卷宗,但是劉鳳祥的材料是絕密材料,一頁都不能複印。”

這個記者真的是一個有心人,他在卷宗上面看到了劉鳳祥的照片,那照片很慘,估計是進監獄第一天拍的囚犯的照片,穿了一個農民式的老棉襖,面無人色,長頭髮。這個記者把這張照片從卷宗上面撕了下來,他悄悄放在了口袋裡,他帶出來了。所以那天他很興奮,說我找到劉鳳祥了,我看到他照片了,我把他照片帶出來了。我說太好了,小凱在天之靈就可以為之欣慰了。

這個照片千轉萬轉,經歷了很多曲折,我拿到手之後把它交給上海一個著名的(編者注:此畫家為李斌,1967年插隊北大荒),這個畫家在創作一個大型的史詩般的油畫,叫《審判》。他不主要是說四人幫,而且說文革造成了多少人間冤獄。凡是能夠找到受迫害的人,他都千方百計找到他們的肖像,一張一張的畫出來。

劉鳳祥的故事我跟他講過,他就有一個印象,他也想把劉鳳祥畫出來。他最早畫的照片,關於劉鳳祥的照片是這樣的:楊小凱在審判庭的後面,就是在四人幫的後面手裡舉著劉鳳祥的照片,但劉鳳祥照片是空白,因為找不到。

現在突然出現了,我把他找出來了,就交給了他,最終這幅畫畫出來了。所以我相信劉鳳祥這樣的一個先烈人物,他不會被歷史埋沒的,他終於見了天日。我想這件事情我對小凱有一個交待,雖然他沒有交待我,但是我能交代他。

最後一點就是我對小凱抱有終生遺憾。小凱跟我說過,小娟也轉告我一次。他說,學勤啊,有什麼辦法把《牛鬼蛇神錄》出一個大陸版。從那以後十幾年,我大概接觸了十幾家出版社,這裏也有出版社的朋友,拿過去看了複印稿都說好,三下兩下最後都回來了——不敢出。

所以一直到現在,小凱最重要的這本經濟學之外的著作在中國大陸沒有發布,我覺得很對不起小凱。在這個意義上說,我覺得亡友傳給我手裡的這把火我還沒有把它變成現實。今天我們有心紀念小凱的時候,我感到終生遺憾,對不起小凱的地方。

這就是我講的故事,謝謝大家。

讓我們為小凱的在天之靈干一杯。

原載《鳳凰財經》2014年7月8日

來源:CND刊物和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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