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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hone 13 生產線上的大學生 進入和逃出富士康

2021年09月20日 9:20 PDF版 分享轉發

作者: 鄔宇琛

第一天結束后,她粗略算了下,至少搬了5000台。‌‌「幹完活兒從車間出來,腳特別疼,當時我想的是,我終於理解人魚公主變成人後,那種腳走到刀尖上的感覺。‌‌」鄭蓉說。不僅是腳,搬動盤子時,她的手需要彎曲,從早晨7:50干到晚上7點后,因為長期維持這個姿勢,她的手都很難再伸直——這都是在讀大學時,她從沒有經歷過的對身體的捶打。

製造iPhone13背後,非典型的小時工和暑假工源源不斷湧入。他們的志向本不在,但為了錢,要在那裡待上幾個月。這個錯位的故事里沒有內卷,也沒有上升或下降,更像是一種真實人生的體驗。見證過富士康流水線的年輕人們無一不告訴記者,他們喜歡錢和iPhone13,卻再也不想回到車間。

去富礦,淘金

沒有年輕人真的喜歡富士康。

18歲的方曉童今年高中畢業,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還在學校時,她就知道富士康是‌‌「文化素質不高的人‌‌」才去的地方。這樣的印象來自於一位高中老師,他常常會在班上苦口婆心地勸誡學生們:‌‌「現在不好好學習,以後就要去富士康打工。‌‌」

方曉童生活在山西晉城,學校不遠處就是富士康科技工業園。1999年,富士康在這座城市落腳,流水線工廠和廉價勞動力捆綁在一起,這讓有關它的故事大多帶有一絲底層的灰色。

她從沒覺得自己會和富士康3個字有聯繫,直到今年7月的一個下午,學校門口擠滿了人,不只是家長,還有許多尋找暑期兼職的人,人群里,一張小卡片遞到她面前,上面寫著:‌‌「富士康招小時工,工資23元/小時。‌‌」

相比往年,這個價格更高。今年早些時候,受疫情影響,富士康在印度和越南的代工廠相繼停擺,iPhone13的相關訂單迴流至中國,6月起,富士康就以‌‌「瘋狂招人‌‌」的姿態加碼各個工種的獎金。

以今年富士康IDPBG事業群7月11日的招工政策為例,入職滿120天,除了工資,還可以帶走6000-6500元的返費。到了9月6日,這一政策變為:入職滿90天,就能拿到8700-9500元的返費。

人手不夠,大學生小時工和暑期工自然受到青睞。因為門檻低,薪資高,即使是不喜歡,也並不妨礙越來越多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湧入富士康,將這裏視為一個‌‌「淘金‌‌」的去處,一座可以短暫停留的‌‌「富礦‌‌」。

方曉童早有做暑期兼職的意願。家裡還有弟弟和妹妹要養活,但只有父親一個人在工作,乾的是體力活。她馬上要進入的那所大學,學費和雜費加起來一年要七千多,母親想過,讓她去辦個助學貸款——她是一位缺錢的大學生,‌‌「我對流水線的理解很模糊,但富士康至少錢多‌‌」。

她決定去富士康做小時工。按照工作8小時計算,23元的時薪,一天至少能掙到184元,如果加班,意味著掙得更多。

同樣是7月,100多公裡外的洛陽,讀大二的學生鄭蓉在58同城上看到了‌‌「富士康招募中心‌‌」的暑期工信息。崗位介紹說,這個工作能坐能站,一個月掙5500元,待到8月25日再離職,還可以拿到3000元的返費。

她至今還未完全實現經濟獨立,每個月家裡會給她1000元的生活費,但這些錢只能滿足最基本的開銷,無法覆蓋她網購衣服、化妝品的費用。她從大一開始就有打暑期工的習慣,之前嘗試過打字員、促銷員,每個月低至800元的薪資,並不讓她滿意,今年,她想要找一份收入更高的暑期工。

就讀於農林經濟專業的大二學生徐玟,也在今年暑假離開家鄉平頂山,來到鄭州富士康打工。放暑假前,一個大學同學告訴她,自己有親戚在鄭州富士康上班,可以內推入廠,一起結伴去打暑期工,推薦成功的話,親戚可以拿到內推的600元獎金,這筆獎金之後會再勻一次,到徐玟這裏,她能拿到1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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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內推獎金的吸引,徐玟也沒多少選擇,在鄭州,適合大學生的兼職不多,租房子太麻煩,拖工資的現象也時常發生,但富士康不會。另一位已經兩度進入富士康的大學生盧靜印證了徐玟的話:‌‌「世界500強的好處在於,提供宿舍,也不會故意剋扣你工資。‌‌」去年寒假,她來到富士康打零工,掙到了將近1萬元才離開。

歡迎來到真實世界

需要承認的是,對大學生們而言,富士康有時候的確會給他們‌‌「像個學校‌‌」的錯覺。

今年年初的一天,就讀於大二的盧靜坐在富士康搖搖晃晃的廠區班車上,想起了高中生活。擁擠的人群,無法站立的狹小空間,這和她放學回家時坐的公交車上的場景一樣。下了車,她在人群中哈著白氣,看看周圍的環境才回過神來,這是富士康啊。

偌大的廠區,下班後人頭攢動的食堂,以及不遠處有商業廣場,夜晚來臨時,工人在路邊喝酒聊天,這些片段都和大學生活十分相似。但這裏並沒有校園裡的那些浪漫和自由,對大學生們來說,進入富士康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放棄幻想,面對現實。

從教室來到流水線,首先是一場來自身體的考驗。鄭蓉被安排給iPhone按顏色分類,一次迎來10個盤子,每個盤子里裝著5台iPhone,她需要把10個盤子抱到自己的崗位上,將相同顏色的手機放到一起。

第一天結束后,她粗略算了下,至少搬了5000台iPhone。‌‌「幹完活兒從車間出來,腳特別疼,當時我想的是,我終於理解人魚公主變成人後,那種腳走到刀尖上的感覺。‌‌」鄭蓉說。不僅是腳,搬動盤子時,她的手需要彎曲,從早晨7:50干到晚上7點后,因為長期維持這個姿勢,她的手都很難再伸直——這都是在讀大學時,她從沒有經歷過的對身體的捶打。

更重要的是,鄭蓉的富士康之旅從一開始就充滿不確定性。合同上的底薪讓她疑惑——招聘網站上,這個數字是5500元,到了中介口中,底薪是4500元,而到了合同上,只有1900元。

200元入廠券的疑雲也一直在她心中揮之不去——在園區門口時,鄭蓉聯繫的中介告訴她,來應聘的人太多了,必須先花費200元購買資格才能被錄用。當她進入宿舍后問室友,你們都是交了錢才進來的嗎?室友給出否定的答案,她才明白,自己被騙了。

18歲的方曉童則被分配到檢驗iPhone13手機殼的流水線上——用燈光照亮手機殼的其中一個部位,看哪裡有刮傷或者異色。手機殼的後面貼了膜,膜上面會寫著代表某條流水線的字母,任何一個部位沒有過關,流水線線長都可以輕鬆地找到出錯的工人。

這些在晉城富士康被檢測好的手機殼將會流向鄭州富士康,接受下一輪的加工和拼裝。有一段時間,來自鄭州的驗收人員,會待在方曉童所在的那條流水線上檢查產品,奇怪的是,幾乎每天都會有非常明顯的次品出現,導致整條流水線上的工人都會被驗收人員和組長責罵。

‌‌「不管是新人和老人,一看到那種不良程度,就覺得這簡直不可能發生。‌‌」大家開始懷疑,是不是有人針對他們這條流水線,往良品里摻了次品?

在富士康,管理者許可權從大到小依次為幹部-組長-線長,關於組長和線長不和的傳聞在車間里流傳得很廣,大家開始推測,是有人在作怪。方曉童所在的那條流水線的字母標識是‌‌「C‌‌」和‌‌「D‌‌」,大家商量之後,線長決定將標識改成‌‌「E‌‌」和‌‌「F‌‌」,打那個‌‌「摻料‌‌」的人一個措手不及。果然,標識更換以後,流水線的次品數量又回落到正常水平。

沒有人知道‌‌「摻料‌‌」的人是誰,那甚至可能是個假想敵,但這些見聞,讓方曉童第一次感受到真實世界的複雜。

打撈出泥沙

錢賺得並不容易。淘金的日子,泥沙也一同被打撈出。

進入車間不能帶手機,除了機械地工作,沒有任何可供消遣的事情,方曉童覺得無聊至極,一天夜班結束后,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忍不住在微博寫下一句話:‌‌「我的精神世界決不能被蝕成廢鐵。‌‌」等回到宿舍,她甚至會在百度上搜索‌‌「怎麼在密閉環境里打發時間‌‌」,沒人能給出答案。

她悄悄觀察過一些和她同齡的女工,表面上,她們戴著口罩,一言不發,眼神里沒有光,下了班就趕著去吃飯,但時間久了,她也發現,有的女工會在上白班時化著妝來,雖然戴著口罩作業,等巡邏的稽查一走,她們就會把口罩拉下來,露出化過妝的年輕面孔。方曉童還知道,有一位女工給自己報了化妝課,每次幹完活就會匆忙離開,抓緊時間去上課。

作為一個毫無話語權的准大學生,在流水線上,方曉童做得最多的,是豎起耳朵聽老員工們聊天:富士康跳樓事件的真實情況怎麼樣?哪個線長拋棄家庭和一個女工談戀愛?

直到她的組長成為被談論的對象。過往,方曉童一直覺得組長是個兇悍的女人,她曾用各種羞辱性的語言,將一位做了次品的老員工罵哭。但這一次,組長帶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來到車間,起初她以為,是組長昨晚沒睡好,並沒有在意,直到後來她聽工人們說,組長又被她老公家暴了,方曉童才意識到那些湖面下的暗涌。

盧靜有一張年輕的臉,以及一雙沒有被物料長期摩擦過的柔軟的手。在社交平台上,她是個會寫讀書筆記、畫畫、穿JK制服、看《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的女大學生,看起來和流水線格格不入。

第一次來富士康打工時,坐在盧靜身邊的男生突然跟她表白了。在枯燥且不停歇的工作里,大家不用動腦,每天除了聊天就是聊天,很自然地,一些情愫萌生了出來。盧靜倒是很清醒,她告訴這個從許昌來的男孩:‌‌「你只是沒人說話,所以才覺得喜歡我。‌‌」

那些闖入的人註定成為她的過客,因為她也只是富士康的過客,大學校園還在等著她。但她也知道,在流水線上,有太多被壓抑的情感。她見過女廁所里用筆寫下的故事,在富士康,這叫‌‌「廁所文化‌‌」,一個筆跡寫道:‌‌「我喜歡上一個弟弟,但是他返費到手了馬上就要離職,我要不要離婚跟他走?‌‌」另一個筆跡回復道:‌‌「離吧,我相信愛情。‌‌」

沒有別的出路

錢到底能夠支撐一個大學生零工在富士康待多久?這是個問題。

富士康底薪低廉,靠的是加班和返費招攬人,這已不是秘密,但鄭蓉沒有想到,除了來的第一天按時下班外,沒有一天是不加班的。和鄭蓉一起進來的朋友有些堅持不住了,每天都在抱怨,想離開,鄭蓉鼓勵她:‌‌「再堅持一下,3000元的返費就要到手了!‌‌」

淘金的美夢還沒實現,鄭州暴雨來了。

7月20日,那一天暴雨達到了峰值,鄭蓉晚上7:30下班,想坐班車回宿舍,整整等了1個小時,車也沒來。她撐起傘想走回宿舍,瞬間,傾倒而下的雨水直接砸破了傘,最後,她是撐著孤零零的傘柄回到宿舍的。

第二天,鄭蓉發了低燒,生理期也來了,疼痛難耐,她打電話向幹部請假,幹部沒有準許。‌‌「今天肯定有很多人請假。‌‌」對方說。後來,她坐了40分鐘班車到車間,向幹部當面求情。那是她進富士康以來第一次流眼淚。

洪水帶來的反應是多米諾骨牌式的,災情之後,疫情也來了。園區里一度有傳言說,鄭州要封城,大家都慌了,年輕的工人們預想的最壞結果是,返費到手了,但是出不去了。同宿舍的一個大學生告訴鄭蓉,自己叫了一輛私家車準備離開,富士康不值得這麼待下去,鄭蓉的朋友也走了,3000元的返費,她決定不要了。

撤退開始了,在災難面前,自由的價值比返費要高。那段時間,富士康的園區里頻繁響起行李箱的滾輪聲,和7月初往裡涌不同,年輕人們開始往外跑。那是鄭蓉最糾結的時刻,要不要離開?她覺得自己被騙的200元,以及睡夢中都會疼的手臂,一定要用最後的3000元返費償還,這時候跑路,就什麼也拿不到了。

方曉童也開始經歷一段磨人的時期。7月,晉城也下了場暴雨,富士康停水停電了,她所在的車間啟用了備用電源,但只能用來維持流水線的基本運轉,空調不能開。身上包裹著靜電服,方曉童覺得自己快熱暈過去了,尤其是上夜班時,車間里沒有鍾錶,看不到時間流逝,她從沒覺得一個晚上能過得這麼慢。

方曉童開始意識到,在富士康賺一兩個月的錢可以,但長期肯定不行。她懷著好奇心問周圍比自己大的人,為什麼能在富士康待這麼久還不走?有人告訴方曉童,打工,還是這裏待遇好;流水線線長給了她一個標準答案:‌‌「要干到富士康倒閉。‌‌」

還有另一個她聽到的故事是,一位阿姨在富士康幹了十幾年,進來時是員一,在富士康,這是最低的職級,到現在,那位阿姨還是員一,‌‌「因為真的沒有別的出路了‌‌」。

逃離

裡邊的人想出去,外邊的人想進來。

方曉童和鄭蓉在富士康度過暑假的日子,薪資已經越壘越高。離iPhone13的發售時間近了,疫情卻沒有完全消退,鄭州廠區給出的價格一路上漲,最高時規定,9月6日及之後入職富士康的工人,在職滿90天且有效出勤滿90天,可以拿到8700-9500元的返費,以及2000元的疫情交通補貼,介紹人還能拿1200元的獎金。

這和7月6日鄭蓉踏進富士康大門時的薪酬已然不同,那段時間的人員流動也耐人尋味。儘管車間里的許多大學生可能待上幾天就離開,但還是會有一大波新人湧入。有一天,方曉童所在的流水線上突然來了一名西南大學的研究生。她對此感到驚奇:為什麼擁有這麼高的學歷,還來富士康?那名研究生告訴她,原本自己想去干一些其他工作,但富士康給的實在是太多了。後來,一名從教培機構離職的老師也去了方曉童隔壁的車間,‌‌「補課班不讓開了,沒收入,所以也來富士康了‌‌」。

在富士康,人永遠是流動的,以至於無法準確分辨這裏到底缺不缺人。一名有11年工作經驗的流水線線長告訴記者,富士康永遠不會缺人,只要工資一漲,來自各地的大巴車就會不斷地往園區開,將人輸送到這裏。但臨近7月底,方曉童要離職的時候,又有其他流水線上的工人傳言說,富士康不允許工人們離開,因為依然沒有招到足夠的人。

原本,方曉童打算在7月25日離開,但中介告訴她,必須等拿到工資才能走。她有些生氣,迫不及待要離開這個地方,‌‌「當時我都想好了,即使是不發工資我也要走,大不了我不要錢了‌‌」。最終在線長的幫助下,她完成了離職手續。和入職那天一樣,人潮從一個小房間里噴湧出來,匯成一條長隊,方曉童擠在裏面,完成了和富士康的告別。

8月底,約定發放返費的日子快到了,鄭蓉去詢問中介有關返費的具體事項,中介開始語焉不詳。她去人資中心詢問,工作人員告訴她,有返費的人會在一個名單上,而名單上面沒有她的名字。

後來鄭蓉才明白,3000元的返費,是返費工才有的,暑假工的返費,事實上是富士康發給中介的入職推薦金,實際上只有700元,而中介也並沒有將這筆錢給到鄭蓉。她當時覺得‌‌「又憤怒,又冷靜‌‌」,這場從一開始就充滿疑點的暑期兼職,最終以黑中介的騙局告終。

夏天結束了,方曉童陸續收到了幾筆從富士康打來的小時工工資,她把第一筆發放的4000元給了母親,剩下的3000多元留給了自己;鄭蓉雖然失去了她心心念念的返費,但靠底薪和加班費,她拿到了5400元,和此前的兼職相比,這個數目也算高出不少;至於盧靜,她兩度前往富士康,今年春節也沒有回家,為了留任獎金。拿到近1萬元后,她給自己買了一台iPhone和一台iPad。

富士康關於返費的最近一次調整是發生在9月11日,離iPhone13發售只剩3天,這筆錢降到6300-7000元。淘金浪潮里,能夠拿到萬元的大學生零工還是少數,但所有人離開的原因都很相似。鄭蓉離開富士康時,儘管鄭州下著大雨,她心裏卻感到興奮,也覺得解脫:再也不用為那個不能實現的3000元返費忍受痛苦了。

方曉童離開車間前,聽到一個女工也表達了要走的意願,正是她心中想說的一句話:‌‌「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富士康了,不管它工資多高。‌‌」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涉及人物皆為化名。)

文|鄔宇琛

編輯|金匝

運營|以繁

來源:每日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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