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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時:近代儒家與民主——《文化中國》會議發言

2023年05月02日 20:50 PDF版 分享轉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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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夏威夷參加了一個會議,這個會議的主題是講 JUSTICE AND DEMOCRACY(正義與)的,我的論文論述了中國與民主的關係。我認為現代正在處於一種衰落的過程,以前在政治社會中知識分子曾占居中心地位,可到了20世紀以後隨著社會的不斷演化,從袁世凱到,縱觀這一時期社會的政治權力得與失的過程,知識分子並沒有發揮真正的作用。

我現在想談談有關中國的傳統文化【小編推薦:探尋復興中華之路,必看章天亮博士《中華文明史》】對吸收西方某些觀念的利與弊的問題。有關民主的概念大家已經談了很多,但是我認為談民主不能只談表面的東西,比如談市場、權力、制度和憲法等等,談民主不能離開某種文化基礎。如果談西方的民主,就要從文藝復興講起,從文藝復興到宗教改革,然後是所謂啟蒙運動,這是三個大的主要思潮。這些思潮奠定了的發展。美國的民主主要是吸收了的民主觀念演化而來的。中國的民主發展背景與西方完全不同。文藝復興時期中國人在歐洲人心目中形象非常好,有一本書叫做《CHINA IS A MODEL FOR EUROPE(中國是歐洲的楷模)》,可見當時的西方人認為中國的社會和制度在復興時期具有典範意義。但是,當中國在20世紀初19世紀末開始接受民主的時候,卻由於西方人的入侵而逐漸衰落了。

有一個明顯的事實不容忽視,中國早期接受西方民主文化的都是儒家人士。

比如太平天國時期有一位儒家人士叫王韜,在當時來到南京,后又到上海為外國教會做事。由於太平天國起義時怕被抓,所以英國人偷偷把他送到香港,幫助當時很著名的人士李亞戈翻譯了幾大部中國經典(最近香港中文大學還出版了五大卷王韜翻譯的書)。李亞戈有一年休假帶著王韜回到歐洲,在倫敦和巴黎等地到處演講。回來后王韜開始介紹西方的民主,如西方的政治、英國的監獄、英國的法庭和民主制度等等。他認為歐洲的民主發展已超過了中國的三代。

我介紹的第二個人是一位外交官,叫薛福成。他當時曾在歐洲和美國做過使節,回國后的報告中也談到西方的政治和法律與中國相差有三代之甚。

另外的一位是我的老師錢穆。1960年耶魯大學請他來講學並授予他榮譽學位,他到美國后寫過一封信,他當時歸納了八個字:「三代漢唐,絕無此事」,並刊登在當時的《新亞周刊》上。這些都是儒家人士的觀點。他們看到西方國家的政治民主,人民自由的生活,社會很有秩序等,都會留下很深的印象,並認為這也是幾代中國人為之奮鬥的理想。所以最早了解和介紹西方民主的是儒家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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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觀點與民主並沒有衝突。儒家觀點認為國家要有君臣,君王要維持秩序,要為老百姓做事,反之則應下台。道家也認為皇帝要為老百姓服務,而不是凌駕於人民之上的。這些傳統觀念帶有民主的精神,但還不是民主的制度,也不是民主觀念。中國的明朝是最專制的時代,到了明末時期,黃宗曦寫出了《言君篇》、《言臣篇》,這些文章在清朝末年發生極大影響,因為這是一種比較接近民主精神的政治觀點。他在書中寫道,中國雖然沒有西方式的民主,但中國曆來有一種自由的傳統,即君王應該是為老百姓而存在,而不是老百姓為君王而存在的,權威不是無限擴大的。康有為要改變中國經典以符合西方的觀念,他提出的「大同世界」要達到最平等、最自由的境界,而不要一切章律。他的觀點是根據西方的制度來改變中國的制度。康有為是清朝儒家今文學派的大師、領袖人物。古文學派的大師章炳麟、劉師培都很崇拜西方。他們的觀點是,西方的價值早已被發現,但由於歷代皇帝的專制而阻礙了中國接受和實施西方的民主制度。

甲午戰爭后100年來的時期是中國知識分子真正轉變的時期,甲午戰爭的失敗、中國海軍的覆滅、台灣的割讓以及喪權辱國賠款協議的簽署,都是中國人的巨大恥辱。這一切都使得中國的知識分子開始思考改革的問題。康有為也是在甲午戰爭以後「公車上書」,以很大的決心發起戊戌變法運動。當時的科舉考試製度也奠定了知識分子在社會上的中心地位。當時的爭論是搞漸進的君主立憲,還是搞民主革命。無論是革命派,還是維新派,其背景都是儒家觀點。當時的中國知識分子接受了許多西方觀念,包括馬克思主義。西方的無政府主義是中國知識分子最樂於接受的觀點,它是民主的極端,強調不要政府,一切自由。這一觀點與中國的傳統思想不無關聯。莊子提倡的理想是一切歸屬自然原始狀態。這也是中國傳統觀念與西方觀念相結合的基礎。

五四時期的民主觀念進了一大步。許多知識分子不斷介紹和提倡西方的民主思想,而當時真正了解中國傳統文化、並且有很高修養的知識分子,也是積極接受西方民主觀念的人。總之,接受西方的思想,自己一定要有資源。當然,這樣接受的就不是西方的原貨了,而是經過改造與自己資源相結合的東西。

談到思想傳播史,必須指出,我們不可能接受純粹的西方思想。比如統治已有40多年了,真正精通馬克思主義的專家到底有幾個?我認為直到「六四」,都是知識分子在強調民主與人權。實際上掌握政權的人都是各個行業的邊緣人物,而各行業有成就的人就不會去搞革命。毛澤東寫了一篇文章《反對自由主義》,簡直就不知所云。毛澤東有他的特點,如搞政治權術、政治鬥爭可稱為古今中外第一大將才,但是他在適應現代社會的政治思想方面又是幼稚不堪。可以說是兩個極端,一方面是大師,一方面又幼稚可笑。這種極不平衡的特點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是有其背景原因的。毛澤東不懂民主,可他知道利用民主。在1949年以前,他打的旗號都是民主,而他得到的支持都來自於知識界。如西南聯大的知識分子羅隆基、聞一多等人,都被他的號召力所迷惑。總之知識分子越來越沒有權力,而有權力的人又對民主一竅不通。這也是中國民主的一個困境。

我認為民主一定要有一個文化的背景。如果人的道德水準極為低下,自私自利,沒有傳統的民間社會,也沒有現代的公民文化,我不相信在這種土壤里可以生長民主精神。

中國自從革命以來,傳統文化的發展呈衰落趨勢,尤其是五四以來,中國三千年的傳統文化被罵得一文不值。我上午對甘陽說,你對共產黨40年的東西被否定、文化大革命被否定而懷有抱怨,但怎麼沒有人對中國三千年的傳統文化被否定而抱怨呢?從歷史長期的發展來看,這樣是很不公平的。

共產黨統治的一大特點就是把一切傳統的民間社會全部摧毀。這種傳統民間社會有許多組織,有許多宗族組織、寺廟組織、有工商業組織和行會組織等等,這些組織都沒有達到西方的程度。但這些小的社區(COMMUNITY)的作用很重要,有時可以抵制某種專制的權力。傳統的皇權只能到達各縣,而縣長到各村要找紳士、族長等有勢力的人商量辦事,他自己不能隨便作主。共產黨則不同,它沒收了一切私有財產,消滅了所有的組織和行會,只有一個組織–黨組織存在。所以中國整個社會都改變了,甚至家庭都已不再重要,主要是單位了。動輒就問你是哪個單位的。生活的一切都由組織來管理和控制。當然現在稍有好轉,許多東西正在恢復,但是有些以扭曲的形式出現。一些宗祠、寺廟、祖墳和一些宗教組織都在恢復。這些民間的組織和活動與政治無關,完全是自發的,但可以對政治造成反衝作用。現在中國沒有宗教,因為家庭已經被毀掉了。基本的道德教育是個很大的問題。在中國大陸道德教育已沒有了,精神教育只有學雷鋒,學雷鋒也已是一個不大可能實現的目標了,至少這不是現代社會的道德模範。現代社會的道德思想提倡實現自我、強調個人,財富不能集中在政府手裡,而應集中在民間。「藏富於民」這種觀點可以追溯到宋朝,主要是在明清階段得到發展。明清時期可以說是儒家知識分子對於政治問題沒有公開的討論,但存在一種暗中的抗拒。當時出現的搞鄉約、辦學校等做法表明他們在開創一條自己的路。現在中國大陸也出現一些類似的情況,有人自己出錢辦出版社、辦學校、讀書會等等,不公開對抗什麼,但又在悄悄地做自己的事情,以求個人的發展。

傳統文化中有許多很深刻的道理,無論是儒家、道家,還是佛教,其中都有許多我們搞現代化不能不調動的東西。如果對此忽略不見,而只盲目追求西方的模式,則不會有好結果。中國大陸曾實踐過追求列寧、斯大林這樣的模式,其結果已眾所周知。我希望大家不要只看西方,只看外國,也要看看我們自己,看看我們的歷史。也許歷史曾被錯誤解釋過,令人無法接受。但無論如何,離開了歷史我們就不能談民主、不能談自由、也不能談現代化。

摘自《民主中國》第2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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