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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初期思想巨變記

2018年11月17日 9:31 PDF版 分享轉發

來源: 風雨未名湖

作者: 吳根耀

初期指1966年6月至1968年12月,我是北京大學地質地理系三年級的學生。這一時期的文革生涯,或說我對文革的態度,可明顯地分為四個階段。從66年6月至67年初是積極投身文革的階段。那時的我,深信「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是神的召喚,自當灑一腔熱血為「反修防修」而奮鬥,故在批黑幫和揪斗走資派、聲援外單位和外地的學生(群眾)運動等諸方面,都表現出極高的政治熱情。

67年2月至7月是「觀望」文革的階段。我什麼派也沒有參加(之前也沒有加入過任何紅衛兵),儘管迫於當時的形勢我還得參加各種活動如遊行等,但實際上是把自己置身事外,只是觀望事態的發展。潛心拜讀過馬列原著,沒有收到輿論宣傳的那種「立竿見影」的效果。對複課鬧革命我是全身心地積極投入的,儘管僅月余,卻令我受用終生。

67年8月到12月是逍遙階段。這時已不再參加什麼政治活動,只是打撲克和讀些雜書。堅持讀書是出於這樣一種考慮:畢業后可能搞不成專業了(即不像剛入學時想的分配到研究所了),今天學些雞鳴狗盜之術,沒準將來還能派上用場呢!

68年是第四階段,堪稱「無奈」階段。與前階段不同的是:逍遙階段只感到無聊,人身安全沒有受到威脅,對文革只是厭倦;這階段則是明顯地連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證,因而生活在陰雲下,有時感到是一種令人透不過氣來的壓抑環境,甚至有恐怖感,對文革已是厭惡和反感。

是什麼事件,令我在短短的2年半之內對文革的態度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

炮轟康生

67年1月20日下午,我跟無線電系的張渝娜去清華參加了一個串聯會,主要是生物系樊立勤講。他介紹了黨校、清華等校最近出現的反思潮的概況,羅列了他掌握的一些康生的材料,還說了康生私生活的一些事(如愛收集古硯的癖好)。之後,他憑這些材料先後給康生貼了2張大字報,署名僅他一人。

會後,我徵求張渝娜的意見。她明確表示要反康,說:文革這樣搞不行,把開國功臣、老幹部都打到了,中國怎麼辦?確實,這半年多里看到的聽到的,大學校長都是黑幫,省委書記都是走資派。張渝娜說的有道理。

我小時候是個《水滸》迷,讀過很多遍,當然受其「當今聖上至聖至明、蔡京高俅之流陷害忠良」觀點的影響。至於把奸臣對號到康生頭上來,則與之前見到他2次都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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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是66年6月5(或6)日,我在校醫院附近看大字報,聽到有人喊:康老來看大字報了!我似信非信(他真要看大字報只能夜深人靜時來),朝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看到一個瘦削的老人,雙頰塌陷,臉色泛黃,一口焦黃的牙齒。他講話有明顯的山東口音,顯得很激動,講了幾句就喊起口號來了。這個人與我以前見過的大官(如史夢蘭)的模樣、舉止、說話腔調等都大不一樣;尤其令我不解的是:大首長應該很有城府且表現沉穩的,這種場合何必如此亢奮還要高呼口號呢?

第二次見到他是那兩晚上東操場的萬人辯論會。他抽煙時把空煙盒丟在主席台上,被擔任保衛的同學撿到了。我們才知道康生抽的是熊貓煙,據說60元錢(1個老工人的月薪)一包。另外,康生的一句話很刺耳,我們聽了不服氣。他說:「我告訴大家,毛主席一個工作組也沒派!」一個也沒派?那和其它大學的工作組哪兒來的?只能是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派的么!再說了,我們都當過四清工作隊的隊員;下鄉之前,工作隊領導反覆強調:一定要跟農民群眾講,我們是毛主席派來的(四清)工作隊!

於是,我也同意反康。那個串聯會後,我在張渝娜的宿舍里編了一期「動態報」,介紹了社會上的反康思潮的情況;也加了幾條別的內容以障耳目。張渝娜連夜刻蠟板、印刷並分發到附近宿舍。

那時我們想得很天真:先轟一炮看看,是資產階級司令部的,轟垮了活該;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越轟越堅強!但事情的發展卻遠不是這麼簡單。陳伯達和江青幾乎是氣急敗壞地立即站出來表態:康生同志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不能炮轟!我們一下傻了,從頭涼到腳,知道犯了大錯。在某些特定的場合或時刻,甚至生與死也可能只是一步之隔,何況是左派與右派之間?57年反右不是「陽謀」嗎?文革當然更是一場大「陽謀」了。緊急剎車吧,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於是,嘎然止步,我的文革生涯進入了第二階段。

智者的點撥

67年8月回上海,拜訪了一位長輩,是歷史老師。一進門他就問:「你在北大是哪一派?」我答哪派都沒參加。他說:「好,以後什麼活動也別參加」。他又問:「還記得這十幾年裡掛了哪些領袖像嗎?」我答后,他說:「這幾年,每逢五一和國慶,報紙上頭版頭條都是毛、劉二位的大幅照片。儘管照片下面有文字說明,但老百姓們不一定弄得清楚什麼是黨主席什麼是國家主席,只知道中國有兩個主席。老話說『天不可有二日,民不可有二主』,現在天有二日了啊!」

「天無二日」,這是我第一次聽人這樣論述文革。像是在幽深黑暗的隧道盡頭看到了一絲來自出口的亮光,儘管距離出口還是那樣遙遠。當然,我聽了他的話,回京后什麼政治活動都不參加了。

這次找他主要是為了借書。他從書櫃底層的最深處找出來2本書,一本是慈禧太后的傳記(上、下兩冊),另一本是許嘯天著的《清宮十三朝演義》。重點是閱讀後者,最感震驚的是太平天國由盛而急劇衰敗的轉折即天京內訌。東王楊秀清居功自傲,借「天父」之名要天王封自己為萬歲。天王密詔北王韋昌輝返回天京誅殺東王。殺掉東王和3萬余東府將士后,北王持詔濫殺無辜,甚至血洗翼王石達開府,導致民怨沸騰。天王乘機詔告天下「北王偽作天王密詔」,逼迫北王自盡;接著處斬了隨北王進京的燕王秦日綱。翼王心寒,被迫離京出走,隨其西行者達20萬之眾。

當時只是把天京內訌作為歷史故事來讀的,絕無一絲一毫「以古鑒今」的聯想。4年以後即1971年的9月下旬,我出差到咸寧地區。晚飯後出去散步,恰逢軍分區的會議散會,軍人列隊退場。只見他們個個耷拉著腦袋,鐵青著臉,垂頭喪氣,像丟了魂似的,完全不同於昨天那種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的摸樣。我一下呆了:莫非有什麼驚天巨變?馬上去把近期所有報紙都翻閱了一遍,發現9月10日以後「黃吳葉李邱」突然絕跡,「二月逆流」的老臣重返政治舞台。夜深人靜,我偷偷地噓出一口冷氣,驚曰:林彪——當代北王?

劉瑋之死

劉瑋是天津人,構造地質專業的學生。65年元旦,四年級與我們二年級的構造專業的學生一起開過聯歡會,所以我認識此人。68年春節后,傳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劉瑋被新北大公社的幾個積极參与的人打死了!據說劉瑋回家探親時,留意到天津挖出的一個CC特務集團中好像有張炳光。為查實此事,他之後又專程去天津,證實張炳光加入了CC,在入CC時宣誓再次加入三青團。公社的人抓他去,大概就是要他交出有關材料。至於劉瑋是在哪裡被綁走的,關在哪裡,又是被誰審訊被誰毆打致死的,就都不清楚了。

儘管劉瑋被打死的細節並不清楚,但他遭暗算的原因卻再清楚不過了。他是系裡為數不多的「紅旗飄」之一,是個鐵杆反聶派。他調查的張炳光是地質地理系的「第一左派」,新北大公社五團的精神領袖。劉揭發了張炳光的歷史問題后,「保張」陣營內可能出現了兩種極端傾向:有以大義為重者,認為張真有問題的話應由我們自己調查,並與張劃清界線;另部分在運動初期吹捧張炳光不夠賣力的人則認為機會來了,急於立功請賞「分一杯羹」,於是大打出手。可憐劉瑋尚未為國出力就慘遭橫禍,魂斷燕園!

這使我們有了危機感。試想:連一個已分配離校的人都可以捉起來打死,我們這些人還在校內,就在他們眼皮底下,豈不是更容易被他們盯上?

北大武鬥

北大的兩派武鬥,從小打小鬧升級為全面武鬥的日子是68年3月29日。「329」其實不是武鬥,是偷襲。凌晨,新北大公社的武鬥隊乘夜深人靜襲擊了31樓(化學系男生宿舍),先攻佔一層,再衝到四層把人逐層往下趕;被驅趕者到不了一層,只能從二層跳窗逃生。天一亮,學生宿舍區便跟開了鍋似的,人聲鼎沸。不要說北大驚震了,連全北京都驚震了。「329」事件宣布北大進入全面武鬥階段。除了兩派都把高音喇叭架到樓頂上日夜嚷嚷外,公社還在樓頂上架起了大彈弓(「子彈」是小半塊磚頭),明顯形成了空中優勢。

一看這架勢,北京的及近途(如河北)的同學都躲回家去了。我們這些離家遠的,感到還沒有到「最後關頭」必須離校,但又不願也不敢在學校獃著。商量的結果,是每人去買一張4月份的學生月票,白天在外頭玩(實際上是「混」),晚上回校去睡覺。頤和園、北海等地已去過多次,故主要跑一些邊遠的地方,路上也能多耗點時間。

我們不在校的日子里宿舍樓發生了一些變化。主要的學生宿舍樓已經分別被兩派佔領,並按防衛的要求進行了必要的「改造」。37樓(以地質地理系男生為主)的北側面臨校園,怕有「流彈」破窗而入,故用桌子或床鋪封死;再在牆上鑿洞以解決採光和觀察問題。武鬥期間隨時可能停電,得準備照明的蠟燭。這樣,學生宿舍成了昏暗凌亂的「花」燭「洞」房。

4月26日早晨,感到校園的情況有點異樣,決定先在37樓呆會兒。上午,有女生(可能還有男生陪同)來36樓(女生宿舍樓,已被井岡山佔領)取被褥等物品,因一層的門窗都已封死,東西只能捆好后從二樓吊下來。快中午時,頭戴柳條帽、身穿緊身棉襖、手持長矛的公社武鬥隊員在36樓前(南側)集結,開始攻樓。先攻一層,未奏效,然後架梯子試圖從二層的窗口攻進去(幾個窗口同時攻)。守樓的井岡山人則拚死反抗,連暖氣片都擱到窗台上了(未丟下來,不然真要出人命)。

目睹這貌似悲壯的場面,我驚呼真是歷史的大倒退!800年前十字軍東征的情景竟然在今天的北大出現了,只是背上的十字架成了口袋中的小紅書!第二個想法則是呼天天不應的滿腔悲憤:敬愛的中央文革和江青同志啊,兩年前你們不是常來北大指導文革的嗎?現在打成這樣了,你們卻連氣都不吭一聲,都到哪兒去了呢?

當時37樓里總共約20多人,都是反對武鬥的,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大家都聚集到四樓,緊張地關注著眼前的這場武鬥,慶幸公社沒有來攻不具任何抵禦能力的37樓。不然,我們就得全都成為「戰俘」,難免要驚嚇一場、還受點皮肉之苦了。

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只能回家以避戰亂了。乘天黑以前先把認為將來可能有用的書籍詞典等分批搬運到樓頂上,在靠近通風道的地方藏好,壓上磚頭和木板。天黑后,先穿毛衣,再把所有的單衣褲都穿在身上,最後把那個人造革的大旅行袋綁在背後(萬一有長矛刺來多少能起點保護作用)。當時37樓前的圍牆已扒開一個口子,砌牆的石塊還未運走。「逃難」的人踩著石塊,魚貫而出,跑過馬路就迅速分散了。我連奔帶跑地穿過海淀,在黃莊上的公共汽車,直到了新街口靳中華家,懸著的心才算落了地。

避難與遭難

為避北大武鬥的「戰亂」,68年4月底起在上海家裡住了4個多月。這一時期,社會上的「鬥批改」搞得轟轟烈烈,到處都在深挖暗藏的階級敵人,於是,不少家庭就「出事」了。我家儘管地處偏僻(在浦東),一度也成了北大同學的「避難所」。

第一個來避難的是鄔金華,武漢人,其准岳父是上海海運學院的老師。他曾是海軍一艘炮艦的中尉二副,后投誠解放軍,再轉業到地方上任教。一「清隊」,這不明擺著有個國民黨反動軍官么!白天總有造反派去要他交代問題,鄔就不好在准岳父家裡呆下去了。

第二個來避難的是楊頌孚,其父是上海天文台地磁組組長。楊的哥哥是北航的學生,還是先當的兵後上的學,說明家庭背景無大問題。那天楊突然來找我,顯得心神不定。他早晨出去散步,回家路上被母親攔住,說家裡有天文台的人在「找東西」,給了他點錢要他快走。他就只能先來我家暫避。

我對他們兩人說:只管放心住在這兒,我家沒人來抄,就是生活苦一點。好在家裡已把廚房(上海叫的「灶披間」)內原堆稻草和雜物的那塊地方隔成了一個小房間,晚上3人擠在一張大床上睡。約一周吧,楊頌孚就跟著鄔金華先去武漢了。

這兩位剛走,我家也遭難了。其實父親只是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窮工人,怎麼「深挖隱藏的階級敵人」挖到他頭上了呢?因為造反派頭頭的「邏輯」是:你在舊社會生活那麼多年,不參加國民黨,怎麼可能呢!要不你怎麼過來的?於是,就要他交代參加國民黨的問題。

既然屬「清隊」對象,當然有懲教措施。一是調離原碼頭去上「盪班」。「盪」即「晃蕩」,哪裡缺人到哪裡去頂班,隨叫隨走,沒人替你不得下班。二是隔三岔五就找幾個造反派來給你開個會,先拍桌子喊口號嚇唬你一頓,再搞「攻心戰」,弄張什麼紙來一念,說你當年的某某同事已承認參加過國民黨,詐得你心驚肉跳、神魂不寧。

這樣拖了50多天,實在找不到什麼證據,就通知父親回原碼頭正常上班。既沒有什麼審查結論,也沒有任何道歉的話(倒是父親對造反派千謝萬謝),就好象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

這兩件事使我對文革的態度轉為反感。我發自內心地認為是毛主席送我上了大學,我們家也真心誠意地感謝帶來了安定的生活,怎麼還要受衝擊!從來政治運動都只抓一小撮,所謂百分之一二三,現在弄得家家遭難,人人自危,這是搞的什麼運動?!

悲憤離校

武鬥結束后,只能返校了,因為要領這幾個月的助學金和糧票。回北大也只是「身回」,什麼也不想干,只求早日畢業走人。國慶節上午,像文革前一樣參加了遊行,發現所有的彩車都裝著一個淺綠色的長玩意兒。初看樣子像冬瓜,但端部變尖且彎曲,有點像桃子的頂端,不過其形狀和顏色顯然不是桃子。到底是什麼東西要這樣被當成圖騰來崇拜?有人很好奇,我卻什麼也不想問,因為相信弄個什麼新玩意兒出來,無非又是愚民整群眾的另一招。

工宣隊領導的日子,就是一天的三段時間都學毛選:通讀1-4卷。重要的文章只有姚文元的《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因文內傳達了最新的最高指示而必須連夜敲鑼打鼓地慶祝。不過我們對這篇文章實在不敢恭維。文革初期踢走工作組時號召「群眾自己領導自己,群眾自己解放自己」。現在的工宣隊其實還是工作組,姚卻在那裡氣勢洶洶地責問:難道工人階級不是自己?難道工人群眾不是群眾?簡直是太不講理了。

真要說隊員素質,工宣隊比當年的工作組至少低兩個數量級。後者都是大學教職員或機關幹部,堪稱吾輩師長。絕大部分工宣隊員是胸無文墨之人,一張嘴,不是罵粗口,就是讀白字。指導員是軍官,四川人,全系大會上每次提到林超(著名地理學家),總是說「龜兒子格林超」,或「林超格龜兒子」。我班的一個工宣隊員(留八字鬍),每次開會必開口訓人,顛來倒去只兩句話:我們為什麼要來?就是要防止你們走到崖(邪?)路上去!對已經走上崖路的,要把你們從崖路上拉回來!我們只能咬緊牙關繃著臉,免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57年反右,「反」出了個「外行領導內行是絕對真理」;而今,文革2年多一點,大老粗們就來教讀書人識字明理了。

總算要離校了。這時,分到哪裡、「面向」什麼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儘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真到離京這一天,心情反而更加沉重。我們拜別的只是文革的北大,並沒有告別中國的文革。在校,我們還是一個群體;一別燕園,我們就只能孤身直面地方上和基層單位的文革了。尤其令人寒心的是:離京前夕剛傳來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最新最高指示;播音員似乎還特別拖長了嗓門念「大學畢業」這幾個字。這豈止宣判了我們求學之路的死刑,還把我們降格為「知青」了。我們還有出頭之日嗎?我們當年的雄心壯志和美好願望,難道就與這一腔悲憤永遠地埋在未名湖畔了嗎?

2017年5月22日定稿于北京

(選自《風雨未名湖——北大老五屆往事》,張從、奚學瑤、鄭振卿主編,中國傳記出版社,201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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