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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後「點絳唇」

2020年01月20日 11:08 PDF版 分享轉發

來源: 二閑堂 作者: 維一

50年代西單路口的大戲院

三叔是個戲迷。

三叔是三老爺子家的小兒子,上過大學,在族裡大排行老三,做小輩的都管他叫三叔。我是他們家的街坊,於是也就隨了眾人叫他三叔。

三老爺子早先在西單排樓路南東邊把口的地方開過一家西。那個年頭能懂西藥的人並不多,懂洋碼子的就更少,三老爺子把三叔送去讀藥學,為的就是家裡的買賣今後能有個人照應。可三叔覺著「盤尼西林」、「可地松」這些東西忒沒勁,經常逃學去藥房間壁的長安戲院聽戲。

自打長安戲院的那塊地皮上還是日升杠房倉庫的時候,三爺家的產業就已經在那兒了。日升杠房原先給西太后和孫大總統辦過大出殯,八八六十四人抬的大杠著實火過一陣,後來入了民國這類生意越來越不濟,約莫到抗日的時候就歇了業,將這處庫房賣給楊家開戲院。三叔說到這些總還有點得意,說長安當年為了省錢,到底開的還是吞頭門,縮進街裡頭,不像三爺他們家的西藥房可一直都是開在街面上。後來三爺家早就不開藥房了,而且解了放,長安和西藥房都入了公,但三叔和長安原來的東傢伙計交情倒是一直沒斷。

三叔小時候一直在長安聽「蹭戲」,金少山、梅蘭芳、譚富英這些人的戲沒讓他少佔便宜。三叔人倒是老實,總是站在柱子前頭不說不動,擋不住別的觀眾,別人叫好,他也不言語。三叔後來告訴我說,你們家南方人不懂,過去北京人到戲園子里去不說「看戲」,而是說「聽戲」,這是因為北京的舊戲園子原是脫胎于茶樓,前台的觀眾席上,茶桌的擺放與舞台垂直,茶桌兩旁的觀眾臉對臉地對面喝茶,耳朵卻向著舞台,非要到了精彩要緊之處,觀眾才會轉過頭去完整地看到演員的作派。三叔說,長安要是這路戲園子,就象前門外的廣和或者天樂,加上他又認識那麼多長安的夥計,滿可以大大方方地坐著聽戲。可長安改革了,不興桌椅板凳和茶壺茶碗,都是排座,雖說那時候還是條凳,不是後來的一人一座,但夾在哪兒別人都不樂意。要是看見個空座就坐上去,來了人你總得讓開,所以還是站在柱子前頭「貼對聯」聽戲自在。

三叔上了中學就不聽「蹭戲」了,一來在長安認識的老人越來越少,二來三叔說,熟人都知道他是原先間壁西藥房的少東家,聽「蹭戲」顯得忒寒磣。三老爺子纏不過他,就給他兩個閑錢去買票,笑著說,孩子大了,也知道害臊了。

後來三叔又去上了大學。雖然讀的是藥學,但三叔的興趣本不在此,所以除了本科之外,總是去旁聽歷史和國文,而且不管哪個大學都去,坐下就聽。他最喜歡的是北大孟心史先生的明清史,說老先生為人厚朴,學問精深。班上的學生也都說,孟先生可能不知道現在街上的蘿蔔白菜多少錢一斤,可成化年間或者雍正年間當街誰給誰一個嘴巴他可知道得真真的。還有就是燕京的鄧之誠先生,他的課三叔也愛聽,說是聽了鄧先生的課才知道學問里五方四部觸類旁通的要緊。

三叔說,他聽這些課其實都是為了鑽研京戲。京戲博大精深,不懂歷史文化,聽戲聽的是熱鬧,只有胸中有了涵養才能聽出門道。他常去阜城門裡和西四的那幾處尚存一息的票友集會點,他說沒有趕上當初京戲風光的好時候,如今有點鳳毛麟角就得抓緊了。他到那裡去,為的是以戲會友,汲取些親身體會。起先他並不唱,只是聽,有的時候在關節處還能講上兩句要緊的話,所以戲迷們都稱讚三叔是個有學問的人。

我初見到三叔的時候已是五十年代,三叔那時候雖然還年輕,但已經上完大學,還沒有找到事由,正賦閑在家裡。三叔經常穿著一身藍卡嘰布的學生裝,式樣絕對不同於當時趕時髦的列寧裝或者中山裝,卻是直領,挖兜,做工也講究,左上兜里永遠插著兩三管鋼筆,頭髮也是梳理得一絲不亂,看起來人十分的精神。

三叔有了這份儀錶,扮相自然就好。後來戲迷們一竄掇,三叔有時候還真票上了。原先去的是老生,有時也反串青衣。不過嗓子不亮,他自己也知道,所以一來二去,三叔就學上場面的活兒,不但京胡、弦子都好,如果司鼓,場上的板眼也控制的得當。因為三叔肚子里會的戲特別多,一招一式又早都爛熟於心,所以戲迷們都要三叔掌場面,說要是彩演,出了上場門,一過九龍口就交給三叔,心裏特別踏實。

後來經三叔介紹,院子里搬來一家正經在劇團里唱戲的梁先生夫婦。梁先生兩口子原先都是在中華藝校坐科學的藝,梁先生在行里排的是「金」字輩,學的是老生,後來曾經紅極一時的王金璐、袁金凱等人和梁先生都是同科的師兄弟。梁太太唱的是花旦,唱工尤其的好。梁家租的是北屋西頭的耳房。每逢周末,劇團的同事演了一個禮拜的戲還嫌不過癮,周末還輪番到各家去湊戲。有時候就會湊到梁家來。我們鄰居也樂得白聽「蹭」戲,早早的就把葡萄架下的空場拾掇乾淨,茶水預備妥貼。

一般的時候,梁先生夫婦早在來人之前已經衝著院牆吊好了兩三回嗓子,所以文武場面一支好就可以開戲。因為地方窄,所以身段都不大帶出來。選的段子又大都著意在唱功上,梁先生擅長的是袍帶老生,梁太太愛唱閨門旦的戲,劇團里來的人都說梁家夫婦就象是戲文里唱的那樣:琴瑟合鳴。聽這麼一說,連我們作街坊的都覺得與有榮焉。

三叔原本就懂戲,自從梁先生夫婦搬到我們院子里來之後,又搭上自己有的是閑功夫,就越發朝京戲上靠過來。三叔起得早,梁先生夫婦頭天晚上一般都有演出,起得晚。三叔怕吵了他們的覺,所以早上都是研究戲文,過了晌午,梁先生夫婦起身以後,或是出門上劇場之前,三叔有什麼問題都可以隨時請教。三叔到底受過些高等教育,方法上總不吃虧,所以三叔對於戲文上的一些了解,梁先生有時候都說不上來。

三叔雖然只是業餘票戲的戲迷,可是並不淺嘗輒止,時常還愛個鑽研和改進。凡是他看到不足的地方,總要提出建議。有的時候梁先生把三叔的意見捎回團里去,團里還真採納。

譬如說,三叔對念白很講究,說是千斤念白四兩唱。有回梁先生念了一段《烏龍院》里的韻白,三叔聽了說,你把該入梭撥轍的入了懷來轍,聽著不熨貼。梁先生還把原先姑蘇轍的一段引子改成一七和姑蘇兩轍混用,三叔說這要是小花臉念京白還湊合,可老生的韻白就顯著彆扭。梁先生說這還是團里指導特別糾正的。三叔說,皮簧的道白是有些亂,例如古音里灰堆與一七這兩韻並不分開,但十三道轍里絕對不能混用,古音中東和庚青兩韻嚴格不同,可中原音韻里早已一致。後來三叔和劇團的指導還仔細討論了一回,指導說,沒想到三叔對皮簧的音韻還真有研究。

還有一回梁先生夫婦在吉祥露演《武家坡》,請三叔去看。回來之後,梁先生問三叔的意見。三叔也就直說。他說在院子里聽見你們兩口子唱過好幾回,沒有身段和動作,不覺得什麼。到了劇場有的地方就覺得不是滋味。比如說「跑坡」這一段,梁先生去的薛平貴一個勁兒地唱,梁太太您的王寶釧坐在那兒跟沒事兒人似的,這感情就不對。多年沒見到丈夫了,這麼能那樣?您兩口子天天見面還廝抬廝敬的,好得跟一個人兒似的呢,更甭提人家薛平貴和王寶釧了。不管是怨,是喜,您總得有個身段,給個眉眼不是?尤其是您梁太太的眼神特別有戲,在旁邊給梁先生這麼一配,那彩兒就全出來了。三叔說,其實這樣類似的話齊如山老先生早先跟梅先生就說過。這一齣戲,非得紅花綠葉相互扶持才能交相輝映。

直到今天,我走在波士頓的街頭上,一不留神哼起《武家坡》里薛平貴的西皮導板「一馬離了西涼界」,就不禁想起當年的三叔和梁家夫婦。

這樣快活的日子沒有兩天,外邊的形勢就越來越緊。三叔是個不懂世事的人,但眉眼高低也還看得出來,他這麼老大的一個人,還上過大學,總閑在家裡住著太招眼,也不是個說法,於是就託人在鐵路局謀了個差事。因為他學過葯,領導以為他肯定懂醫,想派他到鐵路醫院給人瞧病。三叔連說那可不行,醫學和藥學大不一樣。領導也鬧不明白其中到底有什麼不同,既然三叔一定不肯去,必是有他自己的難處。後來領導就派了三叔在丰台那邊管藥品採購。三叔受的是大學教育,管這點事可說是遊刃有餘。後來領導聽說他還會唱戲,就讓他兼管,負責組織晚會和跳舞之類的事。三叔說,這不象給人瞧病,絕對出不了人命,倒還可以。

三叔管工會挺上心,組織了一個業餘劇團,前門火車站改成鐵道俱樂部以後他就成天往那兒跑。領導看著三叔的工作有成績,別的兄弟單位都誇,臉上有光,心裏也高興。有時候三叔也請梁先生去指導一番,除去原本的幾齣折子戲之外,還排了《法門寺》、《鳳還巢》那樣各行齊全的整本戲。日久天長,三叔和梁先生成了無話不談的莫逆之交,整天在一起切磋技藝。

沒想到的是,到了五七年,唱了一輩子京戲的梁先生,讓人給揭發出來政治問題了。說梁先生藐視領導外行,而且在幫助鐵路工人排戲的時候還用舊社會名牌演員的生活排場來腐蝕工人老大哥。因為梁先生是三叔介紹來的,所以就追問他和三叔的關係,在一塊還說過些什麼。梁先生是個講義氣的漢子,於是就來個裝傻充楞,沒咬三叔一句,讓三叔總算躲過了一劫。結果梁先生不久就打成了右派,好在政府念梁先生原本也是苦出身,說的話也不算太出格,就沒有送去勞改,罰他到陝西的劇團去唱配角兒,梁太太帶了孩子也跟了去,一家人就這麼都走了。三叔原本要到車站送梁先生,梁先生說,這可別介,正說咱們倆勾連搭呢,你再送我,不是盡等著把你給提溜出來,我也罪加一等么。三叔尋思梁先生的話也對,想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於是就作了罷。梁先生獲了罪,可嘴上還不軟,他對三叔說,早年間要是戲班得罪了地面上的官家,都是由經勵科報官的領班去受枷鎖,不能連累他人。如今我就是那經勵科的,我不怕見官。

事後三叔在院子里看見北屋耳房裡原本梁家的房子搬得空空如也,不免長嘆了一口,恨恨地說:「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可我看人家梁先生可真是有情有義。天大的事一個人扛著,寧可自己吃虧,也絕不把我往裡邊拽。倒是這幫兔崽子,連婊子都不如!」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三叔這樣發怒,可見他心裏是真動了肝火。

從那以後,三叔在單位里就再也沒有一句實話。三叔私下對我說,原先以為干工會不像當大夫,出不了什麼人命,誰知道這回半條人命也快搭進去了,工會幹事橫豎是說什麼都不幹了。領導問起來,他的理由是家裡負擔太重,身體也不行。領導聽了明知三叔有情緒,但也拿三叔沒辦法。

三叔原本混在梁先生那兒,不覺著怎麼,現在梁先生一走,三叔一下子就象變了個人,每天痴獃呆的。大伯是三叔的哥哥,他怕三叔總是這樣會鬧出毛病,就提議讓三叔沒事的時候教他孫女小婉唱京戲。小婉那孩子,別瞧才有幾歲,但人機靈,跟三叔學過幾回,唱得就有模有樣了。三叔看著也高興,說這京戲百年不衰,靠的就是一代一代的後繼有人,無論是演員、票友,還是戲迷和觀眾。

後來三叔又對京戲曲牌上了心思,那時候北京市圖書館就在頭髮衚衕西口,聽說那裡收藏的唱本俗曲挺多,三叔經常去翻翻,這算是把三叔的心思多少穩定下來了。

記得有一回,我聽見收音機里放京戲,升帳的音樂挺好聽,就問三叔這是什麼曲牌。三叔聽了之後說,這是《點絳唇》。

我不懂什麼是《點絳唇》。三叔就說,《點絳唇》又叫《點櫻桃》。大家形容美人的時候不是總說「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嘴一點點么」,點櫻桃就是畫嘴唇,原本是個好艷的說詞,誰知後來一來二去的成了雄壯威武的牌子了,在起霸、升帳,或者出兵這樣的場合都用在裡頭。

三叔又說,說起《點絳唇》,現在看來「櫻桃小嘴一點點」不見得有多好看,中國人的審美觀也變化了。但是要學外人,總不能過份,得按照咱們自己的特點改。「就說這京戲吧,」三叔的話繞來繞去又回到京戲,「就象這櫻桃小嘴,要是楞跟洋人似的咧開有半尺長的大嘴叉子,」說著,三叔還就用兩手的小姆指勾起兩個嘴角往外一抻,道:「放在咱人的臉上,你說他能好看得了嘛?」

後來三叔見我聽得入神,他更來了興緻,跟我說,其實還有一段曲牌叫《粉蝶引》,比《點絳唇》氣勢還大,都用在《霸王別姬》,《挑滑車》這些戲里。三叔又說起好些曲牌,象《水龍吟》、《柳搖金》,現在都沒了唱詞,在京戲里光作音樂用。

後來三叔又談到京戲的布景,說胡適之先生當初就不以為然,認為京戲跳過桌子便是跳牆,站在桌上就是登山,四個龍套就是千軍萬馬,轉兩個灣便是行了幾十里路。京戲真是荒唐得可以!說到這裏三叔笑了一笑,說這就是胡先生不懂中國東西的地方了。就象中國國畫的大寫意,意在似象非象之間,中國人講究的行雲流水,這種抽象的審美觀非深入進去是很難理解的。胡先生雖是大學問家,但就這件事的見解,他不如說相聲的侯寶林。侯先生的段子《戲劇雜談》比胡先生對京戲的理解高明許多。你看直到現在,凡是往舞台上胡亂加布景道具的,沒有一個成功的。

那天只是因為一曲《點絳唇》,引出來三叔一大堆關於京戲的說教。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大約是形像的比喻罷,三叔在那個下午的一席話,如今我只記住了他的《點絳唇》,並且還認為,三叔對於京戲的理念都在《點絳唇》的解釋中得以體現。多少年之後,聽說三叔還專門寫過一篇講南北崑腔源流的文章,裏面還特意以《點絳唇》為例詳加詮釋,但那已經是過了幾十年的后話了。

自從三叔成了家,搬到丰台去另立門戶單過之後,我就很難見到他了。只有逢年過節,或是有的禮拜天三叔來瞧三老爺子的時候,我才能和他照個面,但也難得說上兩句話。不過如果有話說,三叔的話題必定是離不開京戲。他還跟我開玩笑說,你總喜歡那套洋的,其實也得攙和一點土的。我敢說,你會有一天想起京戲來,可又聽不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後來過了好些年,我到了海外,這才體會出三叔的意思。

到了文化革命,大概是三老爺子託人捎信囑咐了,所以三叔就很少到我們院子里來。加上我們家也出了事,誰還有心思打聽三叔呢。倒是二爺家的二媽有次說走了嘴,說三叔也出事了。全院子的人都想不通,說三叔不能說是生在紅旗下,但差不多應該算是長在紅旗下了。原先就是個學生,什麼黨派都沒有參加過,最大就當過兩天工會幹事,可他上頭還有工會主席呢,即便犯錯誤也輪不著三叔哇。

不久還是三爺家透出口風大家才知道,原來三叔有個同學愛唱京戲,和三叔很要好,後來去了美國,一直就和三叔有通信往來,有的時候還給三叔寄回一些在國外旅行的照片和票戲的劇照。

那個同學在國外學的是西洋戲劇,三叔經常和他通信討論。那個同學文思敏捷,眼界又廣大,筆頭上也健,評論京戲表演的得失,特別是和西洋戲劇進行對比研究,說得有條不紊,頭頭是道。三叔很在惜這位朋友的信件,都一封封貼在本子上,有時拿出來翻翻,溫故知新,總有新的心得體會。

解放沒幾年,三叔和那個同學之間也就斷了音信。三叔的這些信件都塞在柜子裡頭,多少年也沒動過。

文化革命的時候,紅衛兵抄三老爺子的家,變天賬沒有找出一本來,可三叔的這些信件給翻出來了,有的上面還有外文,另外還有那個同學在國外畢業時候帶博士帽的照片。紅衛兵以為那是個教堂里的神父,說這回可逮著個與外國有聯繫的大壞蛋,而且還信洋教。這樣一來,三叔這麼個最遠只到過河北保定的人,沒想到安上個「裡通外國」的罪名。

從那以後,我就再沒有聽到過三叔的消息,就象三叔喜歡了一輩子的京戲那樣,從我的生活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日子一晃就是三十年。上次我從美國回到京城,特意去原來的院子瞧了一眼,還真見到了三叔的侄子。聽他侄子說,三叔現在早已退休不幹了。別人勸他說,既然身子骨還行,其實可以再乾乾。三叔笑笑說,我要是有勁也還得留點兒干我愛乾的事兒呢。雖說三叔不上班了,可是據說比上班還忙。除了幾個票戲圈子裡的文武場上缺不了三叔,單是三叔說戲,特別是自打五十年代初就成絕響了的那些老戲,就夠老爺子忙活的。象《別母亂箭》、《英烈奇緣》,好些梨園世家的子弟都說不上來,還得聽三叔的。三叔還經常到潘家園各處搜集舊戲本兒和舊戲單子,在報紙雜誌上發表了一大堆關於京戲流派和歷史的文章。他侄子說,三叔有時候還念叨起我來,說那是個洋派兒的人,可對京戲還能接受,其實靠的全是他的提調。

我一聽說,連忙就打聽了三叔的下落,到底抽了個空去看了一趟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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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看來老多了。一想也是,三十多年沒見面了,就是天天過舒坦日子的人也經不起歲月,何況讓人拿著這麼來回折騰的主兒。我想,在他眼裡,我看起來不也一定是飽經風霜的么。當年三叔是在衚衕里看著我長大的,這回一見我,還能認得出來,又聽說我竟然也成了美籍華人,他還挺樂,說這可真是孫猴子七十二變化。我怕三叔誤會,趕緊就跟他解釋說,我這也是披著狼皮的羊,其實無非是「防人之心不可無」的意思。三叔聽后不住地點頭道:「說的倒也是,下回再搞文化大革命,你就用不著害怕了。」

寒暄之後,我就說起想和三叔扯扯老事兒,特別是聽說他近年來搜集了不少的舊戲文和老戲單。

三叔一聽就來了精神,大笑道:「雖說你成了美國人,可看來這瓤子裡頭還真是沒變。」

我長嘆了口氣:「唉,要變也難。您不知道,在海外只要一聽見大鑼那麼一敲,京胡那麼一響,我那眼淚嘩啦啦的就往下掉哇!」

三叔點頭稱是,得意地大聲道:「怎麼樣,原先我怎麼跟你說的來著?」

「可是我聽說,這京戲在京城反倒不景氣啦?」我接著問三叔。

三叔不言語,似乎懂得了我的意思,微微側過頭去,隨便打開一份夾子,從裏面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老戲單,然後對我說:「人家說我是研究京戲,其實眼下我這是在戲單上琢磨京戲的發展環境。你看,這是當年楊小樓老闆在吉祥唱戲的戲單,票價是五毛。我翻了翻資料,那時候一個中學教員每月總得官個五十塊。可現在的長安,最便宜票價也得六十塊,最貴的敢要你八百,還甭提你有沒有楊老闆的那塊料。老說京戲沒人看了,可你不說,就這票價不把戲迷全都給殺沒了么。這戲好比是樹,觀眾就好比種樹的土。想把樹種好了,那先得把土給侍候好了。『戲靠戲捧,也靠人捧』,這是玄黃年間的老話兒了,用在現在,我瞧還對。」

提起長安戲院,三叔對我說:「我這兒正有幾張贈票,就是今天下午,說是讓我去給提提意見。你要願意,咱們就一塊堆兒去瞧瞧。」

我在美國就聽說老長安給拆了,有這麼個機會去看看新長安戲院也不錯,於是滿口答應。和三叔一起隨便扒拉了兩口三嬸原本給三叔一個人預備的炸醬麵,就隨著三叔出了門。

新長安修得倒是講究,但吃驚的是池座改成原先早年間茶園的陣式了。想當年長安不說是頭一家改成排座的,也得算是頭幾家。這回看來又帶頭往回改了。

大概是內部觀摩,稀稀落落有個三成的座兒。開鑼的戲是《三岔口》。去任堂惠和劉利華的兩個武生在台上胡亂比劃了一回就出了下場門,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也不象是在夜裡摸黑爭鬥,倒象是空手道。

接著是《白蛇傳》,拆成幾個摺子演,台上的人胡弄了一陣,台下的人也就快睡著了。倒是演到「婚宴」一場,鑼鼓大作,白娘子與許仙坐到台下觀眾席里,翹起腿和觀眾一起與民同樂。台上換了人,踩起高蹺、耍上繡球。我偷眼看了一回三叔,三叔挑了挑眉毛,默不作聲。

過了「水漫金山」一場,白蛇扣在雷峰塔下,突然從觀眾席後面響起一聲哭喊,原來是許仙的兒子從觀眾入席的太平門外沖了進來,跑上舞台。我先是一驚,等我醒悟過來,真有如當年上海來京匯演的魔術大師張慧沖的節目:大變活人。

這次還沒等我側過頭去瞧三叔,三叔就扯著我的袖子一起出了戲院。

我看三叔低頭不語,就對三叔說,這京戲是全北京城都這麼改,還是長安一家這樣?三叔好半天不說話,後來說,這是我不好,其實應該帶你去平素和我一起票戲的那幾家走走,那裡還有些真東西可以看看。我原先是想,你在海外呆的時候久了,沒準兒喜歡這些海派的玩意兒。不過聽你這麼說,我又挺高興,你居然還能惦記著正經的京戲。當然我不是說京戲不能改,而是說怎麼改。一是不能長袍改馬褂,馬褂改背心,越改越沒東西;二是不能大襟改西服,那橫豎也改不了。你看,桌椅板凳,茶壺茶碗改成排座,我就舉雙手贊成。戲后鼓掌,演員謝幕也是好的。可是不明白怎麼長安又要改回茶壺茶碗來了。而且現在講究的是,不管戲唱到哪兒了,觀眾也不管懂是不懂,張口就大聲叫好,這我就不贊成了。

聽三叔這麼一說,我也就班門弄斧,說了一回我的感想。我說,長安的排椅學的是洋人,其實西洋戲劇的種類截然分開,有歌劇、舞劇和話劇。他們的舞劇非看不可,歌劇和話劇則根本不講究身段,走上兩回台步已然算是很好的了。前些年我在德國拜伊羅特的劇院看華格納的歌劇,台下的好些老戲迷都是閉著眼,手指頭尖敲著一板三眼的節拍,其實也是在「聽戲」。所以要說是「聽」戲,西洋的歌劇倒是可以光聽,可中國的京戲卻非「看」不可。說看京戲,反倒是洋人的法子好,京戲講究的是作、念、唱、打集於一身,如果只是「聽戲」,那麼一齣戲下來只得「念、唱」,而失去「作、打」,興味差了一半,實在可惜。

我和三叔都嘆了一回,不免有些相見恨晚的意思。

從長安出來,天色尚早,三叔說要不嫌棄,就再到他家裡小坐,順便可以看看他的戲單,他知道這些戲單我一直想要過過眼。可我想三叔陪了我一天,夠累的,就推說晚上還有個朋友給我餞行,設了飯局,這回就不去了,下次再去拜訪。三叔說這樣也好,他收集的一大部份戲單正托琉璃廠那家的劉掌柜去裱,下次回來一定能瞧見。

我看三叔意猶未盡,就說雖然老長安全拆了,但我還想看看當年長安戲院的具體方位,要不介咱們先到長安旁邊的慶豐包子鋪吃幾個包子,填填飢,您再給我比劃比劃?

三叔一聽就笑了,說哪兒還有慶豐哇,連天源都拆了。

我先吃了一驚,連忙說:「那同春園呢?」

「也沒了,」三叔說,「看來你對現在的單牌樓那一帶可是真不熟了。這樣吧,你也別客氣,我也不破費,咱們爺兒倆打個車到西單,我請你隨便吃點什麼,到了長安那裡,我給你略微指點一下,然後就分手。你看怎麼樣?」

我連說大好,只是又得偏勞您。三叔說這是哪兒的話,你大老遠的從美國回來,咱們真該好好聊聊。不過話說回來,這事要是放在過去,說好聽了,我這是陪同外賓呢;要是說得不好聽,我這可就是裡通外國。我知道三叔還是記著他在文化革命里的那檔子事,不禁也就笑了。我們說著打趣的話,上了一輛計程車,一溜煙似的到了西單。

下了車,三叔買了兩個漢堡包,遞給我一個,說你們在國外見天就吃這些難吃的玩意兒吧?我說,也不介,不到萬不得已我是絕對不吃。我們一邊說著話,一邊過馬路。突然三叔走在馬路當間兒不動了,對我說:「這兒就是原來我們家的西藥房,」又向前走了十幾步,說:「這兒是原來的長安大戲院的正門口。」

看三叔那個聚精會神的樣子,我怕他給街上的汽車碰著,連忙說:「老爺子,您留神,瞧著點兒。」

三叔根本不在意,又向前跨了好幾步,旁若無人地說:「到這兒你就全知道了,這是後來你小時候,長安在大街上露出門臉兒的大門,那邊就是休息室,再後邊不就是後台了么?」

街上的汽車風馳電掣,我真怕三叔出個好歹,趕緊走過去攙他。

過了馬路,我們站在便道上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流。這個城市我幾乎認不得了。見身旁賣報的小販吆喝得熱鬧,我就順手買了一張他的報紙,只見背版上是大幅的通欄廣告,「宏揚國粹,精彩京劇,聲光電化,魔幻驚奇」。

我忽然想起剛剛瞧過的京戲,不禁隨口問了三叔一句:「您說這京戲會玩兒完么?」說完之後我又覺得有些唐突,我知道,京戲可是三叔的心尖子。

三叔倒是沒有在意,似乎是早就用心想過這個問題。他打開摺扇,但也沉吟了片刻,然後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我說:「要是依我看,說白了,這京戲就象是一棵枝高葉茂的大樹,非得有大的樹根不能成活得下去。這樹根,」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接著說,「就是不但得有好戲園子,有好戲文,有好戲子,還得有好些懂行的戲迷。我是迷了一輩子的戲,而且從來不反對改革,過眼的玩意兒甭提有多少了。我看來看去,這京戲就象是這老北京城,」三叔說到這兒搖了搖頭,咳嗽了好幾聲。

「怎麼樣?」我急切地要聽他的下文。

三叔不知是嗓子咳嗽延宕了時間,還是因為生出什麼別的念頭,突然轉了口風道:「嗯,我看或許還有希望。」

我沒有馬上搭他的下碴,三叔待了好久才長嘆一口說:「我這是怕它亡哇!」

三叔這話象是對我說,也象是對他自己個兒說。

我怕三叔過份傷感,突然想起從小跟著三叔學過戲的小婉,於是連忙轉了個話題問他:「對了,您的侄孫女小婉現在怎麼樣了,還學戲嗎?」

聽我說到這兒,三叔並不答話,只把下巴磕往前一努,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然後是意味深長的一絲微笑,側頭對我說道:「早不學了。你瞅見對面兒過來的這二位姑奶奶了么?現在人家喜歡的都是這個樣兒。」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朝前一望,果然正有兩位年輕女子出了長安街南側的地下道,款款地往我們這邊走來。只見上身的夏裝薄如蟬翼,掩不住的半抹酥胸。頭上頂著的遮陽傘下,面孔顯得出奇的白嫩。肩上背著的正是「蔻齒」名牌皮包。要不是臨回京城之前經人點撥,我還真不知道這類玩意兒在波士頓要在高檔商店裡才有得賣呢。

等二位姑娘走到近前,我發現她們臉上原來是撲了厚厚的一層粉,遠看象是細皮嫩肉,近看不留神細瞧還以為是勾了白臉的曹操,嘴唇上的口紅塗得血紫,還特意往嘴角兩邊拉開了許多,好像是學著好萊塢當家花旦茱莉婭·蘿勃茨的大嘴叉子。

等她們走過去,三叔把摺扇收起,用扇子骨不停地擊打著另一隻手上大姆哥的指甲蓋兒,象是多少年前他在場面上用鼓箭子敲著單皮上的鼓點兒。敲罷,他望著遠處灰濛濛的天空,若有所思地俯在我的耳朵上說:「你們洋派兒的人不是總好說個『后』現代,『后』文化什麼的嗎?那我就給這路貨色起個雅號。」

不等我言語,三叔狡黠地一笑,輕聲地說:「我管這叫『後點絳唇』。」

說話聽聲兒,鑼鼓聽音兒。我不知道三叔是光指眼前過去的這二位姑奶奶呢,還是也指我們剛才在長安聽過的京戲。

二零零二年一月三十一日,二閑堂,波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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