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 史海鉤沉

宋真宗和他的軍民之間的尷尬

——從「孤注一擲」的典故說起 2023-01-07 06:12 來源: 華夏知青網 作者: 黎烈南

明·佚名《明皇幸蜀圖》(局部)

大家都知道「孤注一擲」這一典故——出於北宋年間宋朝與遼國的澶淵之戰。

年(1004),遼國蕭太后與遼聖宗親率大軍侵入宋境。遼軍統帥撻覽帥軍進軍中原,引起了宋廷朝野震動。

宋真宗有些慌了手腳,欲遷都向南方。大臣王欽若和陳堯叟的主張與的想法不謀而——逃跑為上。只不過王主張遷都至於升州(今),陳主張遷都到益州(今四川成都)。

雖然他們的主張迎合了真宗,但宋真宗畢竟還要聽一聽他那有才有識的宰相的意見。寇準是主戰派,他不僅主戰,而且要皇帝親至澶州督戰。寇準深知,在遼軍大舉入侵之時,過去屢被遼軍所挫的宋軍急須鼓舞士氣——這次,如果真宗親自督戰,必定能起到鼓舞士氣的效果。

當皇帝向寇準詢問如何對待目前局勢時,寇準知道真宗的懦弱,也得知王欽若和陳堯叟南遷的意圖;但他裝作不知道,嚴肅問道:「這是誰給陛下出的計策,真是罪過,該殺!如今陛下有神武之姿,將士大臣關係和諧,如果您大駕親征,遼賊自然就會逃遁而去……陛下為什麼要拋棄廟社,跑向楚、蜀那樣遙遠的地方,使人心崩潰,遼賊乘勢深入,如此天下可以再保住嗎?」寇準說得理直氣壯,在他的鼓動、督促下,真宗只好御駕親征了。

到了澶州南城,契丹軍隊氣勢正盛,眾人請真宗皇帝停下來觀察戰事,寇準卻提出了要真宗渡過黃河,與敵軍決戰的要求。他說道:「陛下若不渡河,那麼人心更加危懼,敵人的氣勢震懾不住,這是不能取得威勢與勝利的。」這時眾人都心懷恐懼,寇準與眾人爭辯起來,真宗心中打鼓,決定不下。寇準出來,正遇見禁軍統帥高瓊,就對他說:「太尉您受到了國家的恩寵,現在用什麼來報國呢?」高瓊說:「我是一介武夫,願意效死」。

寇準再次進入宮廷入對,高瓊隨著站立在庭下,寇準厲聲說道:「陛下不以為臣子我寇準的話為然,為什麼不問一問高瓊等人呢?」高瓊仰頭回奏道:「寇準所言甚是。」寇準道:「機不可失,聖上駕車速行吧。」高瓊即刻指揮衛士們將輦車推來,真宗乘車來到黃河邊,膽怯的他不願意渡河,禁軍統帥高瓊用鞭子驅趕抬轎的衛士們,真宗於是被衛士們抬著轎子渡過了黃河。當宋真宗的龍旗插上澶州北城之上時,宋軍將士看到了,他們的跳躍歡呼之聲傳到了數十里開外,士氣大震。契丹士兵目睹此景,面面相覷,不能成列。

在皇帝親臨前線的情況下,宋軍勇氣倍增,射死了遼軍統帥撻覽,重挫了遼軍。結果,與遼國達成和議(史稱澶淵之盟),從此後,宋朝贏得了長期的和平環境。

真宗對於寇準給以了特別的優待。那個曾主張向南方逃跑的王欽若對寇準非常嫉妒。一天群臣朝見天子,寇準先退朝走了,真宗恭敬目送著寇準的背影,王欽若趁機在一旁對真宗說:「陛下如此敬重寇準,是因為他對國家有功嗎?」真宗說:「是啊。」王欽若道:「澶淵一役,陛下不以為恥,還說寇準有功,這是為什麼呢?」真宗愕然,不知所以。王欽若趁機說:「陛下聽說過賭博嗎?賭者把錢快輸光了,於是就將所有的錢都拿出來,這就叫孤注。陛下,您就是寇準的孤注,很危險啊。」聽道此話,真宗心裏好大的不痛快。從此,他對寇準變得冷淡了。第二年,就罷了寇準的宰相之位,讓另一位叫王旦的大臣為相。

寇準的命運,帶有普遍性。他是澶淵之戰中力挽狂瀾的英雄。而他由於從一開始就處於絕對主導的地位;為了勝利,他甚至將皇帝推上了戰鬥的前線,這就為他後來的受到冷遇,埋下了伏筆。在他的身上,我們看到了古今一切功高震主的忠臣良將的影子。寇準不但要含冤受曲,而且還要永遠保密——把皇帝在戰爭中的驚惶形象封閉在自己心底。

忠臣命運遭遇不測,常常還有一重要因素的滲入,這便是奸臣小人撥弄其間。那個王欽若,當他看到寇準在澶淵之役中大出風頭時,心中早已不快;現在目睹真宗對寇準的崇敬有加時,更是寢食難安。他摸准了真宗皇帝的心理,以愛護皇帝的口吻,「動之以情」,終於把君主那敏感而易怒的神經挑動起來,達到了迫害君子的卑劣目的。這些都不用多談了,讀者自知。

在「孤注一擲」的典故中,筆者想談的是另外一種值得反思情況,這就是:皇帝在百姓心中的激勵作用問題。他的御駕親征,對這場戰爭的結局,起了難以估量的作用。古代社會的皇帝在國人頭上,籠罩著神聖的光圈,或者說,他就是聖人。像屢屢被遼軍所挫的宋軍,能在這次戰鬥中,獲得主動,表現出絕大之勇氣,勇挫強敵,就顯示了聖人的光環效應。當然,人人景仰、歡呼萬歲的宋真宗,其實是在宰相的敦促下,戰戰兢兢地親臨戰場,這位皇帝其實是膽小鬼,是懦夫。

皇帝是懦夫,這的確是真相,但這是核心機密,決不能告訴廣大軍民。這是勝利的保障,是使士兵們一時忘記身家生命,創造出人間奇迹的基礎。從這一事件中,大力打造最高統治者的偉大形象,或準確地說——盲目崇拜,是鞏固統治的緊要條件。

至於兵民,他們的心裏只有一個人是最神聖的,那就是官方媒體不斷加強宣傳、而離他們又極其遙遠,從未或很少見過的聖人——皇帝。所以當皇帝意外出現在他們面前時,他們會歡呼雀躍,不惜為皇帝奉獻出他們的一切。

這些廣大的兵士、百姓們,他們大多不識字,對皇帝(他們心裏,皇帝就是國家——愛皇帝,就是愛國,這種愛國觀,在此不作分析)有一種樸素的崇拜情結。在沒有太多文化素養、又從未目睹龍顏的情形下,皇帝在他們心中當然就是神,他們最容易被「運動」。其實,不用發動,他們自己就往往主動為了皇帝,做出驚天地、泣鬼神的壯烈舉動來。寇準也正是有見於此,才鼓動真宗親臨戰場的。只是,小小兵士、百姓們心中的神聖的皇帝,比起他們的想象,常常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中國人一代復一代地複製著帝王的神話,積淀著、形成著一種對皇權崇拜的集體無意識。有皇帝的存在,他們就有了主心骨。他們能忍受來自皇帝的任何殘酷的指令而勞作不息——如修的屍骨成堆的慘烈中至多傳出個「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他們能對皇帝發出的減租減息的一個詔令感激涕零,高喊萬歲。須知,這種神化人物、盲目崇拜之最深廣的源泉,就在那些文化水平極低、消息封閉的人們之中。

怯戰的真宗被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的兵士們所神化,在古中國,是一個有深遠意義的象徵。皇帝與子民們永遠隔膜著。在皇宮深處與廣大田野中的兩極,相隔甚遠,消息難通,造成了一種穩定而厚重的皇帝崇拜,這也是專制社會長期穩定的牢固基礎。

由此看來,只有那些處於苦難之中、為吃穿奔忙而無暇讀書識字的人民,才是古代專制社會的極穩定的根基。至於皇帝的真正為人,百姓無須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那些一肚子學問,通古博今的領導人——無論是寇準般的忠臣,還是王欽若輩的小人,都會自覺地保住這國家最核心的機密。皇帝與崇拜皇帝的子民們之間的簾幕,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是不可能解秘或揭開的。

當宋真宗站在黃龍旗下,目睹那些對他狂熱歡呼萬歲的人們時,他會有一種尷尬——因為被視為英雄皇帝的他,兩腿還有些顫抖呢;而歡呼著的、正沉浸在殺敵報國崇高情感中的兵民們,也處於一種他們自己並未察覺的尷尬處境中——他們把一個懦夫認成了英雄,聖人。

敬愛的讀者,當您和我重溫這一段,並且發出微笑時,您和我能否意識到,我們有時也處於一種類似的尷尬情境中呢……

(以上所引對話皆出自《宋史·寇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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