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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後代聊齋 作者: 余少鐳
讀書時被灌輸過，「勞動將成為人的第一需要」。
當時想不通，為什麼是「將」？
不管過去還是現在，勞動不都是人的第一需要嗎？
活在底層，不勞動者不得食，你敢不需要嗎？
所以總有干不完的活，辛不完的苦。
這種苦如果看不到盡頭，就有人會寄望于，死了就一了百了，人間所受的苦，全都消停。
換句話說，死了，才能有真正的退休。
是這樣嗎？
下面這個發生在清代的故事，會給你答案。
上官完古，江西上饒溪北村人。某次因事出遠門，走到薄暮，仍找不到投宿處。不得已再翻過一座山，忽見樹林的另一邊，有燈火隱約，便沿著燈光走去，原來是一座小山村，幾十戶人家，每家都透出慘綠的燈光，哭聲連成一片。上官完古覺得不便貿然打擾，便在暗步緩步，邊走邊聽。
只聽得有一婦女哭喊：「天殺的，你們怎麼這麼狠啊！」另一婦喊的是：「太慘了，我的夫君啊！」還有一婦在喊：「老天爺啊，你為什麼這麼快就把我兩個兒子都奪走啊！」又聽得一男子哭著說：「我弟一向勤勤懇懇，沒想到到遭此橫禍！」一老人哭的是：「我幾十年任勞任怨、省吃儉用，才有今天衣食無憂。你們把我搞破產已很過分了，又把我兒子勞役至死，我跟你們沒完！」另有一男一女同時在哭：「爹啊，沒想到你這麼老了還是免不了橫屍郊野！」
一家比一家慘，此起彼伏，沒完沒了。
好不容易走到一家沒有哭聲的，只聽得裏面有男女在竊竊私語，還有三四個人候在門外，看樣子像在站崗放哨，應該是在進行什麼密謀。上官完古忍不住走上前問，你們這裏遭遇了什麼劫難嗎，為什麼家家戶戶都在哭？
門外那幾個見到一個陌生人突然出現，嚇得四散走避。又聽得門裡有人說，這是遠來的客人，不用怕。話音剛落，便有幾個男子走出來，衣衫藍縷，看樣子都是農民，一出來先把門關上，然後對上官完古說：「您遠來是客，不知道我們這裏的官員有多變態，上至府縣長官，下至一個小胥吏，個個貪婪如虎，兇殘似狼。幾年來搞了很多面子工程，全部從鄉里攤派人丁，幾乎每日都要抽調上千男丁去服勞役，乾的多，吃的少，還沒得休息，不少村民都死在工地，導致田地沒有耕種，飢荒一茬接一茬，餓殍遍地；而且還交不了田租，負責收租的酷吏天天來催租，就像強盜進村一樣，搞得雞犬不寧。鄉民流離失所，不是死於勞役，就是死於酷刑。今天又聽說縣裡又要派差吏來抓人去修路，倉促之間，我們無法遠遷，就計劃著連夜逃亡。」
上官完古不知說什麼好，只能勸慰他們說，自古以來，百姓為官府服役勞動，也是一種天職，要以大局為重嘛。
那幾個農民一聽都怒了，說你怎麼不說官府為百姓服務才是天職呢！你這種人，如果去當官，肯定比縣官更兇殘。
上官完古正想解釋，忽聽屋裡有女人喊，都什麼時候了還在廢話，公差就快到了，你們不怕嗎？話沒說完，忽然傳來一陣粗暴的敲門聲，說話的趕緊屏息靜氣，便聽得一個婦人低聲說，他們來了，我去應付，你們趕緊從後門跑吧。
所有男的都開後門溜走，上官完古心想如果不跑，大概率也會被抓差，於是也跟著跑。那些人跑得快，上官完古路又不熟，沒幾十步就跟不上，只好躲進草叢中，大氣不敢出。
很快，便看到幾個差吏舉著火把，拿著鐵鏈、繩索，呼喝而來，踢開每一戶人家的門，搜索壯丁，發現一個抓一個。正嚇得簌簌發抖，突然便看到，火光映照中，有一個差吏很像他某個族侄，聲音相貌一模一樣。突然又意識到，不對啊，他幾年前不是已死了嗎？難道我現在已在陰間？可是，沒聽說人死了還得受這樣的勞役之苦的啊。
想出去問，又不敢，只好繼續蹲著。便聽得一差吏說，這些刁民，跑了不少，我們分頭追，一個也不能放過。很快，呼喊聲、火光逐漸遠去，四周連蟲鳴都沒有，好像蟲子都被嚇噤聲了。
上官完古走出草叢，折回村子里，只聽到那婦人還在屋裡哭。他扣門求借宿，裏面說，我丈夫死了，我是寡婦，不便留你。
沒轍，只好坐在屋檐下打盹。
天亮時，上官完古醒來一看，自己就躺在野草叢中，周圍荒冢林立。
故事見清代筆記集《耳食錄》，名《上官完古》：
故事講完，作者樂鈞又聯想起另一件事：他父親年輕時曾在吉安東里饒姓人家當塾師，私塾周圍是「孤館空山，竹樹陰翳」，夜裡總是能聽到山裡響起一陣哭聲，如怨如訴，忽遠忽近。更瘮人的是，他起床，哭聲就沒了；一躺下，又哭起來。每晚都這樣，聽得人毛骨悚然，又不免心生同情。有一次忍不住問東家，才知道此處曾有一寡婦，無兒無女，家裡很窮，最後凍餓而死，被好心村民葬在此山上，此後，便經常聽到埋她之處傳出哭聲。
最後樂鈞說，窮人活著告助無門，為什麼死後也天天以淚洗面？「今觀于上官氏之所聞，乃知長夢之人更有新安、石壕之苦也。」
「長夢之人」是鬼的諱稱。樂鈞的意思是，現在看上官完古的所見所聞，才知道做鬼也有杜甫在《新安吏》《石壕吏》中寫的「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的那種悲慘。面對如狼似虎的鬼吏和鬼差，反抗是不可能反抗的，只能選擇翻牆逃往他鄉。
但是，能成功逃得了的又有幾個？
可見，「死者長已矣」只是詩人的浪漫想當然。底層勞動者勞動至死，到了陰間，依然是底層勞動者。
也就是說，勞動，也將成為鬼的第一需要。
退休？
休想，最多給你調休。
2024-04-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