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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焕卿：《中共早期的土地革命》

目录

壹、前言
贰、中共中央对土地问题的主张
参、早期的农民运动
肆、中共的武装割据与“土地法令”的公布
伍、苏区“土地法令”的公布
陆、江西苏维埃的建立与“土地革命”
柒、查田运动与分析阶级
捌、“关于土地斗中一些问题的决定”与地主富农之反攻
玖、中共早期“土地革命”后的农村惨状
注释




壹、前言
一、土地所形成之问题
类因环境之不同，其进化程度亦有差异，惟其进化程度，大抵系由渔猎而牧畜，由牧畜而农业，再由农业而进入近代的工商业社会。
渔猎时代，烟稀少，土地无论作为类生息之空间，或作为衣食之寄托，均不感其匮乏，所谓：“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1〗，诚当时土地不构成人类生存问题之真实写照。
类进入牧畜时代，一则口逐渐增多，而生息空间及衣食所寄之土地则未相对的增加；二则人类由血缘关系所产生之亲族凝固力逐渐增强，故其绵延子孙及维护并扩张其子孙生存空间之意识，亦逐渐增强；三则水草环境优良之地，由于培养技术落后，故有其一定之限度。基此三因，故畜牧时代土地对于人类之重要性，已较渔猎时代为甚一层。惟此时土地大抵尚属以血缘团体（氏族）为单位之共有制，〖2〗亦即马克斯所称之原始共产社会，〖3〗故此时类对于土地之竞争，亦以血缘团体为单位对外之争，血缘团体之内部似尚无互相竞争之必要。我国三代以前属之。
及至农业社会，人类已由游牧而定居，并由氏族为单位之血缘团体，扩大为以部落为单位之血缘团体，一则口更形增加，部落之间对于土地之竞争更形激烈；二则由于初期农业社会耕作技术之落后，〖4〗有限之耕土地或不足供养众多口之衣食，故土地之价值较之畜牧时代更形珍贵。惟此时土地亦属以部落为单位之公有，内部竞争，仍未见其发生。我国夏商及周之中期以前大抵属于此期。
其后，类由部落演化为国家型态，以血缘为单位之部落社会解体（自未完全消灭），大致又复以家庭或至多以家族为单位，直接受国家之统辖，土地亦以家庭为单位变为私有制。故对外而言，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迭以土地之争夺，不惜兵戎相见；对内而言，一则口更形膨胀，土地本有不敷分配之虞；二则官吏侵夺、豪强兼并，使得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三则社会阶级之间分工益形显著，柏拉图分别以金质阶级为统治者，银质阶级为护国者，而以铜铁质阶级为农工，各司其职为公道，我国儒家更以治者食于人，治于者食人为道德。因之，凡从事于农业之庶民，必需供养大量不事生产之上层阶级，风调雨顺之时尚温饱，遇天灾、兵燹之际，因不堪苛捐杂税之负荷，或将土地拱让于豪强冀获其庇荫；或任令土地荒芜而成为流民。
我国周朝末期以至于民国，历代建国之初，莫不有土地制度，然此种制度或自始即欠合理，或基于以上三因，时过境迁之后，即形废弛，形成不均之现象。
综而言之，我国土地所形成之问题，概有以下诸因素：其，口众多，而耕土地面积狭小：根据统计，清光绪廿七年，中国口为四二六、四四七、三二五，农地面积九八、○三、八○○亩，〖5〗
平均每仅拥有农地二点二亩弱。民国廿四年，我国口为四四四、四八六、五三七，〖6〗耕地面积为、四八六、八。三、九六七亩，〖7〗平均每亦仅拥有耕地三点三六亩弱。以此众多之口，分配有限之耕地，自然显得土地异常珍贵，人类对珍贵之东西，每起激烈之竞争。
其二，工商业不发达，土地益形重要：中国以农畜，土地乃是中国亿万口之命脉，是由于我国历代朝廷，多高唱“重农抑商”政策，商阶级向不受重视，故商业贸始终不见发达，商业资本始终无从形成，对于农村投资每感力不从心；同时工业技术向也被目为“雕虫小技”，不受重视，故形成科学技术之落后。资本不足，技术落后，乃是农业发展的两大致命伤，举凡水土之保持、耕作技术之改进、种籽之改良、肥料之研制及运销系统之建立等，历代似乎均不见有何进步。平时靠农民之辛勤耕作，“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也许尚温饱；遇天灾兵祸，农耕失时，则农民因不胜苛捐杂税之负累，只有弃地而逃，易予豪强兼并之良机，加深土地不均之现象。
其三，分配不均，形成农民之不平心理：根据中共中央委员兼武汉政府农民部长谭平山提供的资料显示，在九二四年至九二七年间，无耕地少耕地的贫雇农占百分之七十五；中农占百分之十二；地主富农占百分之十三。在土地分配方面，贫农只占有耕地百分之六（雇农全无土地，其土地仅系租而耕者）；中农只占土地百分之十三；富农占土地百分之十九；中小地主占土地百分之十九；大地主占百分之四十三。〖8〗根据这个数字，占农民百分之八十七的贫下中农，只占土地的百分之十九；仅占百分之十三的富农地主，就占有上地的百分之八十。土地分配不均的现象，自然极其严重。不过当时谭平山并未对中国农民数字及土地数字，作过详细查，这些数字纯系捏造的宣传资料，不足以为凭。
根据同一期间国民政府土地委员会对十六省百六十三县，百七十五万户农民的查，贫下中农（五亩以下至十五亩）户数占百分之八十二点七八；富农（三十亩至五十亩）户数占百分之六点二○；地主（六十亩至千亩以上）户数只占百分之四点八二。在土地分配方面，贫下中农占百分之五十点六；地主富农占百分之四十九点四，〖9〗此统计，与谭平山的宣传性资料相差甚钜。足见土地分配不均是事实，惟不如中共所宣传者那样严重而已。
又根据王文甲先生谓：“以十六省在乡之农户计之，有地三十亩以下之小农户，占全体总户数百分之八十八；但其所有土地面积，尚未及已垦土地面积之半数。且以十亩以下农户数为最多，几达全体总户数百分之六十，而其所占耕地面积，仅及已垦土地总面积百分之十六强”〖10〗，此亦足以显示土地分配不均之现象。
以自耕农、半自耕农及佃农之分配比例而论，据民国二十三年金陵大学农业经济系之查显示：小麦地带之自耕农占农户总数百分之六十五；半自耕农占百分之十八；佃农估百分之十七。水稻地带之自耕农仅占百分之廿七；半自耕农亦占百分之廿七；佃农占百分之四十六。全国平均计之，自耕农占百分之四十四；半自耕农占百分之廿三；佃农则占百分之卅三。〖11〗又据民国廿五年中央农业实验所之查显示：全国之自耕农占农户总数百分之四十六；半自耕农占百分之廿四；佃农占百分之三十。〖12〗此与金陵大学之统计，大致相似。
所谓自耕农，即完全耕种自己的土地，拥有土地使用权与所有权；半自耕农则系耕种部分自己的土地，部分租入别（地主）的土地来耕种，亦即拥有部分土地的使用权与所有权，其租入的部分仅有使用权而无所有权；佃农对其所耕土地全部系租入他（地主）的土地，仅有使用权而无任何所有权。以此观之，占农户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农民，说皆无土地，分配之不均，至为显然。
此种分配不均之现象，对于中共“以农村包围城市”之“革命”战略，构成有利之条件。因此，自九二年中共建党起至九二七年国民政府宣布中共为非法政党止，短短七年之间，中共即在长江以南之广大地区，成立了大量之农村根据地，建立了许多以贫下中农为基本之“农会”组织。九三年在江西建立“苏维埃”政权，颁布土地法令（见役各节），如火如茶的进行其所谓“土地革命”工作矣！这说明土地分配不均，造成农民心理上之不平，直接予中共发展乘之机。
二、中共“土地革命”之性质
马克思与恩格斯在八四八年的“共产党宣言”中指出：无产阶级革命的目的，是打碎资产阶级的国家机器，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但是共产党宣言中所称的无产阶级，主要指的是产业工人，对于耕种田地的农民在革命中的作用，虽曾提到，但并未十分强。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成功的获得了政权，在此革命过程中，虽以无产阶级〖13〗（即产业工）为主力军，但他在革命前后及内战期间，已经注意到“工农联盟”在无产阶级革命中的作用，他在九二○年“土地纲领初稿”中说：“如果不把阶级斗争引进到乡村中去，不把农村劳动群众联合到城市无产阶级底周围，不由城市无产阶级来教育劳动群众，那么这个任务（按指使无产阶级成为真正的革命阶级）是不能完成的。”〖14〗
列宁对于农民的关注，与马克思及恩格斯之关切工人，基本用意是不相同的，后者是看到当时“英国曼彻斯特（Manchester）纺织工厂工人的生活惨状，每日工作十五小时，所得工资仅足维家数口起码的生活；女工怀孕期间也需照常操劳，童工更无任何合理的保障；他且亲身经历纱厂工低劣不堪的工作环境……常是家五六口挤住间小房中，小说家威尔逊（EdmondWilson）描述当时曼彻斯待工人生活情形，说是有如残垣断壁中的群老鼠……”〖15〗，因此多少是具有道主义观念的；但是列宁对农民的关注，却是完全基于农民在无产阶级革命的“利用价值”，并不是要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换言之，列宁只把农民当作无产阶级革命的项政治工具，而不是以解决农民的生活问题作为无产阶级革命的项目的，他说：“无产阶级应当把民主革命进行到底，这就需要把农民群众联合到自己方面来，以便用强力打破专制制度的反抗。”〖16〗
马克思及恩格斯何以不强农民在无产阶级革命中的作用呢？此盖二认为无产阶级革命只有在产业最发达的国家，才有爆发与成功的能，因为产业发达的国家，工数量最多，在量上就又占到优势，加以交通便捷及资产阶级的惨酷剥削与压迫，使得他们于团结成股庞大的力量，故在质上也占到优势，旦革命爆发，无产阶级的胜利乃是注定了的。至于农民，在马、恩二的眼中，与“中间阶级即小商、小工业家、和手工业者，都专门为挽救他们生存地位于灭亡而与资产阶级作斗争的。所以，他们不是革命的，而是保守的。
不仅如此，他们并且是反的，因为他们企图使历史车轮倒”〖17〗。农民既是保守的、反的，当然靠不住的，故不必特别重视他们。
列宁何以强农民在无产阶级革命中的作用呢？因为“十月革命”（是发生在产业不发达的俄国，俄国是个十足的农业国家，农民占绝大多数，而且俄国农民在农奴制度的残酷压迫之下，莫不深具革命本质，帝俄时代几次农民暴几乎摇沙皇的统治权，此外，“二月革命”及“十月革命”，无不以农民为主要的革命成分，因此，列宁之重视农民，乃是得自历史的经验。其次，列宁时代，产业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都已注意到劳工的福利，劳工已经失去了马克思及恩格斯时代无产阶级革命的热情，无产阶级革命要在资本主义国家获得成功，已经甚少能，因而转变目标，将革命的箭头转向非资本主义化的东方国家，所谓“达到巴黎最短的路程是经过北平、加尔格达”，已是列宁的句名言。中国、印度都是产业最落后的国家，农民占绝大多数，革命如不重视农民，犹如缘木求鱼，是不能成功的。列宁说：“……毫无疑问，任何民族主义运动都只能是资产阶级民主运，因为落后国家口底主要群众是农民，而农民是资产阶级关系的代表者。以为无产阶级政党——如果它在这种国家般的能产生的话——不与农民运成立家的关系，不实际上援助农民运，就能在这些落后国家裹实行共产主义的策略和政策，这不免是空想。”〖18〗
史达林也引申列宁的话说：农民问题“……是民族问题的基础，它内在实质仍是农民问题，这也是毫无疑义的……这也就是说明农民是民族运的主力军队，没有农民这支军队，就没有而且也不能有声势浩大的民族运。所谓民族问题实质上是农民问题，正是指这点说的。”〖19〗
马、恩虽曾提到农民问题，但由于他们对农民基本的保守反本质，深信不疑，故不能让他们在无产阶级革命领导权方面，给予置喙的余地。列、史虽然明白强农民在无产阶级革命中的作用，但亦仅止于使农民成为与工阶级“联盟”的对象，而不能将农民问题当作革命的主题来解决的，史达林就曾明白的说过：“有以为列宁主义中的基本问题是农民问题，以为列宁主义的出发点是关于农民及其作用和比重的问题。这是完全不对的，列宁主义中的基本问题，列宁主义的出发点，并不是农民问题，而是无产阶级专政、争取无产阶级专政的条件、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条件等问题。农民问题，即无产阶级在为政权而斗争中的同盟者问题，是个派生问题。”〖20〗
列、史既将农民视为阶级斗争、夺取政权的工具，早期的中共系俄共卵翼下的螟蛉，自然师承列、史的无产阶级革命的战略与策略，而把农民当作阶级斗争舆夺取政权的筹码。因此中共的土地斗争自始就是政治性的，而非经济性的。换言之，中共把农民当作夺取政权的工具，土地问题不过是驱使农民的诱饵。〖21〗事实上中国是农业国家，中共所鼓吹的无产阶级革命，“……如不依靠三亿六千万农民群众的援助，他们就将事无成。”〖22〗如有农民的支援，就能获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兵源，粮源和义务劳。”〖23〗至于农民的生产则是早期中共所不考虑的。例如九三○年六月，中共“前委与闽西特委”对农民问题提出如下的概念：“当着红白交战胜败未分的时候，亦即现在这种时候，当前的唯问题是怎样争取广大群众，克服敌人，取得革命的胜利，这时候决定切政略的标准，是争取群众而不是什么发展生产。”〖24〗
“在现在斗争的时候，发展生产不是主要任务，争取群众才是迫切要求。”〖25〗
同时列宁早就说过：“农民运始终含有种反的混杂成分，我们也就要预先向这种混杂成分宣战，农村无产阶级和农民资产阶级的阶级对抗是不避免的，我们也就要预先把它揭露出来，……并准备去应这个对抗所引起的斗争。……起初我们用切方法赞助般农民反对地主到底，直到没收地主土地为止，然后（甚至不是然后，而是同时）我们就赞助无产阶级去般地反对农民。”〖26〗这不仅说明农民问题是“解放斗争”的手段，也说明无产阶级革命的“领导权”仍然操在无产阶级（即共产党）手中，绝不允许农民过问的。
三、土地革命在中共夺取政权过程中之重要性
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大致是遵循马克思、恩格斯革命路线，即首先在城市中发武装暴，夺取政治经济中心，于短期内取得政权，此所谓“莫斯科道路”。中共夺取政权的路线，则与此不同。
第一、中共夺取政权，根据它自己的经验，是长期性的武装斗争，所谓“枪杆裹出政权”，所谓“战争解决问题”，却具有“长期性”与“艰苦性”。〖27〗
第二、中共夺取政权，不是先在城市中发武装暴（最先是如此，以后有政变）。而是采取“以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经由长期的武装斗争，建立农村根据地，将城市孤立起来，俟敌我力量对比发生根本变化以后，经过最后决战，再夺取中心城市，解决政权问题。
第三、中共长期性的武装斗争，自称系属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范畴，而非社会主义革命。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却为社会主义革命，创造有利条件。
第四、中共“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中心内容是“土地革命”，而土地革命的基本任务是“反帝国主义”与“反封建”，二者齐头并进，无分轩轾。土地革命应以农民为主力军（因中国农民占总口为百分之八十以上），它是“资本主义关系的代表者”（列宁语）；它又是“被压迫民族的代表者”，中共不只是把农民看作无产阶级最靠的同盟军，而且还把它提高到“中国革命主力军”的战略地位。
第五、中共“土地革命”和其纲领的实施，是农民运发展的最高形式，这一形式以产生武装力量——即“工农红军”的组成，旦产生了武装力量，又增强土地革命的力量，进行长期性的农民游击战争。
第六、中共在土地斗争中，经过无数次的失败教训，才总结了套“依靠贫雇农、巩固团结中农、限制富农、消灭地主”的基本策略路线。对于富农则是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的条件下，分别采取“限制富农”、“削弱富农”或“中立富农”的策略，不到社会主义革命阶级，般不采“消灭富农”的路线，否则就是过左的政策。至于地主则是采取消灭的方针，不过不是在肉体上消灭它，而是透过劳改造来消灭它资本主义的思想意识。〖28〗
综上所述，知中共夺取政权的公式是：以土地革命引诱农民组成武装力量，以农村包围城市，经过长期武装斗争，达到消灭敌人，夺取政权的目的，所以土地革命、武装斗争、与夺取政权，乃中共无产阶级革命的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