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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守主义之误:严复与新文化运动的歧路

2019年04月23日 17:19 PDF版 分享转发

文章转自网络,旨在为读者提供多元信息,文章内容并不代表本网立场和观点。

来源:FT中文网

“接到汝二十二日之信。中述唐校学生起哄,及汝捐钱五元(以此受人扬誉极不相宜),并结团抵制日货等事,吾心深为不悦。如此等事,断断非十五六岁学生如吾儿,所当问也······北京章、曹或亦有罪,而学生横厉如此,谁复敢立异?而正理从此不可见矣!” ——1919年6月,《严复致参严璿书》

一、严复作为新文化的先驱,并非思想史家的私见

自1915年涉入帝制复辟被“护国军”通缉以来,严复的宿疾发作,避开北京和它的严冬,开始成为常态。由天津而福州,1919春在上海的疗效最佳,使他有了终老沪上的想法。此时,四子严璿(1904-?)来函中唐山“五四运动”的消息,无异于政敌重现“目”前,严复的反应可想而知。但无论如何,这家书总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巴金笔下软禁参加学运的爱孙“觉慧”的“高老太爷”!

这样的联想,当然是令人尴尬而震惊的。李泽厚先生曾如此论及严复与的关系:“于学术则罢黜伪以存真,于邢政则屈私以为公”,一从“自然科学方法”,一从“民主政治制度”,探求西方强盛之秘,“其实也就是五四提出来的德先生与赛先生——科学与民主”(《论严复》)。虽微觉论证过急,但证诸五四人物传记中对“进化论”的振聋发聩之感,及其所思、所言与严复甲午败后《直报》五论(《论世变之亟》等)的难分彼此,即知严复作为新文化的先驱,并非思想史家的私见。

但,从“思想史与生活史的交集”的观点(王泛森语)看,家书中严复那样的疾言厉色,却正是其暮年思想世界的投影——“学生横厉如此,正理从此不可见矣”那样严峻的判辞,更令人深感其与新文化理想之间的暌违与对立。尽管从思想史研究的角度,我们不难同意“转型时代”(1895-1925,张灏语)的思想人物,“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洵属正常;何况晚清民初的海桑巨变,正是“古、今”的变迁位移?

事实上,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早已指出,严复对西方文明“集体强力”(collective energy)与“公德心”(civic/public spirit)的“发明”,足以会通其前后思想的逻辑,因此认为所谓“前期激进,后期保守(反动)”的“两个严复”并不存在(《寻求富强》)。

然而,在民初政治的激流中推波助澜、欲使“天下复定于专制”(《与熊纯如书》)的严复,与不惜代价翻译《法意》,力陈“专制之治所以百无一可”的严复,却显然处于不同的领域,拥有不同的逻辑。难道五四所追求的“德、赛”二先生,岂是由二十四年前、甲午败后的严复所召唤的“开民智、鼓民力、新民德”而来?难道名满天下的“西学圣人”,此刻已成为自己的敌人?与其遗憾严复与自由珍宝的交臂错失,不如回到歧路的起点。

与通常看法不同,我们不认为严复只是坐而论道的翻译家,而是“以言行事”的思想家。这从他自拟的书房联语——“有王者兴,必来取法;虽圣人起,不易吾言”——中已可见一斑。而民初十年,则是严复先生因罕见的人际渊源,致身顶层政治的成功时期。

辛亥鼎革,严复即因与袁公世凯“相交垂三十年”,而南军首领黎元洪为其北洋水师学堂弟子的关系,出任“南北和谈”代表;肇建,则先后荣膺北京大学校长、总统府外交/法律顾问(1912.9),历任“约法会议”议员(1914.1)、参政院参政(1914.5)及“中华民国宪法起草委员”(1915.7)等职。六年之间,不仅襄助通过《中华民国约法》、《修正大总统选举法》,列名旨在恢复帝制的“筹安会”(1915.8);尤有甚者,每当袁氏频遭物议之时,作为“王者之师”的严复先生,则挺身而出、曲为之辩。

学界目前掌握的资料,除已公布的巨量私人信函,长期湮没的《论国民责望政府不宜过深》、《砭时》、《宪法刍议》等文也已发现,其中对“威权政治”、“政治强人”在中国之必然性的推重与露骨的媚袁之论,不仅使严复先生“误为利用”的自辩,隙漏迭出,也使其助成袁氏横逆的情实,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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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史的读者皆知,作为对民国政治/文化“总体危机”的回应,新文化及其主流在近三十年来一直被称为“激进主义”,而包括严复在内对五四、新文化的批判,则被揄扬为“文化”。本文没有篇幅来展开这一问题的思想史背景,但民初政治困境与严复所代表的威权主义(authoritarianism)的深刻关联,则为重新厘定这一现代思想的重大论断,提出了新的要求与可能。

二、相较于对文人“媚骨”的叹惜,我们却对严复在“新生婴儿”与“老大腰脚”之间的抉择,更加不安

1912年11月,沙俄与以活佛为代表的库伦“外蒙”政权(实并不存在),趁民国初开,立足未稳,私定《俄蒙协约》,侵犯中国主权,而政府应对无方,举国震动,抗议不断。严复先生则挺身为袁氏辩护,两周内相继在《平报》连载《论国民责望政府不宜过深》、《砭时》二文。这是严复先生辛亥以来第一次公开发表的文字。

前文开篇即以斯宾塞(Herbert Spencer)“民智弥浅,则希望弥奢,其责上也弥重”为据,批评甲午以来民间对政府的苛责与逼迫:

“······法政精义,起于自救:政治者,民生所托以为苦、乐、死、生者也;使为政者果致民于不可生,则其势必至于自救。此公理也。······道咸以降,凡与外国交绥,殆无往而不失败,国民深愤至疾,固亦其宜;然宜知:此不仅君之过也,民亦有焉!”——《<严复集>补编》

在这里,严复先生引用了他最喜援引的斯宾塞有关“浅演”与“深演”论断:“凡浅演社会之所有者,皆深演社会所旧经者也”,意即一切“浅演”社会所经历的,皆为“深演”社会所已经历的。他认为,国民不能自强/自救,与政府“平分其过”,就只是一个“民智弥浅”的民族的表现。文中也包含了他对民族主义一贯的激烈批判:库伦今日之事,不正是当年“主于种族之说”的反满诸公所致么?

“外蒙”事件爆发之初,孙中山就表示愿亲赴东京,促成中日同盟,与沙俄一战;而身为国民党魁首的宋教仁,也宣布欲自己出使,联合日本。这使与日本素不相得的袁大总统,陷入了国民党将联日不利于自己的恐慌,而自己拟派的特使则被日本拒绝。严复先生的出马,并非无故。

然而,国难如火之际,严复却急于攻击政敌,尤其是五年前做《社会通铨商兑》,驳斥“宗法社会”(patriarchal society)概念不适用于中国历史的章太炎。严复先生究竟是不知他此刻正以“东三省筹边使”之身,踏冰戴雪、奔赴前线?还是要一洗自己的“中学”被戟指为“时文滥调、断片俗史”的前耻?

《论国民责望政府不宜过深》一文发现后,文章结尾处的“不佞最爱大总统袁先生之言曰:往者吾为老大帝国;乃今而为新生之民国。顾前虽老大腰脚,虽病尚能行也,特不良耳;今之新生婴儿,吾不知其几何时而能行也?”则令礼赞先生“保守主义智慧”的论者,也不能不表遗憾。

只是,相较于对文人“媚骨”的惋惜,我们却对这在“新生婴儿”与“老大腰脚”之间自负的选择,更加不安:为了王者自身一时的利益,严复竟不仅放弃了未来,也放弃了理性:放弃共和政体,以彻底消除一切对“袁公”的掣肘。

事实上,继刊的《砭时》,仍是满篇对共和政体的质疑,理由也仍是国家、民族程度不足的“现实”:“(今者)所谓共和、幸福,均未见也,而险象转以环生,视晚清时代若尤烈:民穷为盗,兵变时闻京外,公、私扫地赤立······”(《<严复集>补编》)

三、严复对民初政治失败的思想责任,从未清晰;其以真理示人的“威权主义”,却已成为中国现代思想的歧途

但问题是,按照严复先生对章太炎“种族主义”的批评,这不正是自相矛盾的吗?

因为,如果“种族”只是“宗法社会”区别人我、团结族群的“合群”之道,不合于“军国社会”(modern / political society,现代社会/政治社会)以“国民”责任与权利为号召的合群之道,那么,鼓舞共和政治精神、落实国民政治权利,才是“共和时代”的当务之急啊!为什么《平报》诸文,却无一不在强调中国仍处于“宗法社会”的“现实国情”?

我坚信,对一切无言者,都有必须采用最强烈的辩护立场。所以,我们不想直接使用严复在《与熊纯如书》那样私下的坦率直言,如“终觉共和政体,非吾种所宜”(1913年)等。但我们却不能不问:是什么让一个对中国近乎无知的政治学者对中国历史与现实的判词,在经反复驳难之后,仍有若纶音,绕梁不去?

1913年以来,严复从3月开始、分六次刊出的《说党》,指责民初能了解现代政治含义的党员极少,政党不过是一种政客的生业,“党利恒先于国利”,故政党并非“佳物”且“极危险”;而在5月,竟又刊发《论国会议员须有士君子之风》,以所谓民国“由专制越宪政而直成于民主”为由,要求议员具有“专制时代”的“士君子之行”,怒骂他们只是神经不正常的“狼疾人”(神经病人),“必有外禁之力加之······”

读中国现代史者无人不知,其时,力主国会多数党组成内阁的宋教仁,被袁大总统支配的“外禁之力”击杀在沪上车站(1913年3月);在随之而起的“二次革命”的酝酿中,最重要的抗争则莫过于国会:超过半数的国民党员如联合他党提出弹劾,不提名因暗杀而名誉尽失的袁世凯为正式大总统人选,袁将于三年前陷入癫狂。一代学人,竟企图以民初仍为“宗法社会”的理论制造夜色,掩护君王作舆论突围,又岂能不自取其辱?

我们当然不想枉屈严复先生真正的“王师”事业:参与“筹安会”献策。不料,袁公称帝失败,一代学人于风烛残年之际,声名扫地。为洗奇耻,严复曾留与门人弟子大量私函,力言情非得已。然而,读同为近年重现的《宪法刍议》(1913年4-5月)长文,见其为赋予大总统否决权限,不惜交错选用各国成宪中有利于“袁公”者而拉杂失伦,即知天机,实在辩无可辩。

然而,惋惜严先生个人政治生涯的失败,完全不是本文的兴趣所在。真正令我们叹息的是,在感慨民初公共生活世界的匮乏与严复“公民勇气”缺如的同时,步其后尘者却络绎不绝,甚至出现了为免引发秩序危机,不得不采行“威权政治”与“开明专制”的左、右翼“保守主义”的潮流——近年这更被冠以“审慎的德性与现实的智慧”的哲学赞辞!

因而,我们不能不说,严复对民初政治失败负有的思想责任,从未清晰;其以科学真理示人的“威权主义”,更已成为中国现代思想的歧途。本文虽无法完全证成这一结论,却可以聚焦严复自身思想的内在限制,指出歧途的根源所在。

四、没有“善/好”的标准与“正义”的前提,无论如何,也无法构成一种伦理学或政治哲学

以堪称严复思想定论的《政治讲义》(1905)为据:

“一切“浅演”社会将经历的,都不过是一个“深演”社会已经历者;而人类由草昧洪荒进入文明时代的过程,无不须经“神权、宗法、军国”三个阶段。每一阶段的进化,虽然“天事、人功”交互为用,实则由“天运”自然之力主导,虽然在速度上“有迟速之异”,而在阶段上,却没有“超(越)跃(进)”的可能。”

但在严复的细按详审之下,中国社会却仍然处于“宗法社会”与“军国社会”的交错阶段,而且是“七分宗法,三分军国”!

按他的诠释,“七分宗法”也就是仍在东周“封建时代”的末期;“三分军国”则不过是在秦汉时代的初期,远未届入“工业社会”的当下阶段。将秦汉王朝等同于民族-国家,当然只能是滑稽突梯,贻笑大方。章太炎当年的拍案而起,即因这一对中国历史的剪裁,夤缘时会,太过随意。

但严复却坚持如故,并断言:中国之政治只能与这一“宗法时代”的民情相应,“与民群天演之浅、深相得”;而尤为紧要者,又莫过于“能者当事”,“迎其机而导之”!

“天演阶段论”,已俨然成为一代“西学圣人”所启示的文明铁律。

有关中国社会性质及其当下所处的阶段,在百年来的每一个苍黄时分,都引发论战。“四千年宗法社会”的判词,作为最先出现的论断,影响中国社会政治既深且巨,由五四以来左、右两翼的奉行不衰,即可见出,不必申论。然而,这一与普遍信仰(universal belief)完全同构的“天演阶段论铁律”,直接将人类社会的演化降低为纯粹受动的生物演化过程,完全取消了人在历史中的作用:其所标举的“生存”、“竞争”,与盲目的生命冲动,并无区别;其所谓“群”实亦无法维持哪怕是较长久的存在,更遑论推展出无止境的阶段性进步。

以严复所宗的斯宾塞而言,后者以“个体幸福”为进化动力和目标,实已意识到“进化阶段论”的困境,却因错误地将个体作为“社会有机体”的细胞,与社会“整体进化”结果的反映,故只能以“适应”(adaptiveness)与否作为善/好(goodness)的标准与正义(justice)的前提。

但“事实”不同于“价值”:后来的、新的事实,更不意味着更优越的价值。对“德力、智力、体力”最适应者的肯定,也只表明对“energy of faculty”(能人)的偏爱,而无视了他们与“有机整体”的社会的必然对立。

因而,在赫胥黎(T. Huxley)和西季威克(H. Sidgwick)看来——这是严氏同样了解的——斯宾塞之论,无论如何,也无法构成一种伦理学或政治哲学!而不过突显了将“人类文明”史混同于“自然进化”史的悲哀。

但这对深锁在自然的铁律里,以维持强者的秩序为职,却以“忠孝”发扬“国性”、以治愈民众之“愚”为志的“癒壄老人”和他的同道们,又是怎样的悲哀呢?在百年之后,我们又该怎样面对他们从西方找到的“真理”?

我不能不想起,据说是严复化名“地雷”所作的《极端语》中,对学说与观念的灾祸之感慨来:

“地雷曰:甚矣,学说之可畏也。世运之升降,人类之惨舒,视其时之极端语而可知······积骸成莽,喋血为渠,大抵皆数学说为之耳。”(1917年3月《公言报》)

尽管严先生仍未列明那些经他而发达的极端之语,但这一刻的悔悟中,也许正可窥见,那与我们交臂错失的、文明的珍宝。

谨以此文纪念百年来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先行者。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本文编辑王昉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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