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评论、关注点赞

  • Facebook Icon脸书专页
  • telegram Icon翻墙交流电报群
  • telegram Icon电报频道
  • RSS订阅禁闻RSS/FEED订阅

廖亦武:一个庞大帝国对一个渺小诗人发动的战争

2020年09月24日 13:43 PDF版 分享转发

转自:新世纪,文章内容并不代表本网立场和观点。

 2020-09-24

中国政府於疫情期间将诗人(左)及其家属以「涉嫌国家政权罪」逮捕。(资料照,取自王藏妻子王丽推特)

2020年5月30日深夜,五十余名武装警察包围云南省楚雄城中的一幢普通居民楼,抓捕了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八五後先锋

天上布满星星,楼下塞满警车。众鹰犬兵分几路,从楼道和电梯,以及左右单元的楼道和电梯,潮水般向上翻涌,几分钟就交织成天罗地网。当房门突然炸响,刚刚躺下的王藏夫妇弹簧般从床上蹦起,急急忙忙穿戴,四个孩子也吓醒了,齐声大哭,声震屋瓦。王藏冲出卧室,抵拢房门,掏出手机开始拍摄,而王丽芹紧紧搂着孩子们。

外面叫开门,王藏不开,外面就轰轰撞击,王藏连骂强盗,第五声「强盗」尚未落音,门板就脱离门框,砰地一声直倒下来。王藏转眼被五只鹰犬按翻在地,反扭胳膊上铐,由於警察们都是手肘和膝盖齐崭崭碾压,撕裂般剧痛的王藏禁不住哀嚎,随即短暂休克。王藏妻子王丽芹见状毛骨竦然,就尖叫一声「你们」,可话音未落,也被按翻在地,堵住嘴巴。孩子们失去母亲庇护,就躲进落地窗帘继续大哭。这也太夸张了,本已万籁俱寂的整栋楼,整个居民小区,刹那间如死火山苏醒沸腾,数百人匆匆起床围观。为了警告大夥儿别太靠近,警笛凄厉地撕裂夜幕。

(取自王藏妻子王丽推特)王藏(右)、其妻王丽特(左)与其子(中)合照(资料照,取自王藏妻子王丽推特)

王藏妈妈、弟弟和妻妹赶来驰援,结果也被抓捕。这一大家子,六个大人,四个小孩,统统被扭送派出所,陪王藏熬了一宿。所有人都被没收手机,查禁微信帐号,严防与外界联络。次日下午开释时,为首的警官特别警告大夥儿:「不准透露王藏的任何情况,否则将严惩不贷。」

可王丽芹作为四个孩子的妈妈,顶梁柱爸爸出事儿,一筹莫展的她,只能向外界求助。自己手机被扣押,她就用王藏弟弟的备用手机,翻墙在推特发送SOS,还附录了四个孩子(最小三岁、最大十岁)齐声呐喊「爸爸回家」的视频——六年前她也是这麽做的,当时王藏因为窜通北京宋庄的十几个艺术家,一块撑伞拍照声援香港占领中环的雨伞革命,而被监禁九个月。由於在狱中被酷刑,五天四夜不准睡觉,致使心脏病突发,差点死於非命。消息传出,王丽芹五雷轰顶,情急之下,就将襁褓中的幼儿挂在胸前,高举「王藏无罪」大纸牌,率领另外两个儿女,呼叫着「还我爸爸」的口号,在艺术村中游行,惊动当局。不知是哪一位当权者偶发善念,已被起诉的王藏几天後被释放了。

然而这一次,在新冠病毒大流行的非常时期,警察说「就没这麽便宜了」。

6月7号,在王藏被抓一星期後,王丽芹被抓,都以「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论处。王藏的罪证是2014年至今的网络文字,包括大量先锋诗歌,其中一首《入狱》只有两句:

我想把你关久一点

关久了就有故乡的感觉

还有一首《杀人狂》,出自诗集《我终於成为精神病患》:

做一个杀人狂

无数次将自己杀死

这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Ad:美好不容错过,和家人朋友一起享受愉快时光,现在就订票

能避免法律的严惩

以及警察的棍棒

还能得意洋洋地

获得新生

还有一首《厌恶呼吸》:

我厌恶了空气

空气中包裹着

我看不见的刀片

我厌恶呼吸

每天每时每刻的每次呼吸

总把那些隐形的刀片

吸进体内

在心脏上

划出道道伤痕

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读了王藏的诗会有共鸣?至少以总书记为首的、从中央到地方的警察同志们是有共鸣的,否则这些诗就成不了「煽动颠覆国家」的罪证。他被捕前的两个多月,翻墙上脸书,顺手发给我一首《赶紧自杀》。其时,清华大学的许章润教授的名篇《愤怒的人民不再恐惧》传诵一时,於是我将诗题改为《恐惧的人民赶紧自杀》,在新书《当武汉病毒来临》第三章里引用:

我怕我失去这仅有的权力

我得赶紧自杀

否则某天被人杀害

还被法官判定爲

自杀

我这不是叫

死不瞑目吗?

再说

只有我自己

能将我彻底杀死

别人把我杀死了

我还会在他的梦中活过来

也许,这些剃刀般锋利的先锋诗歌令网络管理员深犯,所以要治作者的罪,可作者妻子与诗文无涉,也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她被治罪仅仅是因为公开求助,告诉别人「丈夫被抓」——这也极大藐视了警方「不准透露王藏的任何情况,否则将严惩不贷」的禁令。

接着,王藏弟弟被抓捕,从此销声匿迹,因为他不仅藐视禁令,还与警方争辩:「父母被抓走,四个孩子饿死怎麽办?」

再接着,王藏妻妹被抓捕,这条「在这场庞大帝国对一个渺小诗人发动的种族灭绝战争」中唯一的漏网之鱼,某一天从失去自由多日的王藏母亲和四个孩子身边离开,伤心欲绝,一时冲动,竟冒险翻墙将王藏夫妻的两份《逮捕通知书》公布於推特新号,激起一片哗然。

诗人王藏一家。(作者提供)诗人王藏一家。(作者提供)

就这样,整个家族都因「违法走漏风声」被抓捕,自此联络全断,外界再没有王藏母亲和四个孩子的任何消息。各地维权人士对他们的物资支援,包括寄给孩子们的米面油盐、衣裤鞋袜等等,都石沉大海。有人试图接近他们「画地为牢」的楼道,却被警方强制驱离。作为与王藏从未谋面的文友,我在脸书上写道:

先抓捕诗人;再抓捕诗人妻子;

随後抓捕诗人的弟弟,昨晚再抓捕诗人的妻妹;

诗人的爸爸57岁就死了。

诗人的妈妈,一个贫病交集的老人是四个孤儿的唯一依靠。

他们会不会抓捕诗人的妈妈?

他们抢走孩子的一切。企图让孩子永远失去父母。如果有一天,有人发现四个孩子倒毙在街头、河流、桥下或茫茫田野,浑身伤痕,请千万别吃惊。他们在香港和新疆都是这麽干的……

这一切都会过去。所有的罪恶都会被遗忘。1989年的天安门大屠杀会被遗忘(最小的遇害者才九岁);2014年的雨伞运动会被遗忘;2019年的的「光复香港、时代革命」会被遗忘,成千上万的香港孩子被杀戳、被强暴、被失踪会被遗忘,新疆洗脑营会被遗忘,西藏几百佛教徒自焚会被遗忘——将来的人们记不住抗争者和受害者的名字,这麽多的被抹去的名字,就像天上的星星,谁也记不住这些星星或这些为自由而牺牲的孩子的名字……

因才华和勇气出众,到访中国的德国总统高克夫妇曾在驻北京大使馆接见王藏一家,并合影留念。我当时看见,替他高兴——因为高克总统在1989柏林墙倒塌前,是前东德最有影响的人权牧师,许多年来,一直在德国民众中享有最崇高的威望——为营救刘晓波夫妇,我与高克总统夫妇有过不少通信——我以为这是一张超级国际保护伞,可谁能料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被新冠病毒搞得濒临崩溃的共产帝国,从上到下都已疯掉。

而最最丧心病狂的,莫过於四面树敌的,伟大、光荣、正确的当今皇上。

诗人王藏。(作者提供)诗人王藏。(作者提供)

附录:关於出逃的通信

廖老师好!

我和妻儿目前大冬天在北京再次被逼迁,这已是第十次,坚决不让住了,画也被没收,几个有点收入的艺术项目也被破坏,去找新的工作室也被拒绝,无处可安身。此前在老家等於被监视居住,媳妇和我都极为压抑⋯⋯

两月前只好再次来京,心境还好起来点。我再低调,如今又被逼得走投无路,感觉再这麽下去,她和我和孩子可能真的要崩溃了⋯⋯

有段时间,在老家上学的孩子还被他们指使的混混跟踪并威胁,心理已有些问题。上次被逼迁,搞得焦头烂耳,这两年来心思和时间疲於造成的恶果,还不让公开表达,一发啥又被三番五次带到派出所威胁和折磨⋯⋯

很多进行中的自认重要的写作也一直无法完成,感觉整个人乏力不堪,如同废物。家人和我一起受累,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家父得病也无能为力,才57岁就病死了,随後家母还被老家国保上门威胁,抑郁不堪⋯⋯

唉!媳妇多次表明要和他们拼命,数月前当他们面跳楼,差点成功,幸好被我拽住。目前,第一次萌生强烈的不想再留大陆废墟的心思,所以在此拜请廖老师能否百忙之中指条明路或救拔一把,永远感恩并未来争取回报您的大恩大德!

王藏,2020,1,5

王藏,

读你的信好久,不知该怎麽回。我当时是买通黑社会,从云南河口到越南老街——老街的沙巴,是法国人留下的避暑胜地,在那儿可以不用护照,用身份证呆下来。但是,没人接应是万万不可的。况且,我是一个人都嫌目标大,你是一家六口。能否顺利到达河内,并进入越南驻美国或德国使馆,还是未知数。

我那是九年前,现在的情况,我明天打电话给贝岭,问问他泰国的情况,估计不是太乐观。

当然,如果你一家已经到了外面,争取政治避难是可行的。

祝你全家新年大吉。

老廖,2020,1,6

*作者为流亡作家

——风传媒,读者推荐

喜欢、支持,请转发分享↓Follow Us 责任编辑:周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