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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刘晓波入狱後的生日聚会

2020年12月20日 16:07 PDF版 分享转发

转自:新世纪,文章内容并不代表本网立场和观点。

4月1日刘霞生日,也是西方愚人节,十几个国际知名反革命在警察跟踪下赶往刘家共庆。我也应邀和前作家、後赌徒、现餐馆老板忠忠一道去凑热闹。刘霞依旧嬉皮笑脸,表面上,丈夫并没有影响她活下去的热情。”老廖!”她大叫道。”去年警察闯进门抓晓波,咱第一反应,就是拉抽屉抓起还没来得及转给你的海外稿费。咱想自己钱丢就丢了,穷鬼老廖钱可不能丢。瞧瞧对你多够意思!”

“多少?”

“七千大洋。”

“我请大夥儿吃大餐。”

“不够啊。晓波常年伏案,腰坏了,你得为他买把名牌躺椅,等年底傻瓜回家,见椅如见人,一屁股下去,相当於镇压住老廖秃头。”

“万一傻瓜放屁呢?哈哈。”

“你走啦,得留点念想在这儿。”

“谁说我要走?”

“我的直觉。晓波进去了,你不走迟早也得进去,何苦呢?况且所有熟悉你的人都一致认为你只适合泡洋妞。”

瘪嘴以对。这晚,由作家徐晓和刘霞的胖弟弟主厨,美味佳肴数不清,十几人围了一长桌。刘霞上位,依稀记得从少女时期至今,她都特能吃喝,还特清瘦,恰好与瘸腿忠忠相映成趣,如同一对褪色斑竹,稍微眼虚,就忽略不计了;而北大尖子学者刘军宁、六四精英杨冠三、刘苏里都牛高马大,谈吐也分外醒目;我和纪录片导演李小山虽不高大,但肥肉较多,也显而易见;当然,最为醒目的是鲍彤老先生,前总书记赵紫阳的贴身秘书,1989年老赵垮台,他也受累被判刑七年。

除开江湖坏种老廖,在坐诸位都是正人君子,举止有度,所以刘霞和她女友李红就瞄准我单挑,频频灌酒。刘霞道:”敞开肚皮喝啊,到了状态,就把你写给晓波那歌吹一遍。”

那叫《六四悲歌》,作於大理苍山脚下。题记道:”2007年秋日一个黄昏,我在云南接刘晓波电话,特别消沉。他说,难道死难者都被人们忘记了吗?我们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吗?我哭了。通夜难眠,於是有这首歌。”

稍微夜深,楼下警察就来电话,催鲍彤离开。捷克作家昆德拉有个特棒书名:《为了告别的聚会》,说不定这一聚一别,就再也见不着老先生。於是我又一饮而尽。

大夥儿静静候着,我起而复坐,因脚杆有点飘,刘霞就亲自从我背包抽出洞箫奉上:”得,吹吧。”我一脸混沌,又要起,刘霞命令道:”得,坐着。”於是挺直腰板,将箫孔抵住下唇,嘘口气,如旷野倦兽。”生者我流浪中老去,死者你永远年轻。”我嘟哝两句,两眼忽一黑,就砍头一般滚落桌底。众人大乱,接着将死狗拖出来喂热水,未及三口,就翻江倒海狂吐。众人更乱了。灯光如星子纷纷沉入宇宙深处,朦胧的银河系中传来几个女人的阵阵惊呼。我被擡出门,因醉鬼重如磐石,大夥儿一下子没搂住,就皮球似地弹跳而下,哐当哐当,连滚三层,楼梯转折处也没刹住,感觉一记记闷棍猛敲後脑勺。接下来,我僵卧马路边候车,并鼻青脸肿随忠忠回家。次日苏醒,头疼欲裂,医生诊断为轻度。忠忠骂道:”好端端的生日给搅了,摔死你狗日的,追悼会也没人参加。”

我急忙作揖,也挨个儿发邮件给大夥儿认错,刘军宁回邮:”哪有豪杰不醉酒?”杨冠三称:”竹林七贤遗风,脑袋结实就不错。”刘霞还是哈哈哈,没话。

——————–

卧病期间,艺术家片山空突然来访,忠忠皱眉道:”你俩去外面鬼混可以吗?”原来此公以二度吃屎的行为艺术名震天下,忠忠是餐馆老板,自然避之犹恐不及。於是我俩识趣下二十二楼,进忠忠旗下的”食盅汤川菜馆”,寻了包间,点了鸡杂火锅,边吃边天南地北瞎侃。片山空附耳过来道:”今年是共匪八十八大寿,我准备再搞一作品。”

我警惕道:”老弟该不会三度吃屎吧?”

片山空正色道:”比吃屎高尚。”

“是麽。”

“1921年8月1日,在浙江省嘉兴南湖一条革命红船上,中国共产党宣告秘密诞生;1999年8月1日,我们也效仿一把,去嘉兴南湖红船旁边,租一黑船,中国共乱党宣告秘密诞生。由十二艺术家化妆出演十二党魁,比如李达比较正统,口碑较好的老栗可对号入座;陈独秀比较激动,与喜欢挑事儿的温普林绝配;张国焘分裂红军,弄不好是最擅长搞分裂的艾未未他舅爷;我多次变节,跟後来做日本汉奸的周佛海差不多;你老廖满肚皮坏水,大阴谋家毛泽东一角就归你了……”

“哼哼,等十二匪首一聚齐,警方就一网打尽。”

“所以得严防走漏风声,电邮、电话、短信、推特、微博都不能用,我挨个儿确定人选,当面通知,重温共匪地下史,也是整件行为的一部分。”

“到时候有人接应吗?”

“有。”

“暗号呢?”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话音未落,包间砰地被踹开,忠忠门神般叉腰屹立,怒火中烧:”燎你妈逼!欺人太甚!”

片山空抱头鼠窜。我惊问为何如此不客气?忠忠又吼道:”,你我绝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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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头哈腰,细究其故,原来老兄他刚才电脑炒股,见涨幅恰到妙处,正要敲抛出键,屏幕间却兀地浮现片山空三字,跟着是遮天蔽日之糊满大便之大嘴。老兄他一慌神,竟啪地敲了买进键:”半秒不到反赚为赔,痛失六千块!老子凭直觉转身撵下楼,果然是你俩丧门星躲在这儿发功。”

我忍不住前仰後合,肚子抽筋,不得不蹲在地上,把忠忠也传染得转怒为笑。真不愧幽默第一的四川人,更不愧一起坐过牢的铁哥们儿……

———————–

俗话说,笑过了头,连哭都来不及。

翌日黄昏,我下楼闲逛,竟相撞一故人,骇得我魂飞魄散。

此君豫姓,解放军中将之後,祖籍郑州,却自幼随父在四川扎下根。1980年代初即下海做生意,因军方背景,豫君最早从台湾海峡走私家用电器,淘得第一桶金;接着将同为五粮液酒厂生产的普通梦酒重新装瓶,贴上正宗五粮液金字商标,批量进入市场,淘得第二桶金;再接着投资房地产和高尔夫球场,平地跃升为黑白两道通吃的亿万富翁。2005年秋,我家破人亡,流落云南,偶闻豫君呼风唤雨之袖里乾坤,不以为意;岂料两年後,我被当地国保警察扣押在大理一客栈,审讯一下午,正待驱逐回川,却被闻讯赶到的豫君”解救”,并一拍胸脯,安排我入住一深宅大院,与之朝夕相处四个来月。其实,这就是国家安全局一江湖情报站,豫君身份相当於站长,据说有内线电话直通最高层。豫君日日迎来送往,嗜酒如命,中午喝,午觉起来又喝,晚饭接着喝,深夜还要去酒吧一醉方休。而且喝的永远是从英伦三岛空运过来的苏格兰威士忌加冰块。和如此玩命酒鬼相处,我也只能滥饮无度。

某日傍晚,手机响,是刘晓波电话。声调疲惫,他居然问我:”秃头,我们的坚持有用吗?”我张口结舌,他接着道:”六四过去快二十年了,独裁依旧,民众的无耻和健忘依旧,唉,人都白死了。”我愣了几秒钟,泪如雨下:”智慧如你,也这样认为,叫没头脑的我咋办?”对方缄默。

於是随豫君通宵滥饮,箫声如鬼哭,我填写歌词:”月夜穿过回忆,想起我的爱人,生者我流浪中老去,死者你永远年轻。”豫君抓过去,怪声怪气地读过两遍,狞笑道:”流浪中老去?想得美。阎王叫你三更死,不可留人到五更。喝喝喝。”我又干了一杯威士忌。豫君的跟班也凑过来敬五十六度的四川白酒,我又干。意识模糊了,还被拽住灌。我眯缝着眼,瞅见豫君摸出针管,往自己腰间扎,他是晚期,随时都需要注射胰岛素。我听见一个声音问:”你需要吗?””不不不。”我的心脏快蹦出来了,我喘粗气,不行了不行了。

我是被擡进屋的,脑袋紮在马桶里。直到第二天下午,窗外艳阳高照,豫君踢门高叫:”别装了,起来喝。”我爬起身,挪动两步,突然人事不醒。当我有知觉时,窗外的艳阳换成月亮。门已洞开,月影里,几个本地国安局警察随豫君向我俯下头:”起来喝。”

“再喝就死。”

“不想喝也行,写个交待吧。”

我点点头,万念俱灰地躺回床,头疼欲裂,却辗转难眠。我写了如下句子:

投降吧,不!

投降吧!不不!

孩子死了,父亲死了,情人死了

兄弟姐妹也死了

如果人心都死绝了

你不投降又有什麽用?

时光流淌,阴雨连绵

大地却一片荒芜

太阳有毒,看客是猪

你无家 无国 无底气

羞耻

羞耻–又有什麽用?

你说你活着是为了记住

可记住–又有什麽用?

投降吧!不!

投降吧!不!!

不–又有什麽用?

胡平评论《六四.我的证词》时,引用了这首诗,并阐述道:”这首短诗表达的,一方面是英勇的坚持,一方面是对坚持的意义的深刻怀疑。不投降有什麽用?当它看上去什麽用也没有的时候。然而,不投降在没有用的时候最有用。所谓”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所谓”时穷节乃见,一一书丹青”。在这里,不投降的意义就在於不投降,成败利钝,非所计也。一个人有多高贵多人性,就取决於他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超越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面对强权永不屈服。”

可是我投降了。我只是一底层文人,他们掐瘪我如同掐瘪一臭虫。如果我被烈酒灌死、灌残,灌成白痴,我坚持若乾年写下的数百万字,都将如一堆空空的酒瓶,被哐当扔进时间的垃圾桶。我将成为一个笑柄,连刘晓波、康正果、王力雄、苏晓康、胡平、陈迈平等不少珍惜我的朋友,都会扼腕叹息……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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