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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杰专文:一座城市,将被青龙吞噬

2024年05月22日 7:43 PDF版 分享转发

转自:新世纪,文章内容并不代表本网立场和观点。

 余杰 / 风传媒 20240521

天空就在头顶,每个人都有,很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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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逃到,连继续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倪匡的父母在一九五○年都去了香港,父亲在香港荷兰好实洋行保险部当职员。七个兄弟姊妹中,有一半都留在中国。大哥倪亦方一九四九年考上燕京大学,与余英时是前後同学,为完成学业拒绝去悬挂英国旗的香港。倪亦方大学毕业後到鞍钢工作,因为技术问题与苏联专家发生分歧,遭批判、被免职,反右运动中被划为右派,再算上「反对苏联专家」的旧帐,打成「现行反革命」,送到劳改农场关押一年。文革中,作为「老运动员」,又被整得死去活来。

倪匡来到哥哥家时,反右运动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哥哥让倪匡住一个多月,但无法为其报户口。倪匡决定:先去上海,再寻找机会偷渡到香港找父母。他劝哥哥一起逃亡,倪亦方断然拒绝。兄弟俩分道扬镳。倪匡立场十分坚定,曾写下口号:「爱国必须反共、反共才是爱国。」他认为完全违反人类的历史文明,「最可怕之处是要洗脑,控制别人的思想意志,人在共产党的制度里只会变成完全服从的机械」,「没有一个中共党员是无辜的」。

倪匡坐船去上海,暂住舅公家。有一天,他得到消息,说有人可以帮忙去香港定居,他找上门一问,发现是帮人偷渡的「蛇头」。收费很贵,会说广东话的人,是一个价格;不会说广东话的人,是另一个价格。坐小船的,是一个价格;坐大船的,是一个价格。他不会说广东话,要求坐大船,需要付四百五十元人民币,那时是一笔巨款。

接到启程通知後,倪匡先是坐火车去广州,三天後偷渡去澳门。在澳门住几天,再由澳门偷渡到香港。他乘坐一艘运菜的船,与十几人被塞进船下的暗舱,到了公海没人巡逻时,才能上甲板休息。曾有人撰文说,倪匡在偷渡路上「吃棉花」、「吃老鼠」,倪匡说,全是胡编乱造,他们一路并未受太大的罪,到了九龙,就在一个码头偷偷上岸。

翌日,倪匡等一众人被带去政府机构办身分证,填表,给一张照片。由此,他成了香港公民。此後六十多年,他再未再踏足过。他到香港第一次感受到自由,是到公园,躺在草地上,发现没有人理睬他。

初到香港,倪匡没有学历,又不会讲广东话,只能去做体力活,什麽杂工都做,但他非常开心。三个月後,他看到一家报纸徵稿,用一个晚上时间写了一篇一万字的小说,题目为〈活埋〉,讲述土改时一个地主婆抱着孙子被活埋的故事,其中有「土埋过胸口时,奶奶拍着孙子说,一会就好了,不闷了」的情节,惊心动魄。(多年後,武汉方方也写了一篇土改题材的小说《软埋》,很快被查禁。)他去报社领稿费,竟然是九十元!那时,他每天打工的工钱是三块五,除去给工头的六毛,只有两块九。一篇文章的稿费比一个月的工钱还高!他发现写文章可以餬口,他的写作生涯就这样卑微地开始了。从此,他专心写作,从未被退稿,再到後来,他的稿酬达到无人能及的天价。

倪匡创作力惊人,自称全世界写汉字最多和最快的人。他一天写两万字,三、四天可写好一套剧本,同时写七、八篇连载小说,为十二家报纸提供稿件,从不拖稿,被誉为「天下第一快手」。他自学成才,天马行空,曾为古龙做过枪手,曾在金庸出国期间代写《天龙八部》连载,写出代表作《卫斯理系列小说》等武侠和科幻作品,写过四、五百套剧本,拍过超过三百套电影。在其创作巅峰时期,写一个剧本的稿费就可买一个单位。当代华语作家,他大概是首富—而且,还是在他「封杀」中国庞大的市场之後。

倪匡是顽童,是彻彻底底的玩乐派,一边写作,一边玩养热带鱼、收藏贝壳、造木工家具,都成了专家。

一九八○年代,中共驻香港最高官员、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许家屯邀请倪匡回中国访问。倪匡说,他一个人回去不行,要组一个团。许家屯答应了。他又说,要组织香港作家协会中的反共作家,以「香港反共作家访问团」的名义去。对方就没有下文了。二○○七年,倪匡离开中国五十年时,《亚洲周刊》曾为他策划回乡之行,他断然拒绝说,当年是从公安叛逃偷渡来香港的,回去要被共产党抓。他的好友、与他并列「香港四大才子」的金庸回去享受红地毯待遇,倪匡骂道:「一点知识分子的气节都没有,没有风骨……」他深知:「如果不从内地来到香港,非但没有机会写作,连继续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反右』我肯定过不了关,『文革』也挨不过。幸亏来了香港……」他将所有的成就都归结为香港的自由环境,感激香港,也以身为香港人为荣。

我绝不住在中国人当皇帝的地方

一九九二年,倪匡离开居住三十五年的香港,移居美国旧金山。他担心中共九七年後接管香港、剥夺香港的自由。在他口述回忆录里说:「一九九七这个数字在倪匡眼里,无疑是恐怖的象徵。他从不讳言,离开香港,远涉重洋,是因为『惊(怕)九七』,他十多岁的时候,中共执政,一九四九年,上海『解放』,前後就一两年,整个上海就变化了,香港也肯定如此,他受不了,唯有一个字:逃。」他离开香港时说:「我绝不住在中国人当皇帝的地方。」、「共产党不死光,我不会回来」。

倪匡在旧金山的豪宅,从窗口就可以眺望到金门大桥。他的客厅上方的天窗,有自动按钮可以打开,让阳光直接照进来。晚上还可以观看满天繁星,他说:「坐在这里看天,真是名副其实的井底之蛙。」他告别了香港的万丈红尘,安於美国的平静寂寞,除了去唐人街吃广东早茶,他很少出门,真个是:「秋钟尽後残阳暝,门掩松边雨夜灯。」

後来,因太太多病且不适应美国生活,倪匡又於二○○七年举家回港,自嘲说:「我晚节不保就是了!儿女情长一定英雄气短。」

香港的赤化和沉沦,果不出倪匡所料。一九八三年,他写过一部具寓言性的科幻小说《追龙》,故事说东方有一个城市将会灭亡:

一个,即使是在世界经济上有着重要地位的大城市,一样可以遭到同样的命运。不必摧毁这个大城市的建筑物,不必杀害这个大城市中的任何一个居民,甚至在表面上看来,这个大城市和以前完全一样,但是只要令这个大城市原来的优点消失,就可以令这个大城市毁灭、死亡。而这样做,可以只出自几个人愚蠢的言语和行动。仅仅只是几个人狂悖无知的决定,就可以令得一个大城市彻底被毁,它可以仍然存在地图上,但只是一具躯壳,不再是有生命的一座城市。

多年後,倪匡在一次访谈中坦言故事中的城市就是香港:「香港的优点是自由,当自由消失了,将导致这城市毁灭。言论自由是所有自由之母。现在有立法会议员说的话不中听,就被取消议员资格,这完全是违背自由社会的原则。」

香港作家陶杰说,倪匡不止是敏锐的人性观察家,还是穿越炼狱的过来人。倪匡强调:「我十六岁去当公安,到二十三岁逃离大陆。那七年的情形,让我知道人是如何在一个环境中生活,人可以委屈、卑微到一个什麽程度。人应该有生存的基本权利,这个基本权利是不可以被剥夺的。」他见到过中共最幽暗的真相,不相信中共会变得民主:「很多有钱的朋友都劝我去大陆走走,说现在共产党不同了。我说共产党是和以往不一样,就是从非洲的食人部落,派很多子弟去英美留学,哈佛、牛津等,然後回到非洲……现在的共产党用刀叉吃羊肉,它的本质是不变的。」

一九七六年,周恩来死了,《明报》发表社论哀悼,副刊的林燕妮说「周恩来先生」如何有风度,只有倪匡在专栏中对周恩来抨击深切。倪匡认为,一党专政行不通,权力无限扩张,没有监督力量,中共必然腐化;现在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一个官僚资本主义国家,企业掌握在高干子弟手中,官僚资本主义是最无情的资本主义,他们不会同情老百姓。邓小平说「先让部分人富起来」,之後就是「富起来的人加倍压迫穷人」。中国形成中产阶级後,这些有资产的阶级却不要求国家民主,反而更加投靠极权政党,冀望得到更多利益。

因倪匡自我定位为「反共作家」,他的书被中国政府禁止出版,但各种盗版层出不穷,官方出版社也明目张胆地盗版,大发横财。有朋友建议他向北京低头,谋求着作在中国正式出版,一定可以拿到天价版税。但倪匡不为所动,他说了八个字:置之不理,鞭长莫及。後来,他还说:「因为是共产党,摆明要共你的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说到明是共产。」

谈到「一国两制」,倪匡说:「香港被中共统治後,共产党有自己的统治原则,现在人们讨论一国两制被破坏,我听了不禁失笑,我说他们很天真……我根本不相信有一国两制这回事,有什麽破坏不破坏?不存在这个问题嘛,共产党说了算,有什麽一国两制?共产党说的,几时靠得住过?」

对於宣扬的「中国梦」,倪匡表示:「听共产党提出来的口号便觉得很滑稽,实现中国梦?何谓中国梦?整天叫人发梦,你说奇不奇怪?坊间流传一句倪匡的话说:『妓女比共产党更可信。』这句话实在太冤枉了,我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很尊重妓女的,这句话对妓女很侮辱。」

二○一四年,香港发生「占中」运动,倪匡公开支持抗争者:「一百万人上街,这个是世界奇蹟,自从有人类历史以来没有过有人为了反对一件事有这麽多人游行。」他批评香港警察只敢对示威者「勇武」,已沦为极权工具。他说,自己为了走避共产党才逃到香港,相比年少时的自己,他更佩服现在的年轻人:「我逃走不算数,现在的年轻人没选择逃,而选择对抗,我很佩服他们……打压愈大,反抗愈大。」他表示永远站在年轻人一方,「以我个人立场,无论什麽情况,我都站在年轻人立场」。

倪匡外貌看上去如同笑口常开的弥勒佛,内心却敏感而悲凉,他看多了专制之恶与人性之恶,对未来从不抱肤浅的幻想。二○一九年四月七日的港台节目「时代的纪录:铿锵说」中,主持人希望倪匡对香港年轻人说些鼓励的话,他却悲观地表示:「共产党管治的地方怎麽会有希望?没有希望的,(香港)等於中国大陆任何一个城市一样。因此作用愈来愈小,就剩下共产党的贪官要在这里汇钱到西方世界,不然还有什麽作用?」

陶杰形容倪匡是「全球华人世界七十年来,大脑最清醒的人」,而倪匡谦卑地用一副对联概括一生:「七八十年皓皓粼粼无为日,五六千万炎炎詹詹荒唐言。」他始终保持对万物好奇而探索的童真,遇到有趣的人和事,喜欢说「真好玩」。

二○二二年七月三日,倪匡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享年八十七岁。他曾提过,一生写过最好的文章是给挚友古龙的讣告,只有三百来字。「很多人看了,争着要我为他们写讣告。哈哈……」讣告有这麽一段:「『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摆脱了一切羁绊,自此人欠欠人,一了百了,再无拘束,自由翱翔於我们无法了解的另一空间。他的作品留在人世,让世人知道曾有那麽出色的一个人,写出那麽多好看之极的小说。」这也是倪匡为自己写的墓志铭。

《活着就要RUN》书封。(印刻)《活着就要RUN》书封。(印刻)

*作者为旅美作家。本文选自作者新着《活着就要RUN》(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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