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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红冰:《燃烧的安魂曲》第五章    诀别尘世中的生命意义

2022年08月03日 19:11 PDF版 分享转发

一个人如果出生在祖辈繁衍生息的村落里,他在人世的命运就像枯槁的古树上绽开的一片绿叶,意味着古老宿命的逻辑的延续——他出生於现在,可是,他生命逻辑的根却深植於过去;他的生命是否能成为一个独立的意义,首先取决於他是否能挣脱宿命,走出过去。

金圣悲从出生那一刻,就不属於宿命。由於时代动荡,他的出生地,内高原,不是他的家族世代生活的地方。或许正是因为没有家族的延续感,金圣悲对於生命来自父母的认知也很朦胧。从懂得理解美的最初时刻开始,便有一个信念从他心灵的深处涌现:是一阵偶然性的风,将他的命运从苍穹之巅吹下;而他的命运的红叶则飘落在这片蔚蓝色的高原上。从此之後,「像一片随风飘舞的红叶」这种命运的漂泊感,就深深地铭刻在他的额骨之上。

少年金圣悲美如白玉雕出的花。如花,事属自然;少年如花,必然是人中之诗,他的生命之美也必定来自天啓。金圣悲的少年之美,像高山激流上燃烧的阳光一样灿烂而敏感,但是,他的目光间却闪耀着勃勃野性,显示出猛兽的神韵——是蒙古高原的魂,赋与他的眼睛以浩荡如长风的野性。

金圣悲从小就痴迷於倾听内蒙古高原的荒凉。行进在非洲荒野或者南美原始丛林间旅人,如果有敏感的心灵便能够听到自然的呼唤。倾听内蒙古的荒凉,则可以领略到高原之魂,那古老的蒙古英雄史诗的雄丽与悲怆。遥望银色的草浪随浩荡的风波动摇曳,从天边一直涌进胸怀;或者凝视紫色的日球在金色的茫茫云海中沐浴,或者仰望灰色长翅被晚霞点燃的雁群,噙着牧马汉子悲凉的咏叹调,飞进彷佛青铜铸成的苍穹,金圣悲的视野都会被银色的泪涛淹没。一种对美的向往使他坚信,蒙古英雄史诗的神韵必定仍然残留在草原深远处,那荒野之风都疲倦得垂下翅膀的地方。

时间使现实命运中的形而下的过程无可挽回地消失为虚无,然而,人类命运中属於美的意境,却可以超越时间,以哲理或者诗的名义,长久地活在文化的历史中。在金圣悲的心灵间,蒙古英雄史诗已经纯化为一种雄性之美的极致:虎群般的蒙古战马踏碎的,不是异国的城廓宫殿,而是限制人类自由奔腾的界限——那铁黑色的地平线;雷电般的蒙古战刀劈裂的,不是异族武士的头颅,而是永恒之外的落日——那殷红的虚无的宿命;在英俊秀丽的蒙古武士的苍鹰之眼中闪耀的,则是英雄壮丽的神韵。

俊美天成的少年往往也是只迷恋於美的生灵。在金圣悲的心灵之火的熔炼中,属於蒙古英雄史诗的血腥的残酷、人性的悲剧、物性的贪欲等等形而下的过程,都被净化为虚无,留下的只是近乎梦幻的唯美的生命哲学——美少年的哲学与璀璨的梦本来就是同一回事,追寻消失在草原深处的蒙古英雄史诗的遗迹,竟成为金圣悲少年之梦的希望。他甚至不清楚英雄史诗的遗迹究竟意味着什麽,但是,他却一往情深地相信,遗迹中一定雕刻着关於雄性之美的箴言。

少年时代属於的花季。尽管初恋是命运在人的心上劈开的第一道伤痕,并因此成为最深刻的记忆之一,不过,对於通过形而下的生殖来到现象世界的蚁群般的碌碌庸人,初恋离美却很远。像鼠类一样怯懦而慌乱地窥视生命中刚刚苏醒的本能,偷偷倾听本能阴郁的咆哮在猥琐而空洞的生命中撞击出的回响——庸人的初恋大都表现为阴影中的战栗的摸索、目光闪烁的斜视或者肉欲粗俗的快感。金圣悲的初恋则除尘脱俗。这位有天啓之美的少年的初恋是心灵的艳梦,而且与找寻蒙古英雄史诗遗迹的荒野之旅同步。

十六岁的早春,金圣悲在一个日落时分,踏着春雪,来到郊外的白桦林边。他停下脚步,面向北方,伫立在金灿灿的晚霞中。肃立片刻之後,他抽出一柄蒙古短刀,然後,袒露出左臂,让晶蓝的刀锋陷入左臂白如春雪的肌肤;等到自己的血染红刀锋,他便用右手高擎起蒙古短刀,让刀锋迎向北方吹来的风。

不久前,金圣悲被一个传说深深魅惑——那是关於古代蒙古武士判断人格是否高贵的方式的传说。蒙古武士会用战刀刺入自己的手臂,然後,高举战刀,迎风而立。如果刀锋在风中发出悲啸,便证明这个武士的血是灼热的,因为,刀锋都被血灼伤而发出悲泣,而且,刀锋的悲啸越凄厉,意味着血越炽烈——能把刀锋都烫得放声悲哭的血,才属於高贵的雄性,才是英俊男儿的骄傲。如果迎风举起的浴血的战刀没有发出悲音,则意味着苍天昭示,那个人的血是冷的,他有一颗蛇的或者蜥蜴的心。

此刻,金圣悲的面容有些苍白,像一个有些纤弱但却俊美的真理。他高擎蒙古短刀的手随心的急跳而震颤,不过,那并不是由於接受检验的紧张,而只是激情的期待——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血炽烈如火,能够熔金烁石;他只是在期待听到刀锋的悲歌。不知为什麽,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心中就有一个类似宗教情怀般的信念:英雄的命运就是一曲血浴刀锋的悲歌。

刀锋的悲歌终於随蓝白色的风摇曳而起,划破如千年期待般的沉寂;刀锋的悲歌中飘荡着鹰啸的韵律。金圣悲紧闭的红唇盛开为如花的微笑,一时间,银杆的白桦林都被美少年的微微一笑而诱惑,风穿树林发出的声响,宛似沉醉的咏叹。

冬日的初雪,白得圣洁而凛冽;春雪则白得妖娆而妩媚。少女轻盈的足步在春雪上踏出的声响,是值得流传万古的雅乐,比清风山泉更能净化人的心灵。直到心已经化作顽石之後,金圣悲仍然在遗憾自己没有以乐曲的形式,记下那一天白桦林春雪上少女的足音,并命其名为「春雪足音」之曲。

少女似乎要从金圣悲身边走过,就像一缕风,飘过便永远不会再相遇。但是,彷佛被少年之血的气息所魅惑,她的脚步却在金圣悲面前停下了。这一切自然得宛如飘落在白桦林枝条间的缕缕金霞。少女的眼睛像繁星满天的夜空,璀璨而又神秘。她稍稍踮起足尖,认真地向金圣悲眼睛深处注视了片刻,然後,慢慢让双膝跪倒在洁白柔情般的春雪上。她盈盈的目光飘落的地方,金圣悲的血迹正在白雪间燃烧。

春雪情致妖娆,金圣悲的血红得雄烈而艳丽,彷佛落日的泪。少女忘情地凝注着血迹,就像要把心献给圣物;又惊又喜神情使她眼睛的意境变得更加丰饶——她似乎没有想到,秀美得近乎花枝的少年,血中竟然有火焰的炽烈,有落日辉煌的殷红。

少女仍然入迷地凝视着血迹,同时缓缓抬起手臂;金圣悲便将蒙古短刀交到她的手中——互相之间没有言语的沟通,甚至没有目光的交流,只有来自天啓的默契。少女让紫色的披风从肩头滑落,掳起左边的衣袖,然後,用刀尖刺进小臂。血流以急不可待的情态涌出,在春雪间迸溅出朵朵盛开的花。少女之血红得妩媚而娇艳,色泽中流溢着晶莹感,就像盛在水晶杯中的野樱桃的汁液。

少女的目光开始在自己的血迹和金圣悲的血迹之间飘移,眼睛深处却迸溅起艳丽的困惑,似乎难以判定谁的血迹的色泽更美。金雾迷蒙的白桦林中寂静如梦,连时间都停下随风流逝的脚步,屏息等待少女判断的结果。终於,少女的面容俯向洁白的雪地,花瓣般的双唇亲吻在金圣悲的血迹间。然後,她用双手捧起一片承载金圣悲血迹的春雪。等到白雪渐渐融化,血迹将那一掬雪水染成晶红,泪影便在少女的眼睛里闪烁流溢,像随风破碎的银火焰。

少女的双唇轻触他的血迹的瞬间,金圣悲生命的晨钟便被命运的金锤撞响;那从苍穹之巅,从永恒和无限之外传来的钟声,将初恋的韵律送入他的心中。甚至互相还不知道对方的姓名,他们便在白鹤的羽毛般轻柔的相拥中约定:两天之後的清晨,相会於白桦林边,一起开始追寻蒙古英雄史诗遗迹的旅途。当时,紫色的日球正在沉入地平线之外茫茫的暮色中,金圣悲觉得,他搂抱住的是一缕飘渺的流霞;少女觉得,她是依偎在白桦林清新的灵魂间,或者轻轻抱着一缕燃烧的春雪。

两天之後,金圣悲和他初恋的情人身披嫣红的朝霞,追随浅绿色的春风,告别银杆的白桦林,走上寻找生命之美的旅途——少年男女的心灵,都属於梦幻的意境;对金圣悲而言,寻找蒙古英雄史诗的遗迹,就是寻找他关於生命美的梦想,而少女既然被他如花的俊美诱惑,自然也相信并依恋他的生命之梦。

金圣悲和少女准备越过阴山山脉,走向西北。因为,内蒙古高原上最狂烈的风是从西北方涌来;因为,有人説向西北走,可以找到最荒凉的地方。金圣悲相信,蒙古英雄史诗的遗迹定然选择狂烈之风的故乡作栖身之所——狂烈的风就是英雄史诗的安慰曲;英雄史诗的遗迹定然飘落在最荒凉的地方——最荒凉,才最净洁。

听从唯美理想的召唤,金圣悲和少女千里跋涉。他们走过寂静的荒原,静得只能听到心的跳荡——那是一种首先会听到恋人心跳的寂静;他们曾追逐随飞旋的风起舞的缕缕沙尘,那枯黄或者暗紫的沙尘的舞姿,竟妖娆得令人想用烈焰焚心的痛苦献祭;他们曾肩头相依,坐在破裂的断崖上,看金羽的鹰群搧动浩荡的风,飞向牛粪火般深红的落日;他们曾在漫漫长夜中,倾听狼群的悲嗥萦绕在金轮般的月球旁,与缕缕彩云一起飘摇,而他们不知该欣赏彩云追月的优美,还是该领略群狼悲啸中回响的远古的野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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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少年才会为情感而沉醉。追寻少年唯美梦想的旅程与飘拂着白桦林清香的初恋,使金圣悲处於比烈酒之醉更璀璨的情醉之中。不过上苍也不清楚,他究竟是为初恋的情人而醉,还是醉於心灵中的唯美的信念。处於情醉的飘渺感之间,金圣悲总觉得少女之美像一片朝霞,或者摇曳在遥不可及的天际,或者还挂在相识之处那片白桦林的枝头,而唯独不在他的怀抱中。尽管他能呼吸到从少女领口飘出的肉体的芳香,尽管他能透过衣衫领略到少女身体的温暖和柔软,尽管少女黑发飘舞之际,露出的脖颈白得有一种炫目感,但是,金圣悲却觉得,所有这些关於少女的形而下的感触,都是为了证明少女形而上的存在的真实性——她只是一缕朝霞,她只是一种美的意境,至少在金圣悲的心灵中是。

如醉如痴、如梦如幻地注视对方的眼睛,是金圣悲与少女的春雪之恋日常的盛典。金圣悲把少女紫罗兰花色的眸子当作上苍的啓示,他想用忘情的注视,从少女眼睛里寻找到美的源泉,寻找到比时间起点更深远的命运的起点。一天,当落日的余晖将少女的面容映成金雕一样灿烂时,金圣悲发现自己映在少女眼睛里的形象骤然湮灭为金色烈焰般的虚无,他的生命随浩荡的幸福感弥散为飘渺的雾。幸福是因为体验到回归金色的虚无,那心灵故乡的喜悦;同时,他意识到,无限多的命运因之涌现和湮灭的绝对精神,有另一种表述,即丰饶的虚无,而他的心灵对唯美的信念,乃是绝对精神的极致——唯美便是绝对真理之魂,便是丰饶虚无的意义的呈现。金圣悲相信,心灵间唯美的理想不会来自尘世,而只能来自天啓。

金圣悲的初恋是天啓的审美激情圣火熔铸出的一面精神的青铜镜。精神的铜镜由於没有一丝性欲本能粗俗的阴影而明澈,明澈得近乎虚无。镶嵌在美少年繁花般的生命框架之内,虚无之镜犹如一轮金光盈盈的满月;镜中映出旋生旋灭的彩云,那正是金圣悲处於情醉中的灵魂的形象,即唯美信念空灵丰饶的意境。没有受到尘世污染的少女,是纯净虚无的生命形式;少女风韵天成的姿容,是虚无的诱惑。金圣悲初恋的情醉,不是醉於少女,而是醉於彩色缤纷的虚无,醉於他的心灵对虚无意境的依恋。

许多年後,金圣悲沉思密宗的哲理时,才豁然而觉:初恋中他已经达到了密宗追求的意境——让花海般的情欲昇华为圣洁的纯美,而「虚寂」就是纯美意境的终极真理的表述。不过,密宗的哲理,需要上师引导下的艰难的精神苦修,才能内化为心灵的意义;艰难之处在於,净化情欲中的形而下的本能,使之昇华为形而上的华丽与纯洁,比把獠牙外露的野猪驯化成心如死灰的圣僧,更接近人性的奇蹟——每一个通过密宗双修领悟虚寂真理的圣僧,都是一个人性的奇蹟。金圣悲却在天啓灵性的祝福下,借初恋的情醉,就亲吻了虚无之美。

阴山山脉青铜色的山脊犹如狂风和雷电在苍穹之上辟出的一条天路。金圣悲和少女寻找蒙古英雄史诗遗迹的最後旅程,就伸展在那陡峭的山脊上。站在兽齿般锐利的山脊最高处,似乎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抚摸到凄凉的鹰啸在蓝天间划出的道道伤痕。然而,越过最高处之後,山脊便开始急剧向下沉降。

一个黄昏中,金圣悲和少女走到了绝路——逶迤数千里的阴山山脉在此断绝。金圣悲伫立在阴山山脉最西端一座枯黑的断崖上,遥望天际;紫衣的少女像一片美丽的哀愁,依偎在他身後。苍白的沙漠从金圣悲伫立的断崖下涌向天际之外,像是无边的时间的残骸;目光再也无法向前伸展的无极之处,漫天的沙尘後面,枯黄的日球宛似一片巨大的落叶在燃烧,那彷佛是关於人类命运的隐喻:人类的历史只是一片燃烧的枯黄的落叶,终究会化为灰烬。

茫茫的大漠间,没有道路,只有万里死寂;似乎连风都会陷入流沙,湮灭在死寂深处。如花的美少年突然像心碎的猛兽放声痛哭,是穷途绝路的感觉使金圣悲第一次陷於人生的大悲痛之中。他为人类的宿命而大悲:荒野之风会蚀裂岩石,时间则每时每刻销蚀人类的历史;人类身前身後都是虚无的深渊,脚下的现实也在不断地坍塌为虚无;人类的至美者,英雄,所创造的意义,只是旋生旋灭的意境;对於人类,时间本质上意味着绝路——湮灭在比永恒和无限更深沉的死寂中。

金圣悲的大悲之哭随大漠的风,彻夜摇曳回荡。长夜漫漫,泪水滔滔,少年的大悲中,金圣悲已然流尽了终生的泪。泪尽之後,少年的繁花之心便化为铁石。他的意志坚硬得足以直视一个冷峻的事实:人生没有不朽的年华,世间没有英雄史诗的遗迹;过去的英雄之美已经被时间永远抹去,今日的英雄之美,需要用艰难的命运笔触来书写——英雄史诗拒绝寻找,而只相信创造。

追寻蒙古英雄史诗遗迹的徒劳之旅结束不久,金圣悲便告别少女,走入滚滚红尘。他向苍天和大地发誓,要以自由与正义的名义,创造属於他的英雄史诗,他要在人类历史之巅点燃唯美理想的圣火。时间就意味着虚无——或者在燃烧中化为灿烂的瞬间,或者在阴影中腐烂为一声庸人的叹息,被黑暗的风吹散。英雄人格使金圣悲选择瞬间的灿烂。

离别是在黄叶如金,红叶似血的深秋。回顾中,金圣悲透过纷乱的落叶,看到少女紫罗兰花色的幽暗的眼睛深处,有两盏金焰的灯在闪动。那一刻,他相信,无论经过多少年,他都能凭藉此刻少女眼睛里的金焰般的阴影,立刻在茫茫人海中辨认出他初恋的情人。

「英雄的命运就是艰难。」——这是刻在所有世代的墓碑上的墓志铭。但是,现代追求英雄人格和唯美理想的心灵所承受的艰难,却犹如走进炼狱之火,那是以炽烈的焚心之痛表述的艰难。因为,这是一个西方物性实用主义哲学为价值之王的时代,物性贪欲在纵酒狂欢,而科学理性以物性逻辑的清晰,为背叛心灵的生活方式作证;物性存在即真理,为保持物性的存在而作铁血强权或者金权的奴仆,成为人格的时尚。因为,这是一个以人权的崇高名义肯定物欲本能的时代,形而下的本能动物,即庸人俗物,都由於得到时代的肯定而充满浅薄的自信,并通过诅咒英雄人格来掩饰其猥琐的丑陋。因为,这是一个物性贪欲的暴君把审美激情贬为娼妓的时代,没有灵魂的肉欲表述被加冕为桂冠诗人,紫黑色生殖器的亢奋街舞主宰艺术王国,而唯美的理想则被放逐到历史地平线之外。

在一个背叛心灵的时代,却要追求以心灵为核心价值的生活方式;在一个仇恨并诅咒英雄的时代,却要创建英雄人格哲学;在一个审美观念腐烂於物欲的时代,却要宣示以美为上帝的宗教情怀——金圣悲的命运逻辑与时代精神,与当代人类的大趋势针锋相对,势同水火。以一个人对抗人类的历史进程,他的命运自然只能表现为一次又一次惨烈的失败。不过,每次失败後,金圣悲重新从血泊中崛起的雄姿,正意味着当代的英雄史诗。

每一次失败都在金圣悲的心灵上留下一道伤痕,每一次失败都使金圣悲的面容更接近铁雕的冷峻;只要还对人类有信心,只要还能相信人类终会成为绝对精神的表述——相信人的心灵意味着绝对精神自我欣赏的明镜,金圣悲就不会成为失败者,就不会放弃在尘世间拯救的势力。但是,对人类的绝望终於使他絶意与尘世间的生命意义诀别。

经历了太多的背叛、欺骗、阴谋,目睹了太多人性的丑陋、卑鄙、猥琐、怯懦、凶残,金圣悲的心变成一块冰冷的顽石。他不得不接受一种终极性的绝望,即对人类本身的绝望:作为物性本能和心灵意境复合体的人,最终只能归於物性,「尘归尘,土归土」,而不能以心灵的名义得到绝对真理救赎;人类终将证明自己整体上是形而下的物性存在,而与唯美,这绝对真理之魂无关,人类的历史因此不配与意义同在。

放弃人世间创造英雄史诗的追求,金圣悲的生命就是多余的——壮丽的诗者,其生命价值只在於吟咏英雄史诗之美;不再相信「人是追求意义的动物」,金圣悲虽然活着,但是心已经死了——哲人本质上是为意义而存在的心灵。

哀莫大於心死。金圣悲感受到人生的第二次大悲痛。第一次领略人生之大悲,还是如花如霞的美少年,他为英雄史诗湮灭於大漠般死寂的虚无,为壮丽的生命之美终将被时间抹去,而悲痛欲狂,不过,当时尚有长哭泪雨作少年大悲的葬礼之歌。当第二次领略人生之大悲时,金圣悲的面容已然如风蚀的岩石,表述饱经风霜的坚硬与荒凉;从他生命中飘零的每一片年华之叶,都殷红如乾枯的血迹,可是,心死之後,却没有血雨为祭,心的残骸只埋葬在冰冷的孤独感中——在黑暗的梦境中,他能听到那种孤独感被冻裂的声响。

在同命运作数十年殊死搏斗的过程中,当年分别时初恋情人的眼睛里金焰般的泪影,常会猝不及防地点燃金圣悲的怀念之情。尽管怀念之情总是一闪即灭,却也足以灼伤他炽烈的心。现在,心死之後,他竟然发现,少女泪影如金焰的双眸,透过荒凉的孤独感,日夜都在凝视他心的残骸,即胸中那块顽石。於是,金圣悲决定去寻找初恋情人的眼睛——时间可以使她肉体之美枯萎,却不能改变她眼睛的神韵,因为,肉体属於物性,而眼睛的神韵归於心灵。

金圣悲回到暌别数十年的故乡之城。却没有回归的喜悦,而只找到惆怅的陌生感。他通过电话,与初恋情人相约在城里最繁华的商场前的广场上。金圣悲之所以如此,是想检验他是否还能在最初注视的瞬间,就从蚁群般的人群中辨识出她的眼睛。

比约定的时间稍早一些,金圣悲来到商场前的天桥上,俯视下面的广场。广场间,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而金圣悲却孤独得像一缕无形的鬼魂——人越多,越雄辩地论证他的孤独。同时,他的心灵呼吸到了郊外那片小白桦林的清香:初恋就起步於小白桦林外的春雪,起步於迸溅在春雪间的少年男女的血迹。

一个身穿紫色风衣的女人出现在人群中。「… … 她还保存着当年的那件衣服… … 像一片紫霞。」金圣悲冷漠地想,他的顽石之心不仅没有一丝感动,反而有些遗憾,他为自己不是凭藉她眼睛的神韵,而是靠衣服辨认出初恋情人而遗憾。

金圣悲走下天桥,迎着紫衣的妇人走去。明亮的阳光下,他清晰地看到了妇人的眼睛:重重物欲的灰尘覆盖之下,她的眼睛显得暗淡而混浊——那是阳光也无法照亮的暗淡,那是烈焰也不能使之净化的混浊。金圣悲和妇人越来越接近了,他也越来越相信,如果不是由於那件紫衣,他根本不可能根据妇人的眼睛从人群中将她辨认出来。

「既然无法辨认,那就不要相认。」金圣悲在铁铸的沉默中迅速作出决定。这时,一片白得炫目的春雪呈现在他的意识里,而春雪上的那片少女的血迹,竟不再嫣红,而是变成灰黑色,像一片腐败的落叶。

就在他们即将擦肩而过的刹那,妇人的面容间掠过一道痛苦的神情,那种艳丽的痛苦同她平庸的面容很不谐调。金圣悲敏感到妇人认出了自己,但是,他的脚步却没有停下。而那位妇人也没有呼唤,甚至也没有回顾。他们就这样越离越远,终於消失在人群中,像两个完全陌生的命运。

「她也没有相认。或许是因为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荒凉的风——她已经听不懂风的呼唤,她已经不再属於荒凉… … 。」金圣悲将这缕思绪,挂在枯死的记忆之树的枝头。

那天与初恋情人擦肩而过之後,金圣悲立刻感到,他再也无法记起她的容顔,她只把一片苍白的阴影留在时间的废墟间;他的初恋也像漫天雪尘深处的枯黄的落日,朦胧得令人哀伤。这次与初恋情人重见而不相认,意味着金圣悲对人类的绝望走过了最後的边界。他曾把初恋的记忆安放在太阳之巅,记忆里珍藏着少女的天啓之美。他也曾坚信,美可以破碎——破碎为缤纷的花雨,却绝不会腐烂。可是,他终於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即使是安放在太阳之巅,美也会随人的心一起腐烂於物欲。既然如此,人类还有什麽希望… … 。」

对人类的绝望是生铁铸成的苍穹,上面只覆盖着层层血锈,却不会有希望的星辰升起。金圣悲的生命变得比虚无更加空洞,既没有生活的激情,也没有死的冲动;「心竟是如此荒凉」——这是金圣悲刻在绝望的铁幕之上的最後诗句。

对於哲人和诗者,放弃追求意义的生存,意味着终极的艰难——比在命运的锋刃上作英雄和朝霞之舞还要艰难。冥冥中,魔鬼的诅咒就将终极的艰难加诸於金圣悲残破的生命。所幸,教授的职位使金圣悲还能生活在大学校园里;物性贪欲主宰的尘世间,大学校园是唯一还可能领略到天然之美的地方,女大学生的肉体和灵魂就是丰盈着天然之美的白玉之瓶。

生命之泉从虚无流向尘世;生命之泉最初的水波由於没有受到尘世的污染而纯净,所以,少年男女是人中的清波。然而,人类的宿命就在於演绎从清纯到污浊的悲剧。绝大多数情况下,男性最早被尘世污染,开始在物性贪欲,即对世俗名利的贪欲中腐烂的过程——腐烂为精明如鼠的理性动物。这或许是因为男性更接近形而下的逻辑,至少从整体上审视是如此;在性别的范畴内,男性是人类退化为物性存在的原罪。正因为这种状况,大学生中的男性,其生命基本已经落满尘世名利的灰尘;灰尘蒙蔽之下,心灵之镜黯然无光,不再能映出诗与真理的容顔。

女大学生则正处於生命的朝霞期,不仅清澈,而且璀璨。每个女大学生都是一滴从绝对真理的灵魂中渗出的七彩之泪,泪珠中燃烧的乃是天啓的诗情与美。现象世界中本来没有无限,就算心灵,也是有限形体的铁牢中的囚徒,也是有限时间枷锁下的百年苦役犯,如果非要説人世间有无限的话,那麽,无限定然只存在於美的意境中——因不可穷尽的丰饶而无限。

初恋时,与其说金圣悲被少女的灵肉所诱惑,不如説他迷恋於情醉更准确,所以,他只沉醉,不观赏——与苍天和大地一起沉醉於美和心灵,使他无暇观赏。现在,金圣悲却要以壮丽雄性的审视,纵情欣赏少女来自上苍的灵肉之美。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心已经诀别了情醉,而只会醉於白火焰般的烈酒,更是因为他荒凉的心渴望满山满野的繁花。

金圣悲授课的班级,女学生有二十余位。金圣悲的眼睛虽然覆盖着铁雕般坚硬的神情,但是,对美的天赋的敏感,却使他的目光具有无可阻挡的穿透力。每次授课之前,当他高傲得近乎冷漠的目光从女学生身体上一掠而过时,她们的衣衫便彷佛如狂风中的败叶纷纷飘落,赤裸的肉体纤毫毕现地呈现在他荒凉的视野间——尽管这只是一种感觉,却比穿在女学生身上的衣服更真实,无论对於金圣悲或者女学生,都是如此。

仅凭一个瞬间的瞥视,金圣悲便可以无视衣衫的遮蔽,尽览沐浴在心灵之泉中的少女肉体之美。那一个个芳香的肉体神韵各异:有的灿如白雪,有的温润似玉,有的纤秀胜竹,有的丰腴羞花,有的妖娆妩媚,有的浓艳绚丽。女学生们显然也毫无疑义地感受到金圣悲目光的穿透力,当他的目光像青铜色的风从她们身上掠过时,女学生们有的面容间骤然涌起羞涩难耐的红晕,晶莹细密的汗珠在额前的发际间闪烁;有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心跳似急雨敲击春池;有的乍然一惊之後,便眼波流溢,现狐媚之笑;有的虽正襟危坐,强作镇静之态,浓郁艳丽的情欲之香却从身体间涌溢而出,犹如有红牡丹瞬间怒放。

其中一位女学生名叫韩莹玉;她的反映令金圣悲铁雕般坚硬的眼睛都会急速地战栗一下。她莹白的牙齿轻咬住嫣红的下唇,彷佛已经把金圣悲那风一般一掠而过的目光噙在嘴角,就像噙住青铜铸成的花枝;她的神情自然而璀璨,宛似沐浴在清波间的一缕朝霞;她面容间如梦似幻的沉醉之美,可以熔金烁石,让铁石之心在瞬间破碎为金雾弥漫的虚无。

韩莹玉的神韵时常萦绕於金圣悲的意识间,扰乱他的静思,可是,金圣悲面对韩莹玉的神情却依然冷漠而荒凉。那并不说明金圣悲虚伪,而是因为他高傲的天性——高傲者从不追求,而只被追求。

春天的傍晚,金圣悲常到校园不远处的一座人迹罕至的断崖下,倾听自己的顽石之心在时间中慢慢破裂的声响。

断崖的岩石是淡金色的,当晚霞涌来时,断崖熠熠生辉。断崖前有两三株桃树,三四株梨树和苹果树;一株杏树铁雕般的枝干,则斜插在断崖间。梨花白得忧郁,苹果花白得娇媚,在宛似生铁雕成的枝干上盛放的杏花,则像是从枯黑的死亡中涌出的美之魂,白得那样炽烈,令人以为是燃烧的雪。桃树的枝干扭曲蟠绕,像紫铜铸成的蟒蛇;重重叠叠的桃花争先恐後在枝头怒放,色如丹霞,最富情欲之艳美。

一片齐肩深的羽毛草将断崖和校园隔开,当风从紫穗的羽毛草上飘过时,那长叹般的声响会将无尽的荒凉吹进人的心中。或许这正是断崖下的寂静很少被庸人的足音踏碎的原因——庸人总让自己置身於尘世俗不可耐的喧嚣中,他们本能地惧怕荒凉,他们怕在荒凉中听到自己腐烂的心跳动的声响,因为,腐烂的心在物欲上撞击出的声响,比脏猪交配时的嚎叫还要污秽。

这又是一个晚霞如猛兽之血般殷红的黄昏。金圣悲斜倚断崖,坐在他的冥想之中,凝然不动,彷佛已经化作断崖下的一块淡金色的岩石;他的目光则像铁铸的阴影,沉落在前面繁花似锦的桃树的花枝间。

忽然之间,金圣悲的冥想开始随断崖前紫穗的羽毛草深深地起伏摇曳,从悠长的风声中,他听到了一缕艳丽的声响——那种艳丽的声响只属於少女第一次赴约时轻盈而又惶惑的脚步。金圣悲的目光依然迷失在桃花间,同时心告诉他,随风而来的定然是韩莹玉。

风为韩莹玉分开高高的羽毛草,她似乎没有注意到金圣悲,快步走到前面那株桃树旁。少女现出激动而又圣洁的献祭者的神情,缓缓俯下面容,让轻轻的亲吻像羞涩的祝福,落在一簇花枝上;桃花彷佛被少女的红唇之美灼伤,原来艳娇的神韵突然枯萎了。

晚霞深红,西方的天空像是烧红的铁壁,巨大的落日犹如黄金铸成的英雄之心,雕刻在铁壁间。一阵从天顶飘来的风,为韩莹玉卸去了衣裙。晚霞辉映下,韩莹玉的肉体晶莹流辉,白得近乎透明,宛似秀美妖娆的曲线勾勒出的一片销魂的虚无。

韩莹玉身体微侧,迎向金圣悲铁雕的眼睛;牙齿羞涩难耐地紧咬下唇,一缕从唇间渗出的血,明艳如火,可是,她波光盈盈的眼睛却凝视着金圣悲青铜色的面容,用神韵丰饶的目光倾诉无尽的情思:

「别怪我跟踪你到这里,你看那紫穗的羽毛草都随风涌向天边,你能怪羽毛草追随落日吗;你也不要怪我轻浮——你冰冷的目光早已经穿透我的衣衫,在我雪白的肌肤上留下猛兽的爪痕… … 。」

「上课时,我无法注意你在讲什麽。只觉得你彷佛走在黑铁铸成的戈壁滩上,用你的血泪,播撒心灵诗篇的种子;只觉得你好像在太阳上,承受烈焰焚心的苦痛,吟诵唯美的理想。噢,拯救我吧!我畏惧这个权势和金钱主宰的世界,我畏惧眼睛里沸腾着贪欲和情欲的人群;我担心,时间久了,即使白玉之骨也会布满霉斑,红玉之心也会腐烂。请带我走进另一种命运,我愿与你一起,播种血泪,即使铁铸的戈壁上只能收获荒凉和孤独;我愿与你一起承受烈焰焚心的痛苦,为追求唯美的理想走上太阳,即使我们的理想和血肉最後只能变成一缕火焰… …」

「灵魂在物欲中腐烂的男人,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是生命衰朽和堕落程度的标记;灵魂的圣洁高贵的男人,唇边眼角的裂痕则是属於岩石的英俊。你的面容就是一座青铜色的石雕——有谁会在乎石雕的年龄;岩石之美会比属於人的时间更坚硬,我只迷恋於你那荒凉而骄傲的岩石之美… …。」

「古书上説,『 相由心生』。看到你消瘦的面容,看到你铁雕一样的眼睛,我就知道你有一颗布满裂痕的铁石之心;心上的裂痕像雷电的遗嘱,像狂风的足迹,他们表述英雄的悲怆。请允许我用漫天飘落的花雨般的亲吻,用白杨林中晨雾般的柔情,抚慰你的心;我相信,心的裂痕间将会因此有野花盛开。你讲述唯美的哲学,一颗裂痕间有野花缤纷的铁石之心,不正是值得供奉在唯美理想之巅的圣物吗——至少是我的唯美理想的圣物… … 。」

金圣悲读懂了韩莹玉眼睛里的每一缕诗情爱意,但是,他却还是凝然不动地斜倚断崖,坐在原处。是一个思想,阻止他走向美的诱惑:「绝望於人类,不再相信尘世配与意义同在——我的生命只是一个心灵的残骸;骷髅没有道德权利搂抱血泪丰盈的少女,在情欲的锋刃上起舞… … 。」

为了躲避不可抗拒的诱惑,金圣悲准备攀上断崖离去。就在这时,他发现一只宛似黄金雕成的银翅的蜜蜂,在韩莹玉的双乳间振翼萦绕。晚霞炫目,韩莹玉双乳的轮廓呈现为迷蒙的淡金色的曲线,然而,她秀丽的乳头却丹红如火碳。不知是被肉体的芳香魅惑,还是被丹红的色泽吸引,那只金蜂竟敛翼落在韩莹玉左边的乳头上。

流光溢彩的嫉妒之情突然点燃了金圣悲铁雕般的眼睛,他的身体从金色的断崖下腾跃而起,携带一阵疾风,扑向前去。金蜂振翅欲飞之际,却被迅急的风吹落,金圣悲青铜色的嘴唇则烧灼在韩莹玉的心跳荡的地方。乘情欲的海雨天风,金圣悲用壮丽的雄性,叩开少女美艳不可方物的肉体上那天啓之门,他的心灵则湮灭於花雨缤纷、彩霞萦绕的虚无意境——那是他心灵的埋骨之所,那是唯美理想的圣殿,那是关於绝对真理的宗教信仰,那是耸立在时-空终点之处的上帝的雕像。

少年时,令金圣悲沉醉的与其说是初恋的情人,不如说是初恋的意境更真实。他从初恋的意境中寻找自己来自天啓的心灵,寻找心灵与绝对真理的恋情。现在的师生之恋,则既是金圣悲的精神朝圣之旅——让生命在情欲的极致之处净化为纯粹的心灵,用晶莹剔透的心灵领略美色如花的虚无,这便意味着朝圣之旅;又是他以雄性主体的名义,欣赏生命哲学神韵的庆典——对於他,韩莹玉风情如诗的肉体,乃是苍天用鬼斧神工造就的美哲学的象徵。

在相恋的时日中,金圣悲曾携韩莹玉走上高山,令她裸身立於绝壁之巅的青石上,等待从天际涌来的晚霞,将她莹白的肉体渐渐染成灿烂的淡金色,而紫色的荒野之风像一个纵情的浪子,萦绕於她纤秀、柔韧的腰肢间——那一刻,金圣悲领略到了向落日献祭的悲怆之美。落日便是燃烧的英雄之心。

金圣悲也曾引韩莹玉进入深谷,欣赏她在碧潭中悠游。潭水晶莹明澈如佛的泪;波影盈盈间,韩莹玉的肉体犹如一段银色的蟒蛇,情态妖娆,风韵香艳。金圣悲的目光竟像一群彩蝶,在少女肉体辉映的波纹上翻飞,是沐浴於佛泪中的少女情欲之美,令他沉醉——佛泪就是从虚无意境中流出的哲理的清泉。

金圣悲还曾让韩莹玉脱去衣衫,走入山林。初秋的风微带凉意,使韩莹玉雪白的肉体泛起明艳的浅红。林中秋叶纷纷飘零;白果树落叶璀璨,似缕缕金焰;枫树落叶凄艳,如片片乾枯的血迹;白杨树落叶绚丽,像点点泪影闪烁。缤纷的落叶後面,韩莹玉银火焰般的肉体,将凋残之美烙在金圣悲坚硬而荒凉的眼睛上。

有一次,在黑云低垂、夜色如铁的夜晚,金圣悲同韩莹玉走上高山。金圣悲踞石而坐,举石杯,盛烈酒,沉声长啸,邀无边的黑暗与他共饮;韩莹玉则衣衫尽去,立於山巅,等待雷电照亮她的身体。在金圣悲的哲学意识中,客体合一的混沌,即湮灭现象的黑暗,只是虚无意境的另一种表述。他希望在雷电撕裂混沌的瞬间,从韩莹玉的肉体之美中,得到精神的沉醉。

那一夜凌晨之前,长蛇狂舞般的雷电点燃了铁铸的乌云。韩莹玉流溢着青铜色火焰的肉体,以辉煌的美感呈现在黑暗的苍穹之巅。金圣悲则把少女燃烧的肉体,和一句箴言一起,供奉在他哲学圣殿之上——「唯美的激情,而不是理性逻辑,才是虚无意境的极致,才是绝对真理之魂。」

金圣悲沉迷於欣赏韩莹玉的肉体。不过,除了第一次之外,他再也没有允许韩莹玉在花丛中或者花树下裸露身体,因为,那对花朵们太残酷了——韩莹玉流光溢彩、风情万种的肉体会使百花黯然失色。金圣悲已经比熟悉自己的身体更熟悉韩莹玉的肉体,他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对另一个生命的亲切感:韩莹玉就像一片从苍天飘落下来的血迹,深深渗入他乾裂的岩石之心。

与之同时,从金圣悲的铁骨中弥漫而起的恐惧,也使他陷於惶惑之中。韩莹玉的美色终有一天会枯萎,她将变成发白齿摇、唇枯眼浊的妇人。不过,令金圣悲恐惧的并不是这种时间加诸於人的宿命,而是另一种现实:他诀别了尘世中的意义,也就不可能令韩莹玉的美昇华为高贵而悲怆的意志,而失去了意志化的可能,美在尘世间便只有一种命运,即逐渐腐烂为一片庸俗的物性阴影。这是金圣悲宁可刺瞎自己的双眼也不愿直视的人性悲剧。

金圣悲把自己放逐到无垠的孤寂之中,像垂死的豹,长嗥三日三夜,然後,决定离开韩莹玉,去追寻唯美的死亡方式。他知道,韩莹玉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心碎,但是,他只能以唯美的死亡来祭奠少女破碎的心。

在一个清晨,金圣悲沿着风才会走的路,走向朝霞覆盖的荒野;他没有向韩莹玉说明离去的原因,甚至没有告别。金圣悲与韩莹玉的师生之恋就这样戛然而止——犹如生锈的屠刀残酷地落下,瞬间之内就血淋淋地斩下美人的头颅。

(《燃烧的安魂曲》袁红冰着   二零一三年出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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