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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手跳楼身亡的背后

2020年10月12日 21:27 PDF版 分享转发

来源: 人物 作者: 张蕾

01.‌‌“意外‌‌”

2020年7月2日星期四,午后一点来钟,青浦14层的范家。

范蕴若和父母就医归来,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握着爸爸的手,说了那段日子以来说的最多的一句话:‌‌“爸爸,对不起。‌‌”

60岁的父亲陪着儿子近乎五天,精神恍惚,没听出这句已经听麻木了的话中隐藏的异样。一转身的工夫,儿子不见了。

朱瑜明从洗手间里出来,和丈夫一起找儿子。发疯一样跑下高楼,儿子静静躺在地上,表情松弛,身下无血。

那天快傍晚的时候,整个界都获知了这条消息:24岁的八段棋手范蕴若在上海的家中‌‌“因故意外逝世‌‌”。他是迄今为止,围棋界唯一一位正值壮年但选择自我终结的高水平现役棋手。

离开医院前,范蕴若已经知道自己得了。医生让他写下保证书,保证他下周一一定会来复诊。

这可能是范蕴若人生唯一一次,对别人的请求,表示了拒绝。

他去世之后,范蕴若身边的人给我描述了他是怎样的人,离开之前发生了什么,以及作为一名棋手,他可能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浪潮。

时代、年景、家庭、个体,拼出了一场来不及的青春。

02.母亲朱瑜明

他是在赞扬声中长大的

刚出生的时候,蕴若就吃得好睡得好,胖乎乎的,40多天就有12斤,比一般孩子看上去都健康。三个多月,谁抱着他他就对谁笑,表情很丰富,特别可爱。不太哭,也就饿了尿了哭一鼻子,特别好带。

他从小好动,也很调皮,两岁就会打扑克牌。当时我和他爸爸要上班,我姨妈和姨夫住得近,就帮着带孩子。我姨夫有点残疾,不方便到外面,在家里拿扑克牌和麻将牌给小孩玩。那时蕴若阿拉伯数字和26个字母全认得,而且绝对不会搞错。假如你放一个有字的盒子到床底下,他会追着往床下钻,追着认盒子上的字母。

人家说聪明的孩子好像就是这样的,精力充沛,大人带他,得跟着他爬在地上,累到不行。后来我们想着让他收心,正好读到报纸上的围棋培训班广告,随便带他去看看,结果一去嘛,他好像一下子被这个东西吸引了。当时他只有四岁多一点,是班上最小的,但进步最快,老师也最喜欢他。七八个月以后,他参加整个上海市的幼儿园中班和小班组围棋比赛,70多个小朋友参赛,他拿了冠军。那是他的第一个冠军,2001年1月7号,他五岁生日。

从这以后,我们就觉得,小孩应该培养了。开始是去老师家里上小课,四五个孩子一起,他进步最快。渐渐地,老师就跟他一对一上课了。幼儿园时期,他就达到了业余三段。他这方面确实有天赋,那时候他上的是书法特长的幼儿园,所以字也写得好。但后来书也不读了嘛,字也没有继续练。长大后我看他的字,还跟幼儿园时写得差不多。

当时我们对他的将来没什么太多想法,只是觉得围棋开发智力。他那么小,我们对围棋又完全不懂,什么职业不职业的,什么概念都没的。但小孩子挺厉害的,有自己的想法,快上小学的时候,我们考虑他这么聪明,想让他选个教育质量高的学校,他却提出来说,妈妈,我要到应昌期围棋学校读书。以他的水平,学校自然是立马招收,给他分到了最好的班。

他读书果然是一点不费力,数学没的说,语文也可以,作业从来不用我们操心。有一次老师留作业,让家长给孩子默生字,我给他默的时候,忽然觉得呀,他读了书,就好像把那个书印在脑子里头,没必要我给他默了。数学老师更是喜欢他,甚至有点包庇他。有一次测验,他把黑板上的题目抄错了,按照自己抄错的题目做的,老师依然给他打了100分。

在应昌期围棋学校读到小学四年级,在上海他已经找不到比他水平高一点的孩子一起练棋了。下得好的,比如江维杰那一波孩子,已经去了北京。而下得没有那么好的,便想着怎么考个好中学,放弃围棋这条路了。

当时上海好多老师看好蕴若,我耳边都听过这种话:‌‌“上海以后要是再出常昊,那就是他了。‌‌”

他还小,听这种话不一定是特别好的事,可能孩子也骄傲了。他很幸运,围棋老师见到他,没有不喜欢的,多多少少吧,他是在赞扬声中长大的。

蕴若9岁,我们家面临选择,要跨出来北京这一步不容易。我是独生女,父母年纪大,都要我照顾。但不迈出这一步,孩子就不可能走职业道路。

2006年9月,我们来了北京,奔着葛玉宏老师,去了马晓春道场。三年多后,蕴若入段,成了职业棋手。

03.队友杨鼎新,围棋九段

他最早的网名叫‌‌“愤怒‌‌”

我认识范蕴若是在国少队。

他性格相对来说比较温和,不会很容易生别人的气。别人跟他开玩笑的话,他都是比较能容忍的。在国少队的时候,他每次来棋院训练都会带一个水杯,有几个人总喜欢把他的水杯藏起来,或者搞点别的什么恶作剧,反正就是逗他一下,有时候他会生气,不过大多时候他都会表现得比较温和。

7月2号他出了事,虽然明知道是真的,但我还是总有不真实的感觉。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觉得,范蕴若为什么突然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回忆起以前的事情,在国少队的那次打架让我印象最深。起因当然不是藏水杯这种小事,总之他很生气,跟平常的他太不一样了。他涨红了脸,跟两个人扭打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就是他单方面被压制,不过也没受什么伤,只是眼镜打坏了。后来棋院领导知道这事,他们三个都写了检查。

那个时期他在弈城的ID叫‌‌“愤怒‌‌”,后来才改成大家熟知的‌‌“北海的早晨‌‌”。

虽然蕴若不是那种特别开朗到让大家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的地步,但我觉得他是渴望跟朋友交流,而且是渴望深入交流的那种人。

比如他会组织大家踢足球。我们也一起打篮球,他有个绰号叫老苏,因为打球风格像CBA球员苏伟,又高又壮,守在内线。他喜欢玩实况足球,对球队、球员、教练的情况都很了解,也熬夜看比赛。在队里他们也打牌,围棋队自己发明的,叫‌‌“火箭‌‌”,四个人四副牌,只有围棋队的人会玩。还比如,像我们等级分比较高的,平时可以不去棋院训练,但他经常微信问我要不要去一起摆棋。很明显能感觉到,他是蛮喜欢跟我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比他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肯定要更开心。今年因为疫情,大家都待在家里,北京防控刚转成二级,他就问我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他肯定是闷坏了。结果没多久,因为新发地爆发第二波疫情,人又只能待在家里。

的确,我们未必能真正了解他内心深处的世界。说实话,就说我,我觉得棋手里面可能也没有什么人真正懂我的内心世界。我十三四岁在职业队里就喝酒了,那时很喜欢微醺的感觉,不醉,微微有点头重脚轻。但到十七岁,我突然不想喝酒了,因为我突然很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身体不由自己掌控。

我们在心理上可能会比较早熟,因为更早地体谅了父母的不易。我们很小就要学会调节自己,怎么处理胜负的压力。以前我们去韩国比赛,每次临走前一天晚上一般都会不睡,或者只睡很短的时间,可能通宵打游戏,也有人出去喝酒,熬夜也算是我们调节和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

以前在国少队,大家一起玩游戏。后来长大了,各玩各的。印象里,蕴若好像没有主动表达过很开心的时候,但他平常都很爱笑,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爱笑。而困惑或者痛苦的话,他是表达过的,因为感情问题,那段时间是我印象中他最低落的时候,成绩也受到影响。我觉得他在这方面想问题有点太简单,但也算是一种经历,没对他造成很严重的影响。他应该已经走出来了,我觉得。

今年1月他过生日,叫了大家聚餐,十来个人,聊聊围棋,聊聊体育、游戏、八卦,很普通的那些,没有任何不正常的事情。如果硬说有什么,那就是他头太大了,生日皇冠一开始总戴不上去。生日蛋糕是许嘉阳带去的,五颜六色的,我吃完蛋糕,舌头像中了蛤蟆功的毒似的。

04.母亲朱瑜明

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更阳光一点

今年1月7号蕴若生日,蛋糕是许嘉阳的爸爸给买的,拿回来的时候我拍了照,很漂亮,上面有个奥特曼(实际是蜘蛛侠)。拍完照就让孩子们拿去吃了,我去蛋糕店买了几块小蛋糕,我们大人随便吃吃就好。

学棋的孩子的家长,我们关系都很好的。这次蕴若出事后,许嘉阳的妈妈帮我们很多,我们回北京收拾东西,都是她给做的饭。我们自己顾不来了。

蕴若来北京学棋,我是工作全舍弃跟来陪读的。

我出生在老教友家庭,我爱人也信天主教,我们在单位里认识的。那时候企业效益不好,要倒闭,我们自学了企业登记代理,资格考试十几个人里才取一个,好多做律师的人来考,我们学理工科的,也抱着一本厚厚的书啃。当时蕴若一岁多,可好玩了,我们整天背书,也当着他面背,他学着我们背,有些句子他也背得出,就给我们一种感觉:我们怎么生了一个这么聪明的孩子。

那时候我们30来岁,六个朋友结伴去应试,我和他爸爸还有另外两个朋友考过了,四人联合成立了一间登记代理事务所。那会儿攒了点钱,为以后培养孩子打了个基础。

我们到北京刚一年,2006年国庆节,我父母来看我们。假期过后,我要陪蕴若要回上海参加市运会,他外公外婆想着便一同回了。在火车站,我们四个人大包小包地赶路,我性子急,不时会催促两个老人。十岁的蕴若就跟我说:不要催外婆和大大(上海人称呼外公‌‌“大大‌‌”)。然后就把两位老人的行李往自己肩上背,好让他们走得轻松一些。我当时没说话,但心里非常感动:我的儿子怎么那么好啊!

这些年我们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全是围着他转。他出去比赛,我的心就挂在他的飞机上。他很体谅我,每次上飞机时会给我发‌‌“登机了‌‌”,一着地就跟我说‌‌“飞机落地‌‌”,到了宾馆便打电话;如果路远一时到不了,也会提前说一声。

2011年他开始在上海队打联赛。那时候我要照顾老父亲走不开,蕴若的爸爸就陪着他外出比赛。蕴若跟着队里,前脚飞去哪里,我爱人就从上海坐着火车跟到哪去。有一次他从贵阳去西安,时间特长,是坐着去的。后来有两次,我给他买了软卧。他爸爸挺能吃苦的,我们也是从经济的角度考虑,能省则省。

第二年开始,蕴若不让爸爸跟着了,那时候他独立能力强了些,在上海队里,常昊、胡耀宇、刘世振、邱峻这些前辈带着他一个小老弟,很照顾他。

来北京快14年了,我40多岁出来,今年已经退休五年。他爸爸今年刚退休,蕴若离开一个星期,他爸爸第一次领退休工资。24年了,他在我身边,几乎没离开过。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喜欢他,都因为他而自豪。

我知道有些棋童的家长非常严厉,孩子输了棋就会挨打。我们家不会,不是说从来没有打骂过,偶尔会有,但整体还是比较宽松的。一有机会就带他出去玩。他小时候喜欢喂鸽子,上海人民广场、世纪公园都有,我们去了好多次,公园里卖的一两块钱一包的玉米,专门喂鸽子的,我们就给他买很多,让他尽兴地玩。在道场里,老师一般也很严厉,但对他也都还很客气的,他进步快,遭到的挫折少,老师不打也不骂,都捧着他。

他也有叛逆的时候,但不厉害。小时候偶尔在网上输了棋,会拿鼠标砸电脑,砸坏了好几个显示器。

儿子比赛我特别爱看,虽然我不懂,但他每盘棋我都看直播,不管多长时间。有时候他输了,我会急脾气地说你刚才是不是哪个地方怎么怎么样,说得他心烦,有时候我们俩会吵起来,有两次他直接摔了手机。

他的叛逆也就类似这种。手机摔坏了几个,但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这两年他更懂事。去年6月有一次他输了棋,心里不痛快,我俩一言不合,他发脾气了,摔门而去,自己在外面的饭馆吃晚饭,还点了杯啤酒,发到朋友圈。人家都知道他是个妈妈照顾得挺好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吃饭?两三个小时以后,他心软了,我还在生气,他回来就跟我道歉。第二天我们一家三口一块儿去佘山朝圣,他发朋友圈说,‌‌“昨天跟老妈吵架,今天向圣母妈妈认错‌‌”,附上我们三人的合影,人家说,‌‌“相亲相爱一家人‌‌”,还说,‌‌“真是个好孩子‌‌”,别人这么夸赞。

他可能心里面没有完全解开的时候,先顾及的是要跟妈妈认错。他太体谅我们了。

现在看他以前的照片,每一张都是在笑的,没有一张不笑的,24岁的阳光大男孩。谁能想到呢?每次看见他跟其他棋手在一起,总觉得自己的儿子好像更阳光一点。

05.队友范廷钰,围棋九段

有的棋手大起大落,而他不疾不徐

我印象中的范蕴若,无论是下棋也好,还是为人也好,都是不疾不徐。你看他的成绩走势,看起来没有特别突出,不像某些棋手一段时间状态特别好,之后慢慢又低沉下去,他一直是稳步上升的趋势。

我们从小就是比较的对象,所谓‌‌“两饭一米‌‌”,小时候我、范蕴若、芈昱廷都在上海,是被寄予厚望的对象。我们之间既有竞争关系,也有队友这一层关系,场上针尖对麦芒,场下是朋友。

2016~17年农心杯,我和范蕴若是通过选拔入围的中国队阵容,当时我俩都不怎么被看好,有些棋友觉得我们不是最强、最合适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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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友的印象中,我虽然在2013年拿了世界冠军,但之后并没有按照预期的那样一飞冲天,反而是进入了蛰伏期。即便到现在,我也没有拿到第二个世界冠军。

范蕴若同样也是一个出色的棋手,但在人家的印象当中,好像不是最为顶尖的。

那次农心杯,我们两个作为先锋和副先锋,直接终结了比赛,为中国队拿到了冠军。

一般来说,棋手都会有自证的想法。但在棋界浸得久了,也不会很着急。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只要下好自己的棋就可以,只要对得起自己。跟千千万万从小就立志走职业道路的小棋手相比,我们属于那一波中的脱颖而出者,我觉得我们都可以算是成功的。

06.前辈张学斌,围棋六段

棋艺横在那,涨不上去,太难受了

我比范蕴若大11岁,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跟他一样,1月7日。我在腾讯围棋(野狐)工作,习惯于叫他的网名北海。

我在差不多他这么大的时候,发现下棋陷入了困境。情况跟他有点类似,只不过从成绩的角度来说,他是大一号的我。

北海的国内等级分排名常年在10-15名之间,有且只有一次第9,基本稳定在第10,这个成绩保持了至少五年。而我的等级分常年保持在30-40名,也保持了至少五年。这种稳定看似没有进步,但实际上要维持住,对当事人来说,已经是尽了全力。

有人说北海标尺型棋手,介乎一流和超一流之间。

‌‌“一冠群‌‌”里的成员(有且只有一个世界冠军头衔的群体),有些人综合实力可能不如北海,但世界大赛能顶上去。真正看综合实力的是围甲联赛,上海队能保级,全靠主将范蕴若。他刚开始打联赛的时候,有著名的11胜11负的典故——全年22场比赛,他连续四年都是五五开。

我也像把尺子。有一年我没输过一个等级分比我低的人,但比我强的我根本赢不了。段位赛9胜3负,赢的9盘棋全都是赢半目到两目半。我都服了自己。实在感觉没有办法突破,23岁的时候,我的想法多起来。

第一次有想法是在19岁,有比赛下得很糟糕,我考虑回去上学。可又想想,棋可能还有希望。到23岁的时候,我觉得横住了,上不去,但如果心里一松劲儿,又可能一泻千里。

那种难受的感觉,挺像股市的。你天天暴跌,可能跌几天就反弹了;怕就怕阴跌,小刀割肉,慢慢折磨你,你看起来没有很痛苦,但它在蚕食你的意志力。我能坚持3年,能坚持5年,但终有一天,我顶不住了。

这是很难的一个阶段,不知道跟谁倾诉。跟家里说,家人不理解,或者站的角度不同,没法说。

如果是普通老百姓看,或者同龄人的家长,会很羡慕北海这种的,二十几岁,等级分前十,进过很多次世界大赛正赛,有一次进过4强,国内比赛很多亚军头衔,知名度和收入都不错。但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不一样,差一步,差一口气,那就完全不一样。他全国冠军没有拿过,九段也没到,很多地方没有达到自我预期。

我感觉自己上不去的时候,还在硬着头皮比赛。国家队里我身边的同龄人,成绩比我好多了,可平时大家总要一起踢球、吃饭、喝酒,我总感觉矮人一头,心里又不想服输。可棋上我实在没法继续跟他们较劲了。好比我撞墙,怎么也撞不碎它,我撞个豆腐算了,试试能不能撞好。

于是放弃了职业围棋,来做线上围棋了。很多人不能理解:你才23,等级分也不低,你还下着围甲呢,我们没得下还硬扛着。

我属于职业棋手里转型比较早的。放弃肯定是有些遗憾的,但我也不是很后悔。

07.队友辜梓豪,围棋九段

他愿意把内心感受说出来

范蕴若出事,我想不明白,去网上查抑郁症。可能是很多方面因素叠加在一起吧,有些东西也是巧合。我想不通的一点是,他愿意把内心感受说出来,不会藏在心里,不是那种很压抑的人。

去年年底在海南,我俩有场决赛,我赢了。那次比赛比较难得地在赛后安排了一天休息,我俩就在海边散步聊天——不是关于棋,而是感情。他曾被一个女孩拒绝,一度伤心难过,但是那次聊天他把这些都说出来了,他也说,这个事情该放下了。

我2010年成为职业棋手,年底进入国少队,蕴若已经在队里一年左右了,他的水平应该是国少队里最好的。我们这个年龄段的棋手普遍有个特点,有蛰伏有爆发,‌‌“一冠群‌‌”里的成员很多,但蕴若是每年都在稳步上升,比较平缓地往上走。他的职业生涯开始阶段明显比我们要顺利得多,但到现在还没有拿到世界冠军,可能他会有心理落差吧。

今年疫情对我们有挺大影响,本来头几个月应该比赛密集,但实际却近乎无事发生。对于大部分棋手来说,虽然网上也能交流也能下棋,但不坐在棋盘前,没有对弈的感觉。比赛需要氛围。

本来围甲联赛定在7月6号重启,但北京新发地爆发了第二波疫情,联赛又要推迟,他回了上海。

我们棋手聊过,如果没有第二波疫情,他可能就不会出事了。

08.母亲朱瑜明

‌‌“妈妈,我的心里,像一团火‌‌”

原本想着围甲联赛7月6号在浙江长兴开幕,我们6月底回上海。结果6月13号北京新发地疫情爆发,14号早上我们决定当天就回,如果当时没走,第二天就走不成了。

我们在北京住天坛街道,属于险地区,回去上海自觉隔离了十多天。

蕴若本来今年信心满满:妈妈,今年我肯定能升九段。3月份围甲热身赛他下得不错,七连胜后得了亚军。他觉得自己涨棋了。那段时间在上海的新房住得挺开心,我们就觉得那个房子适合他。这次想也没想,能回上海多待几天就多待几天。没想到赶上梅雨天气,始终阴沉沉。

早知道,就不回上海了。

北京下雨少,天很亮,还能跟小伙伴一起玩。最后在上海的时间,他觉得孤独了。

离开北京之前,他定了一个减肥目标,说,9月1号之前减10斤,‌‌“妈妈你减5斤‌‌”。现在我的5斤已经减好了。

我记得临走前两天,12号,蕴若还在家里和胡耀宇老师下了一盘棋。整整一个下午,我给他们做的点心都放凉了,棋还没下完。

这是胡老师第一次来我们家。他特别认真,我路过蕴若房间门口,看到胡老师几乎快要趴到棋盘上,头快要贴上了,那个投入劲儿。范蕴若嘛,喝了好多水,一趟趟跑厕所。

回到北京的房子里,以前的一幕一幕都浮现在我眼前。可惜主人已经不在了。这个房子我们租了十年,是在北京的第四个住所。

说实在的,抑郁什么的,我们从来不会把它跟他联系在一起。后来仔细想想,在北京的最后时间,好像我们跟他说话,他有点心不在焉。那几天早上他出去锻炼,我让他回来捎点菜蛋调料,他老忘,满头大汗回到家才想起来,再跑出去买。我想着年轻人嘛也无所谓。

现在我回听那时候的微信语音,他说话的感觉……以前很高兴的时候说话不是这样。比如有时候他去附近的养生会所做足疗,会让我先休息,他要多做一个什么项目,晚点回来。你说不正常吧,也谈不上,只是说话不是很干脆。

5月23号对王星昊的棋圣战输了以后,他跟常昊老师在微信上聊这盘棋,常老师跟他说了一个多小时,我都在旁边听着,从棋的技术到对局时的心理,跟他各种分析。他们之间虽然没有师徒的名义,但实质上就是师徒。

6月3号对申真谞的LG杯本赛第一轮,他又输了。那盘棋他也找到了差距。之前我们没注意,现在才看到他手机的封面换了跟申真谞对弈的棋谱(画面定格在范蕴若的黑49手,屏幕下还有一句解说评论:额……右下不要了?)。他是要激励自己。

他跟我说,妈妈,我以前太不懂事了,贪玩。他觉得如果很努力的话,还是能跟申真谞、柯洁下下的。他年龄比他们大一点,所以要加倍努力。

他拼命买书——吴清源很了不起,李昌镐也很了不起,他拼命想学他们的样子。他知道自己读书少,没有文化底蕴,想从书籍中求得力量。

可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他跟我们讲,睡眠不好有段时间了。但在北京的时候,弄到很晚总能睡着,第二天睡到快中午,睡眠还是足的。最后在上海的五天,他几乎没有睡觉了。

那几天他话多,‌‌“妈妈,我是糖水里泡大的‌‌”,责怪我们太爱他了,‌‌“小时候不让我吃苦‌‌”。这个时候他已经有点不对劲了,但我跟他爸爸太迟钝了。

我看见他跪在书房,抱着银色的大十字架,长时间地痛悔。有一次他在书房,我推门进去,看到他一边打谱,一边哭,嘴里说:我对不起常老师。

他也跟我们父母说对不起,说爸爸妈妈这么爱我,爱得都没有自己了。

确实有这个问题,我后来也反思,给他的空间太小了。他后面几天一直跟我说,妈妈,以后我出去比赛,你别帮我理箱子,我要自己来。

我们完全无法有效地安慰他,只会说,你没有对不起爸爸妈妈,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我们只知道物质上给他最好的,他小时候爱吃荤菜,长大后我们家饮食挺健康的,他基本不吃零食,平时就是酸奶和水果吃得多,苹果、香蕉、猕猴桃、葡萄……家里还专门有个榨橙汁的机器。夏天就吃吃虾,他挺喜欢吃虾的。不过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是我们做父母的落后了,不懂关注他的心灵,不知道他内心想什么,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最后几天他很可怜的,他说:妈妈,我的心里,像一团火。

09.老师常昊,围棋九段

日出之前的天,的确是最黑的

前些天我还会隐隐约约梦到小范,我还像以前那样问他:‌‌“怎么了?最近怎么样?‌‌”

他是我的晚辈,也是我的学生。前些年我还下围甲联赛,我们交流很多。这几年我不下联赛了,协会的事情也比较多,相对来说交流少了些,但他有什么事还是会跟我聊。

5月23号棋圣战输给王星昊,我们在微信上交流了很长时间。

为什么我到现在都很难相信他出了事?因为我从来没觉得他在棋上的压力,超出了正常范畴。

想成为一流高手,都要有一颗坚强的心。不管你水平多高,都会输。往往你水平越高,你失利的时候,那个难受就会越强烈。一线棋手对输棋都习以为常,每个人都有血泪史。

前些年,我们下完联赛一起吃宵夜,喝点啤酒聊聊天,自然而然地,他会问我经历起伏怎么处理,我也会说到我的六个亚军。

我不到12岁拿世界青少年锦标赛冠军,13岁半世界业余锦标赛冠军,20岁终结了中日围棋擂台赛。别人说我是冠军命。而且从聂老聂卫平到马老马晓春再到我,三个人都属龙,各相差12岁,暗合了一代一代的传承。那时候我承载着大家的期望,宠儿一样。

如果说1996年12月成为中日围棋擂台赛终结者时大家对我的期待到达顶峰的话,那么接下去的六个世界大赛亚军就让这个抛物线急转直下,断崖式的。那时候外界对我,说难听点,简直到了唾弃的地步。我当时的状态是很崩溃的,外表虽然可以隐藏一点,但真的是……正常人崩溃什么样,我就什么样。

这可能就是我涅槃前最黑暗的时候。

我在海边观察过,日出之前的天,的确是最黑的。

我把自己的经历跟小范说:这些其实都没什么,曾经以为人生的某些坎坷很难过去,但过后看,可能就是磨练。当然,知易行难。小范的轨迹跟我不一样,但大的胜负他也经历过一些,我相信他是有感受的。

前些年聊起这些都是在很轻松的氛围下,我跟小范说这些并不是因为他表现出紧张或者恐惧,只是他有的时候可能觉得自己的成绩还不够优秀,对某一段自己的棋不够满意。我拿自己当例子,说,你看我经历过那么多输,都是铺垫,为你将来赢而做的铺垫。能够突破所谓‌‌“心魔‌‌”,还是要专注在棋上,我老拿亚军,是因为对输赢太看重,想棋以外的东西想得多了。最后能够‌‌“涅槃‌‌”,其实是真正放下杂念,完全回归到棋盘上,眼里只有棋局的变化。从人生更长的维度来看,如果你早一点有这样的心态,可能拿到世界冠军会更早、更多,但人生有自己的过程,30岁不到就能饱尝滋味,也算是财富。

人没法假设,如果我第七次再输掉的话,我是不是能扛过去?我不知道。那时我也可能到达节点了。如果当时给我测一下,或许我也是有点抑郁症的。

10.队友李喆,围棋六段

输棋,有死亡之感

竞技围棋是争胜负的游戏,职业棋手的胜负心都很强,反馈机制也会强化胜负心。围甲联赛就很典型,赢棋才有对局费,输棋是没钱的。它不像音乐表演,只要上了台,出场费就那么多,如果你这次演得不好,大不了以后别人不请你。但输了棋就好像你没演好,人家把你的出场费撤了,好几个小时徒劳演出。这个对人的刺激还是挺大的。

从自我的角度出发,夸张一点说,如果是很投入下的棋输了,有点像死亡的感觉。下围棋跟别的竞技不一样,博尔特跑得快,你跑不过人家,没什么好说的。但职业棋手,尤其是一线棋手,谁赢谁都是可能的,而且概率不小,每一颗棋子都是你自己摞上去的,每一步你都有可能落在一个更好的地方来赢棋。如果现实与你的预想发生了偏差,那也是你自己一步步导致的这个结果。输了棋,那感觉就好像你亲手把自己毁灭了。

每个棋手都经历过这种痛苦。下完棋深夜睡不着,脑子里不停地出现棋盘棋谱棋子,有时候甚至你不去想它,它都自己在动,棋子在那自动地下。

11.老师常昊,围棋九段

因胜负而自我怀疑和最后放弃自己之间,太遥远了

5月23号小范对王星昊的那盘棋,我们交流时,也谈到了心理层面。

小范第一次参加围甲联赛的时候16岁,现在24岁,而王星昊今年刚好16岁。我说,一个16岁的后辈挑战你,你是不是心理压力大?他很诚实地说,压力肯定有,不愿意输,尤其不愿意输给王星昊,但并不是因为这个压力而导致没有发挥好,他主要还是检讨中盘时的一些纯技术判断。

年龄焦虑当然存在,但这只是一盘棋,称不上有什么技不如人的打击,绝对没有,如果这能成为打击,那他根本走不到今天,早就被淘汰了。

6月11号的时候我们还一起踢过一场球,主要是我们这个年龄的棋手,他主动请缨问能不能来,我说欢迎啊。

小范很喜欢跟人面对面交流。有件事我一直有点遗憾。其实他在6月28号他给我发过信息,当时他在上海,我在北京,他跟我说想当面聊聊,我完全没有听出来他有什么异样,我说虽然联赛推迟,但第二波疫情也控制住了,比赛应该会尽快恢复,到时候我们见面聊。他说,好。

我当时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好。因为他跟我的交流一直比较通畅和敞开。当年他跟我说起感情的困惑,我正好也在忙,但一听说有事,立刻跟他通了个很长的电话。一般年轻人对老师可能不太说得出口个人感情的事,这种事情他都愿意跟我倾诉,还有什么事不能说呢?

这次他没说有什么特别的事,我一想,最近也没有什么重大的比赛,可能真没什么大事,就忽略了。现在回想起来,可能还是有一点点不对的。那天说这话是早上八点,以前他从来没这么早给我发过消息。一般没有比赛的时候,年轻人起床都晚。但到了我这个年龄,也会觉得八点很正常。现在回看,那时候可能是他刚开始失眠,如果我当时能察觉到,可能……虽然不见得有用,但或许还有点机会。

以前我们在一起常聊天,他有过信心不足,有过情绪低落,也有过因为没有达到大家期望而感到惭愧,我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一点,但这些,离他最后发生的事情,太遥远了。因胜负而产生的那一点自我怀疑和最后放弃自己,这中间的距离,太遥远了。

6月28号,他发了一些跟所有人说对不起的朋友圈,29号有棋手问过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他回答说没发生什么事,都挺好,还配了一个呲牙的笑脸,就是微信上最常见的那种表情。我们就以为,哦,可能是他在宗教信仰上有什么感悟了吧。

他太善良了,太在意别人的感受,不愿意大家为他着急,所以他把所有的东西都隐藏在自己心里。

12.队友李喆,围棋六段

作为阿森纳球迷,他可能不是那么慕强

他最后发的那些朋友圈,我们因为不了解他的身心状态,没有更警觉地处理。一个人发朋友圈,一定是想倾诉,但究竟跟谁倾诉,也是有界限的。当时如果我去问他,可能他也会说:没事。

有话想说,要对非常信赖的人才能说得出来。能够讲这些话的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或者是不是不凑巧。反正,可惜。

2017年,我和小范在上海队做了一年的围甲队友。他很和善,总是笑眯眯的。

他也是蛮有责任感的人。印象中,那一年要保级,他会表态说,相信我,没问题的。他是主将,每盘棋都很重要。围甲联赛每场每队派四人出战,如果战成2:2,主将获胜的一方则最终胜利。那年他发挥比较稳定,上海队成功保级。联赛期间他还会主动帮大家订票、叫车,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去帮大家处理杂事。

我们俩都是阿森纳球迷,虽然没有深入交流过,但我理解阿森纳球迷的共同点,可能不是特别慕强。在知名的球队里,阿森纳属于成绩比较差的,可能喜欢阿森纳的球迷更多的是喜欢它的那点艺术感,尤其是温格时代的,对行云流水的追求,以这个方式,慢慢地去接近、去冲击顶峰,不是单纯地就要站在最顶峰的感觉,而是更看重追求的过程,追求的过程中要有自己的态度、风格和印记。

有一次去韩国比赛的路上听他说起,我才知道他是天主教徒,其实还蛮想跟他聊聊宗教的,因为我学哲学的,对这方面的课题有兴趣。但还是觉得大家没有那么熟吧,毕竟是涉及到人精神世界的问题,没有建立起高度的信任,不太敢深入去聊。现在想想,蛮可惜的。

棋界的圈子很小,平时多数时间还是独处比较多。我们有个好的传统是踢球,那是一个接触的场景。也有时候大家一起打打牌。但你说要聊得很深,一起喝个咖啡,还是挺少的,尤其是男棋手之间。因为每一个跟你喝咖啡的棋手,基本上一定会是你的对手。对手坐在你棋盘对面的人,你对上他的时候要有气势。你要找他的弱点,他也在寻你的软肋。

记得以前有次出去玩,我们互相评价,谁谁的棋有什么弱点。好玩是挺好玩的,但不知不觉间也有点尴尬——你说他的棋这个地方不太行,他说你什么地方很好对付……大家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反正不是完全能放开能敞开的感觉。会有那么一点点防备,或者说,是自我保护。

打游戏、踢球、吃饭、喝酒,棋界的人走得很近,但要邀请别人进入自己的生活,尤其是一线棋手之间,太难了。退出一线之后,交流会更密切和透彻一点吧。

我知道有一个棋手,他以前打到决赛的时候,压力很大,但不愿意跟父母打电话,那时候单身也没有另一半可以倾诉,他不会跟同水平的棋手打电话,而是打给了一个跟他关系不错、但水平差不少的棋手,这样交流的话,他可以把自己完全放心地敞开。如果他有棋界以外的朋友,可能更合适倾诉自己所有的感受。可是一般棋手,棋界以外的朋友不多。尤其是道场里出来的这一批棋手,跟外界接触的机会相对比较少,他的整个交际圈基本还是在棋界——道场一起学棋的小朋友、国少队的队友、国家队的队友,然后可能就没了。

我之前在微博上写过,道场有点像禁欲的环境,小棋手跟世界沟通,很大一部分需要通过网络,跟人尤其是跟陌生人或者非棋界的真实交往比较少,或者跟人交往的时候,基本上都摆脱不了棋手的身份,这可能是整个行业面临的问题。

我是以上学的方式突破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的。进入北大哲学系之后那几年我就以上学为主,很少去棋院。那时跟比我小几岁的同学住宿舍,很多人不知道我是棋手,我也没那么有名。做普通学生的状态挺好的,我能够摆脱棋手的身份去学习,不管是课堂上跟老师学,还是跟其他同学互相学,能去了解别人的想法。

我小时候的成长很顺,学棋是在老家,那时候道场还没兴起,家长也没有陪过,学了三年就定段,没多久等级分就挺靠前的,定段两年就打上围甲了。我家人说,因为我小时候太顺,所以没什么追求。我没有特别渴望去拿一个世界冠军什么的,反而会去纠结为什么要下棋这件事。我爸爸是老师,妈妈是医生,他们的工作对社会的贡献肉眼可见,那么我们这些相对来说还有点聪明的人去下棋,对社会的价值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能赚到钱?我们追求胜数是为了什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打围甲第二年棋,我就开始有这些困惑。大概到2010年,打围甲第九年,拿到围甲赛季的MVP,主将17胜5负胜率第一,也是我等级分最高的时候,我决定去上学。困惑还是那个困惑,光靠自己想是想不明白的,还得靠知识,以知识为工具,拓宽眼界,用更多的视角去思考。

不知道小范是否也有这方面的困惑。我觉得可能每个学棋的都会有。确实小时候如果一直很顺的话,‌‌“我一定要证明自己‌‌”的那种心底的意愿会小一点。像我就不太有‌‌“我一定要拿个世界冠军来证明自己‌‌”的想法。我知道有的棋手有,比如小时候经常输,排名靠后——道场里每天都有比赛,都有排名,几轮下来,前几名就升班,后几名就降班——他们自证的意愿非常强烈。

不要说小范,我周围都会有很多人跟我说,你没拿世界冠军太可惜了,尤其在我选择去上学的时候,很多人对我说,你先别急,拿了世界冠军再去。肯定有很多人跟小范说,你现在等级分前20,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拿了世界冠军了,你还打围甲主将,胜率很不错,农心杯赢了几个很强的人,这个水平拿不拿世界冠军就是个运气。比如一次杯赛,连赢五六盘就是世界冠军了,而放在围甲里,不过是个连胜而已。

14.‌‌“姐姐‌‌”罗菁菁,按摩技师

他的内心世界非常需要爱

我跟蕴若是去年差不多十月份认识的,七个多月的接触。他是我生命当中很重要的人,甚至于跟亲人一样。我大他好几岁,他叫我姐姐。

小范是一个很开朗、很乐观,比较爱说话爱聊天的孩子,他把胜负、比赛都看得很淡。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相信他是因为抑郁症而死的。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我从来没这么难过过。我工作很勤奋,一年365天只要公司不放假,我就不休息。小范去世我哭了一个星期,还请了一天假,体重掉了6斤。我的内心世界崩溃了。

我从事的是按摩足疗行业,接触的人很多。蕴若是那种大孩子的感觉,别人说啥他都比较信。在他的世界里,别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在他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好人。

他正直善良,做事情很有原则,特别守时。他在我们这里做按摩,从来没找过其他同事做,但每个同事见到他都会打招呼,都觉得他特别阳光,特别有礼貌。有时候我比较忙,会让他早一点或者晚一点,他都会遵守,很温暖。每次按摩完,他会把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不给别人添麻烦。

他很爱惜自己,也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有次他来,我一个同事说,小范,你怎么不刮胡子,你要是把胡子刮刮会更帅。后来他每次来,都会把胡子刮得很干净。

他第一次来我们店,一进屋,就充了个9800的卡。我们一看,哇,手法都没试,出手就这么阔,也不像有的顾客还要求送个这免个那,他什么都没要求,展现出来的样子就是他很有消费能力。一开始我们不熟,刮个痧拔个罐,只要你跟他说,他就说行行行。

后来接触多了,他经常跟我讲他的家庭,我才知道他家里并不富裕,妈妈一个月才两千多块钱,爸爸现在才拿到退休金。不过呢,他14岁就开始给他爸妈挣钱了。

这七个月里,只要他在北京,每周至少来我这里两次,每次来都待两三个小时。

我知道他的家庭条件,虽然他在我这里办了卡,但我不能说个什么请求,我要说个啥他会毫不犹豫地、毫不拒绝地给办了。他心眼太好了。做我们这行,你也知道,碰上个很正直,不想占你便宜,又对你那么好,给你冲业绩的,太难得了。像我们这种大店,没有业绩你是不可能活的。

他让我很感动,所以他每次来我都给他准备好吃的。有天晚上给他订了一份牛肉面,里面有个鸡蛋,他说姐姐你吃了吧我吃不了了,我说我不吃,他说别浪费了,就带回家了。他是个对别人很大方的孩子,对自己比较抠,他来这么多次,我印象当中他就没穿过上几百块钱的衣服,他每次来都是那两身衣服。

他的成长经历,他的内心世界,都会跟我聊。他讲他年轻的时候,走得比较顺,父母特别爱他,妈妈一直跟着,爸爸从小到大没跟他说过一句红脸的话,更别说打了。他也很爱他的爸爸妈妈,闲下来都带着他爸妈来做足疗,老人家自己是不舍得花钱的。

今年6月的时候,他跟我说,姐姐,妈妈对我实在太好了,有时候她对我的好让我心理负担很重,你能不能侧面跟我爸妈说一下,有时候批评我一下啊?

有时候我跟他说,我们完不成任务经理会批评,他说,姐姐,我多么希望有人这样狠狠地批评我一顿,骂我一顿。

虽然我说不太清,但我觉得他的内心世界非常需要爱。你每次见到他,都想关心他,你就感觉他的内心需要点什么。

他也有过自己的爱情,正因为那次爱情的失败,他真正地认识到自己不够优秀,所以他要努力。他的梦想是成为世界冠军。如果他能拿到世界冠军,他喜欢的女孩子就能给他一个不一样的眼光。

五六月份他比过几场比赛,现在回想,他那时已经有点症状了,只是在他身边的我们没有想到。

五月份他跟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是感觉很累,下棋的时候兴奋不起来。我想着肯定是因为疫情啊。我说,小范是不是你老在家里呆着,憋气得很,运动量太少。其实他也没胖。

六月份来了三次,都跟我这样说。那三次他心情不太好,有点不太想回家的感觉,做完按摩之后我就再给他打盆水,让他再泡泡脚,他就会在这多停留一会儿。

15.队友杨鼎新,围棋九段

他很讨厌背AI的套路

我印象中,范蕴若好像不是很喜欢用AI训练,他还很喜欢在棋盘上摆,这个确实是他的一个特点。他很讨厌去背一些AI的套路,很讨厌完全按照AI评分最高的那个套路去走。他喜欢下在AI评分不是最高,但是也可以下的地方。因为对手是人,不是AI,下在胜率不是最高但又不是很差的地方,对手也未必能从中得到什么便宜。这跟很多棋手的选择不太一样。比方说韩国的申真谞,我感觉他的记忆力特别好,AI的各种棋形各种招他都能记住,也能在实战中很好地应用出来。

像6月3号的这盘棋,范蕴若就输在布局,那个布局肯定是申真谞研究得很深的,蕴若等于完全没有走在自己擅长的棋路上,完全被申真谞牵着鼻子走。申真谞在前半盘获得较大优势以后,再没给范蕴若机会。

范蕴若不喜欢背套路,并不意味着他下不出来,或者他对AI不熟悉,但像申真谞这种对AI研究特别深的,如果你的每一招棋都是他事先研究过的,你选择的变化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相当于人家拿着答案在跟你下,那么你肯定就吃亏。大家都是顶尖棋手,你前面就亏很多,后面很难追回来。

16.队友范廷钰,围棋九段

你研究的招式,放在AI的放大镜下,千疮百孔

2016年人工智能的出现,对很多像我这样年龄的棋手来说,是一种围棋观的改造。我们下围棋十好几年,形成了自己的围棋观,但AI所展现出来的理念,跟我们所谓的从古至今的一些经典理念,一部分是吻合的,一部分则是颠覆的。它是超越时代的,如果没有它,再过二三十年,只依靠人类自己,肯定也达不到这种理解。AI的出现,成为围棋技术学习的重大改革。以前水平低的人,只能向高手求得指导,实际上高手讲的不一定对,但只要理解得比你先进就可以。现在谁都可以直接向人工智能学,哪怕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当然,因为天分不同,水平不同,转化消化能力也不一样。

棋手的荣誉感不会因此而丧失,就像汽车发明了,长跑运动员还是有他的价值。但有些时候难免会觉得无趣,好像棋没有以前那么生动了。在学习AI下法的前期,人的创造性肯定是被抑制的。以前你可以走你认为好的棋,哪怕不是一步真正的好棋,但只要对方水平差不多,也不见得能拿得住你。但现在,你花了很多时间,研讨出一种招式,在AI的放大镜下一看,千疮百孔,这对人的创新意识是有伤害的。棋手倒不是怕犯错怕出丑,而是,棋手很现实,创新的东西要为我带来好的结果,创新之后我要能赢。如果你的招式看起来很有想法,结果AI的胜率一跑,效果不好,并且它还能准确地告诉你,它有几种办法可以对付你,你就会觉得创新的价值大打折扣。

在我看来,现在更加考验的是棋手的整合能力,你怎样通过理解,把AI的思想转化为自己的东西。围棋的深造,由原先的创新,转变为了一种整合式的学习。虽然围棋的变化还是很多,但它有了一个框框,有一个类似标准的东西时刻准备检验你。

17.‌‌“姐姐‌‌”罗菁菁,按摩技师

‌‌“要是不让我下棋的话,就要了我的命‌‌”

6月3号那场比赛对他打击很大。他痛哭了一场。

我说小范,哭一场也挺好的,发泄发泄。他说,我没有发挥应有的水平,肯定是因为我以前太骄傲了,没有好好总结经验,在疫情期间我没有好好努力地下棋,才会产生现在的这个结果。

我感觉我跟他说的每一件事情他都能听进去,因为他接触的人也不算太多,他把我当做最信任最知心的姐姐,我说你可以去打打球跑跑步。他说,哎呀姐姐,我跑半个小时的时候就觉得浑身很累很乏。

因为他很阳光,我从来没想过抑郁什么的。咱不懂啊。我说小范你这锻炼都不够,你是小伙子,刚锻炼的时候比较累,差不多一个月之后就会好了。他就照我说的方法做。我说下棋的时候可不可以喝点咖啡喝点可乐?他说那倒可以,我说你喝喝试试。

6月11号他又来我这里,说,姐姐,我要回上海,因为他爸爸在上海那边办事,妈妈想回去,加上他这一个月没什么比赛,可是我不想回上海。我说,小范啊,你要是不想回上海,你和妈妈说一下,你在这边挺开心的话那你就别回去了。他说好。

6月13号北京二次疫情爆发了,他给我发了个信息,说,姐姐,我要回上海了,因为妈妈说,再不走的话就回不去了。因为他7月几号在浙江有比赛,我说那也好,你回上海吧。

他妈妈的确是很爱这个儿子,每次都给他买很多东西,吃得特别好。他有时不想吃,但又怕妈妈伤心难过,就让我侧面劝劝。后来有一次他妈妈来,我就跟她说,阿姨,小范长大了,小范这么胖了,别给他准备那么多好吃的……他那阵胳膊痒,一直在过敏,我还问他妈妈是不是给他吃海鲜了。

他回上海之前,我送了他一块止痒的硫磺皂。他跟我说,姐姐,你有心了。

6月20号,我给他发信息说,小范你在上海怎么样?他给我回信息说,姐姐,挺好的。我说那就好。我们这里六七月搞活动,他交了个押金就走了,我说小范要不你把钱给姐姐转过来姐姐给你把这个优惠留着。他给我转了一部分,我还给他垫了2000块钱。6月26号他还了我钱,最后跟我说,姐姐,你早点休息哦。

现在让我最感觉难过的就是……6月30号半夜两点多,我看到他发朋友圈说‌‌“对不起‌‌”。到早上6点,他删了,后来又发了一个。我们这个行业晚睡早起,我6点起来又看到,我想,小范怎么了?

你知道人就是这样的,如果我不让他转钱的话,可能就不会有顾虑。我想着是不是因为我让他转钱他不高兴了?小范是个太听话太乖的孩子,钱都是他妈妈保管,他身上只有一点点零花钱。我觉得我愧对他。所以当时看到他朋友圈感觉不对,我也没有联系他。由于顾虑没有跟他聊天,是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一点。

不知道他最后五天经历了什么。我听他妈妈讲,他最后对柯洁的几盘棋,第二盘他不是赢了吗,他跟他妈妈讲,他一直怀疑是柯洁让他的。

6月份的时候他跟我谈了很多,他的理想,他想干什么。他说他一直想读书,他心爱的女孩子不喜欢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学问太低了。他说想成为世界第一,想在北京买一套小房子给爸爸妈妈,带着心爱的人去旅行

虽然我们俩认识时间不长,但每次交流都是真心的。

每次小范给我发信息的时候,我都迫不及待想为他服务,他一定是累了才会来找我。他是很需要倾诉的,但离他太近的人他又不好跟他们倾诉。再一个,他怕被人拒绝。

刚认识的前半年,我俩基本没有聊过天,因为我不懂棋,我也不太注重,他下好他的棋,我给他做好服务,我就希望他每一盘棋都下好。他说,姐姐,要是每盘棋你都替我担心的话,那你每天都会紧张。他说,我从来没有把胜负看得很重要,只要我下的棋达到自己很好的状态就可以。

但是6月3号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他说他再也没有机会了,因为年龄大了。他跟我说,他已经参加过五次世界大赛了,世界冠军对他来说,是很遥远的事情。

那天他输了,哭了一场。到我这来,又哭了一场。他说他承认输棋,但输得太惨了,就是在中途他脑子一下子兴奋不起来,好像短路一样。他不能原谅自己。

平时他跟我聊棋聊得很多,一聊到棋他就非常兴奋。我以前想着得一个世界冠军能得几千万呢,他说,没有,姐姐,哪有那么多。咱不懂嘛。他说只有比赛了,赢了,才有钱。平时的工资很低的,就几千块钱。一年也就二三十万?真的没有多少钱。

他不光说棋,还拿着手机给我看,给我分析,说现在电脑上可以分析了,以前不可以的。一说棋的事,他真的特别兴奋,真的,他喜欢。

最后一次他不是说他头兴奋不起来吗,我就说,小范咱不下了,好好歇歇。他说,姐姐,要是不让我下棋的话,就要了我的命。

他很努力,有可能他的努力得不到他想要的,他就崩溃了。他太傻了,其实不下棋也可以干干别的,他那么聪明。再上个学啊,或者干个别的,他都能做好的。

下棋是他的命,加上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医生说他抑郁了,他又很为别人着想,他想他得病了——我是这样想的——家里本来也不是特别富裕,爸爸妈妈还要照顾他,他就成了家里的累赘了。他一直说,爸爸妈妈为了他没有自己的事业,没有自己的生活,尤其是妈妈。我估计这一次打击到了他,他觉得他活着也没啥用了。

我觉得那一刹那……他妈妈跟我讲,那之前他捏着爸爸的手,说,爸爸妈妈对不起。我感觉他内心一直在挣扎,我感觉他跳楼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能下棋了,因为他得了这个病。

他在我这里,参加各种活动买赠,累积充了六七万块钱,我不忍心给他做高项目,什么便宜给他做什么,让他花最便宜的价格得到最好的服务。最后他账户里还剩了53049块钱,我们老板一分不少地退到他妈妈的账户里面。我能为小范做的,就是帮他尽一点孝心,我感觉小范最后那么做,是想让爸爸妈妈过没有负担的日子,把生活还给他们。

现在,我不管在哪个地方,都觉得他没有去世。我感觉有一天他会来到这里,站在我的门口。

18.后记

左安门西滨河路的平行世界

范蕴若的意外发生后,有的朋友私下里对我表达过这样的猜测:小范对抑郁症存在误解。

上海棋界有钱宇平钱老患精神疾病‌‌“青春期精神综合症‌‌”的先例,至今仍需80多岁的父母照顾。外界也不免对钱老的‌‌“典故‌‌”有所议论。小范知道这些。但他也许并不清楚钱老的病与抑郁症之间,有着巨大的区别。

7月3日,范蕴若出事的第二天,韩国国家队主教练、中文很好的睦镇硕九段与棋手李喆聊起,2017年韩国国家队曾请过心理医生每月来棋院一次,每次给两三位棋手咨询,也举办过一次公开课。

‌‌“不过问题就是……我们女棋手都愿意进行咨询,而越是等级分靠前的男棋手越不愿意打开心扉和心理医生沟通……‌‌”睦镇硕说,2019年,他们停掉了心理医生的来访。

李喆追问男棋手难以接纳心理师的原因,睦镇硕说,‌‌“他们可能觉得如果自己有什么问题应该自己去解决。还有我个人觉得他们的自尊心比较强,对心理治疗有一种成见。‌‌”

从范蕴若在北京的住处,往罗菁菁工作的养生会所走,钻过一段立交桥下的三岔路口,会经过一条树荫交错的上坡路,叫左安门西滨河路。路两旁是立交桥延伸下来的立面,桥上的树木茂盛,立面上垂着藤蔓。仲夏的阳光投下的树影,落在窄窄的路面上。四围呼应,好像一条漏了洞的隧道。它与中国棋院南门前宽阔而明亮无遮的左安门西街呈东西向平行。南护城河隔开了这两条路,好像隔出了两个平行世界。

经过左安门西滨河路时,我会忍不住停下来想,这条隧道究竟会通向哪里。光影杂驳,人心底的曲径大抵皆是如此。阳光再猛烈,也总要有个容身的角落,可以躲藏。(完)

(罗菁菁为化名。感谢范蕴若的父母,感谢常昊、杨鼎新、辜梓豪、范廷钰、古力、李喆、周游、耿进、张学斌、丁凡和小罗姐姐的受访,尤其感谢野狐围棋和车莉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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