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 社會百態

施京吾:我看見那冰冷的心

作者:施京吾 波士頓書評 BOSTON REVIEW OF BOOKS

在我尚且年輕時候,曾為自己披過一件「文學青年」的外衣,並希冀藉此招搖一把,可當讀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克拉馬佐夫兄弟》以後,決定暫且把這件外衣扒下放在一邊,因為自己的經歷和閱歷都不足以理解陀老先生的深刻思想,僅憑對文字的感悟而缺乏思想的洞見,我懷疑自己能否走到陀氏精神之中。

此後,我一頭扎進歷史、思想文化史中盡情晃悠了一番,二十余年的荏苒,意識中的「文學性」早已被歷史-思想史的情愫沖淡,文學對我,已經從情感上的熱愛變成資料上的參考,而那件「文學青年」的外衣顯然已經過份光鮮和華麗。

近幾年,一位叫做索爾仁尼琴中國令人矚目起來,當然,他確實有讓我們仰視的道理,在另一個國度的暴政淵藪里,他寫下了《癌症樓》、寫下了《古拉格群島》這些足以使他不朽的著作,這使得一些讀者不斷發出「中國的索爾仁尼琴在哪裡」的感喟。但我知道的是,即便中國有「取火煮肉」的英雄,我們也未必能夠寫出索氏那樣作品,因為文學不單是種膽量的較量,更是一種文化傳統的比較,我們並非沒有出現過「有膽量」的烈士,比如林昭、張志新,相比索爾仁尼琴,她們的表現更加勇敢、結局也更加悲壯和慘烈,但她們只能成為林昭、只能成為張志新,而不可能成為索爾仁尼琴——我們完全秉承著不同的精神資源,很難如索氏一般以小說方式建立起宏大敘事結構,即便魯迅這樣的超級文豪在俄羅斯小說面前也自嘆弗如。索爾仁尼琴能夠用文學語言表達他的反抗,但如果以「壯烈感」作為衡量作家的標準,那麼林昭、張志新就是我們現成偶像,根本犯不著對著遙遠的索爾仁尼琴先生大作其揖。

2008年的8月3日索氏逝世,俄羅斯前總統、現任總理親自送別了這位俄羅斯英雄。

索爾仁尼琴在中國所引起的熱烈效應,勾起當年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時的記憶,在這兩位俄羅斯文學巨匠之間,我隱約感覺到他們存在著某種內在的、精神上的關聯,於是,我打算重新對陀氏進行一番審視。但我並沒有直接進入陀氏文本世界,而試圖先從他外圍進行考察,遂選擇了俄羅斯白銀時代最有影響作家之一德·謝·梅列日科夫斯基隨筆集《先知》,書的名字來源於他的首篇隨筆《俄國革命的先知》——說的正是我20年前放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位被高爾基譽為只有莎士比亞才能媲美的作家,卻在梅列日科夫斯基這篇漫長隨筆中遭到嚴厲批判,隨筆大量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家日記》中的話,這使我們看到了他近乎咆哮的語言,令人驚悚不已。陀氏由空想社會主義者一轉而為虔誠的東正教信徒,他反對專制,反對地上的國,認為只有他和他的俄羅斯才是上帝的選民,他不能看到偉大的俄羅斯在沙皇統治下走向墮落,陀氏讚美自由,但不是人民主導的自由,而是由地上的天國——即俄羅斯主導的自由,由此他反對沙皇,反對沙皇的原因不僅因為沙皇的專制,更因為毀壞了俄羅斯。他的偶像是彼得大帝和普希金,是一種充滿征服感的世界,在他看來,俄羅斯不但要成為俄羅斯,更要成為世界。對,他希望:「最有力的俄羅斯會讓整個歐洲粉身碎骨」,他聲稱:「世界上沒有什麼能夠戰勝俄羅斯」,他惋惜:「1812年我們從身邊趕走拿破崙以後,沒有與他講和,條件是讓我們擁有東方,他擁有西方」;對,他為俄羅斯預言「征服亞洲的必要性」,他叫囂:「向亞洲進軍!向亞洲進軍!」他宣布:「……整個亞洲將響起轟鳴,傳到它最偏僻的疆域。讓在這各民族的億萬之眾之間,直到印度,甚至在印度之內,請吧,生成對白沙皇不可戰勝、對他堅不可摧的信念……」陀思妥耶夫斯基將此標榜為「俄羅斯對其他民族兄弟般的愛」。到這裏,梅列日科夫斯基冷峻地說陀氏:「不只在宗教思想中,而且在政治行動中,不只在理論上,而且在實踐中:俄羅斯首先將吞噬歐洲,然後亞洲,最終整個世界。」並且將此斥之為「血腥囈語」。是的,我無法忘記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代,正是中國最為落難的時代——這裏無論如何少不了俄羅斯寫下的那一筆,而且是最為傷痛、最為血腥的一筆。

20世紀初的梅列日科夫斯基,是一位懷揣思想的著名作家,他在《俄國革命的先知》一文中,認識到了陀氏思想中的兩面性,一面是人類背離上帝之後的無助,一面是重建上帝之國的艱辛。他站在自由主義的立場對陀思妥耶夫斯基進行了批判,同時他認為,只有通過批判才能體現對陀氏的愛。我以為,高爾基對陀氏做出的是種文學的判斷,而梅氏則做出了思想的判斷。

梅氏以同樣的立場,在《小紅帽》一文中對另一位俄羅斯作家司徒盧威進行了批判,司徒盧威站在民族沙文主義立場的角度宣示了自己的愛國主義,司徒盧威的理念是:為了不被吃掉,應該吃掉別人;一個民族對於另一個民族就是野獸。他說:「一切弱國都是強國的獵物。」梅氏稱這樣的愛國主義「齷齪」、比「動物的愛國主義」更庸俗。

到這裏,也許我們該向梅列日科夫斯基表達一番崇高敬意了——可是別忙。他為了表達自己的自由信念,他早在1907年說過這樣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俄羅斯滅亡就滅亡吧,只要神話能復活就行。」他甚至更進一步地說:「我愛自由勝過愛家鄉:因為奴隸沒有家鄉;而如果作俄羅斯人意味著作奴隸,那麼我不想作俄羅斯人;而如果在對自由這樣的、以至於可能要摒棄家鄉的愛里蘊含的是『庸俗陳腐的極端主義』——我想作庸俗陳腐的人。」

一個思想家能夠如此坦蕩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本來是件激動人心的事,多麼深刻、多麼申明大義的語言啊!梅列日科夫斯基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他與社會主義之間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思想上他是敏銳的,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之間也確實存在著從理論到實踐的衝突和矛盾。然而,當他用行動履行他理想的時刻,還是這個梅列日科夫斯基立刻變得無恥和骯髒起來:1941年6月22日,在希特勒領導的法西斯德國向發起進攻的當天,正是他,在德軍佔領的巴黎發表廣播講話,號召德國消滅蘇聯(這裏強調一下,他號召消滅的是蘇聯而不是俄羅斯),他讚美德國法西斯對蘇聯的侵略是新的十字軍東征。儘管他對希特勒完全沒有好感,希特勒在他眼下早已是一個板上釘釘的「白痴」,但只要消滅布爾什維克,就是同魔鬼打交道也行,他為此把希特勒描繪成一個偉人、並且搖身一變,被冊封為「聖女貞德」,此外,他還和墨索里尼沆瀣一氣。

每一個人都有表達自己思想的自由,梅氏可以不愛蘇聯,也可以痛恨蘇維埃,但是,梅氏沒有倒在自由主義胸膛,而是一頭扎進法西斯主義的懷抱,並且盜用了「自由」的名義。一個人,對國家可以做出政治的、或者意識形態的背叛,但絕不能在精神和原則上出賣祖國。

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了俄羅斯的利益要征服世界;司徒盧威為了俄羅斯不被吃掉,便把自己打扮成狼;而梅列日科夫斯基為了反對蘇維埃則不惜毀掉祖國——這難道是北極熊的特有性格?

這使我感到了俄羅斯思想中的偏執一面:他們愛上帝,也愛俄羅斯,可是卻很難斷定他們和愛俄羅斯一樣愛世界、愛人類。

由此,我還產生一個頗為叵測的推斷,作為喬治亞人的斯大林為什麼會瘋狂地荼毒俄羅斯那些最優秀的知識分子?是不是因為俄羅斯人的偏執導致斯大林因恐懼而殘暴呢?而今俄羅斯與喬治亞的爭鬥,是不是又可以理解為對斯大林曾經殘暴的一個回報?我沒有答案,理性也不允許我如此草率地演繹。

俄羅斯思想是偏執的,偏執只對藝術有利。我們看到了黃金時代的普希金、托爾斯泰、列賓和柴可夫斯基,也看到了白銀時代的梅列日科夫斯基、阿赫瑪托娃。一流的藝術,不僅對於作者、讀者,對於民族、國家都是一種當然的榮耀,而一流的思想家則是人民的福祉,他將引導這個國家行走在和平、安寧和幸福的道路上,這一點,俄羅斯做的遠遠不夠——直到如今,我也沒有想像出,誰是俄羅斯具有世界意義的思想家,普列漢諾夫算嗎?布哈林算嗎?別爾嘉耶夫算嗎?他們是俄羅斯的,但我很難承認他們同樣也是世界的。一個在思想上缺乏世界性構建的國度,是不成熟的。以此來觀照中國當今思想學術界,簡直是一片狼藉、慘不忍睹。在當代,有個相當活躍的思想群體叫做「新左派」,他們與我一樣的漢人漢像,也都在用漢字寫作,但他們,一面向各種威權頻送秋波,論證各種威權的重要性,在公然為權力張目同時卻無視權力對權利、自由的步步蠶食,人民被壓迫在逼仄的空間里苟延殘喘,如同行屍走肉;另一面,他們操縱舶來的思想,用難以卒讀的文字,肆無忌憚地破壞和摧殘漢語言的文辭之美。由此等漢語編織水平基本不及格的群體構成的「思想家」們所提供的、形同夢囈般的「理論思想」,倘若能夠成為一個國家發展的理論依據,那真叫咄咄怪事——說來原因相當簡單:若非同類,誰能聽懂他們的鬼話連篇。無論如何,俄羅斯畢竟與歐洲一體,在當今世界圖景中,歐洲(當然也包括)通常意味著就是世界中心,上帝的一抹餘暉多少也能俄羅斯人帶來些許溫暖:赫爾岑、舍斯托夫們用自己的思想與歐洲悄然接軌,而別爾嘉耶夫不也混跡於一大堆存在主義大哲的隊伍里不分彼此么——儘管存在主義最熱烈的火焰燃燒在法蘭西。

一個國家的思想家們如果不能給其人民提供強大的思想武器,這個國家、民族是無法昂然站立於世界之林的。

由此,我反而理解了索爾仁尼琴在美國對西方的批判——1978年6月8日,他在美國哈佛大學發表演講,批評西方實利主義和自由主義,此後,他還不斷批評西方的道德墮落。我無法知道他在對美國發出批評時的心態,但我知道,在美國的土地上,他可以自由地批評美國,而他本人卻剛剛「古拉格群島」流放歸來——在蘇聯批評美國他會同樣、甚至更加地安全,但這將使他的批評變得毫無價值,而在蘇聯批評蘇聯,等待他的正是「古拉格群島」——美國沒有「古拉格」、也沒有「真理部」,從全世界範圍來看,無論在哪裡,批評美國永遠是件划得來的買賣,都將以極低成本換來巨大效益,恰恰,這正是美國之所以成為美國的一個重要依據。此外,我也理解了他在拒絕葉利欽頒發「俄羅斯最高榮譽勳章」後轉身卻接受了普京為其頒發的「文化教育領域傑出貢獻國家獎」,索爾仁尼琴對普京的欣賞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彼得大帝的欣賞其內在精神是一致的:索爾仁尼琴的普京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大帝,剛好我們知道,現在不正有人把普京尊稱為「普京大帝」么?2008年11月20日,俄羅斯杜馬通過一項議案,將總統任期從4年延長至6年——立刻有人說這是為普京重新擔任總統而鋪平了道路——彼得歸來?

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到梅列日科夫斯基再到索爾仁尼琴,他們是俄羅斯不同時期最優秀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可在他們身上體現更多的是一種特殊的俄羅斯情結,當歷史需要他們真正面對自由的時候,他們卻和自由產生了心靈的隔膜。

有人說索爾仁尼琴是俄羅斯的良心,更有人說他是世界的良心,然而,在索爾仁尼琴深邃眼神的背後,我彷彿看見一顆俄羅斯冰冷的心,一種對世界的冷酷。

施京吾:文史學者,隨筆作家。 在《隨筆》《同舟共進》《炎黃春秋》《財經》《中國經營報》《讀書》等國內知名報紙發表文章約百萬字。

喜歡、支持,請轉發分享↓禁聞網責任編輯:金蘭
贊助商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