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評論、關注點贊

  • Facebook Icon臉書專頁
  • telegram Icon翻牆交流電報群
  • telegram Icon電報頻道
  • RSS訂閱禁聞RSS/FEED訂閱

雨村讀書

2019年09月06日 4:44 PDF版 分享轉發

來源: 記憶 作者: 朱特

我是1964年上的中學,在中學里正兒八經地讀了兩年課本,然後是丟開課本鬧「革命」,胡打混鬧又是兩年。待到1968年秋天我不到18歲的時候來到雨村插隊,成了那裡的新農民。說起來我是「初四」的文化學歷,但實際和半文盲差不了多少。

那會兒是知識大貶值的年月,流行的說法是看一個青年是不是革命的,就看他能不能和貧下中農相結合。讀書多的人不吃香了,吃香是大老粗,所以我在小村裡就跟老鄉們說我是一個大老粗。自稱老粗也並非真的以「革命者」自居,那會兒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革命了,可在來小村之前我好像懂來著。來到雨村和那些老高三的比,我才知道了自己「初四」的文化水平的確「粗」了點兒。

有了對照的鏡子,心中那從未泯滅過的求知慾望又在那時迸發出來。與知識大貶值相對應卻是圖書的金貴,書成了彼時的稀有物件,想找本書讀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朝夕相處的幾位仁兄雖然是書香門第,但帶到小村裡的書籍並沒有什麼,這內中的原因不問也知。

從他們那裡我最先得到是高中物理教課書。教課書也是書,翻開看看覺得有點意思,便試著學習,不懂的地方就向同一炕頭的仁兄請教。學到自由落體時難度加大,我的那點數學底子太潮,有點接濟不上了。此時,一位仁兄道一聲:「我們學了這麼多年有什麼用,還不是在這裏修理地球。」我一聽,也是。於是課本完璧歸趙。現在想起這位仁兄的話仍是別有一番滋味。

接著又從葉公處討來一本中英文對照的小說《蘋果樹》。書的主人英語極好,據說在校時他的英語課是免修的。這是他的「教課書」,我當然只是看中文。說來慚愧,到這時為止,在我的讀書記錄中都是國產貨,這是我讀的第一本外國愛情小說,一個美麗而又凄涼的愛情故事,書中那個為愛而殉情的女孩兒,讓我五迷三道了好幾天。這本書打動了我,讓我記住了它。在圖書開禁后,我特意去外文書店把這本薄薄的小冊子請回了家,雖然我的英語水平依然是只認識26個字母。留下它,是留下我的一段生活。

《古文觀止》也是從葉公手裡借的。那書看著就透著有學問,封面古色古香,翻開:繁體字,豎排,從右向左讀。這本書只讓我興奮了一天,在我手上捧了不到一個星期就送了回去。它的文字對我來說堪比天書。讀書中的知難而退,也許是我的一個優點。這樣做,會讓一個人保持閱讀中的愉快,但不會讓人學有所成,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後來我又從鄰近村的那裡得到了兩本魯迅全集。當然是看完一本再換一本,而且一定要保護好。讀這兩冊書時,二餅子曾意味深長地對我說,老三是魯迅問題專家,讀不懂的你可以向他請教。我沒有往心裏去,只想看完這本再向書主換下一本。這位書主是一位落了難的「官二代」,帶來一箱子圖書。我囫圇吞棗地讀完魯迅的書的后,又從他那裡得到兩冊大躍進時代北京大學的學生編寫的中國文學史。據說這是大躍進的產物。這兩冊書吸引我的是那些引用的古詩詞。我覺得古人寫的東西比寫這本書的大學生們強多了。還找一個小本子揀自己喜歡的抄了一些。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到了一本內部刊印的《唐宋詞35首選》。這個小冊子可能是京城裡哪個中學在文革前自印的教學參考書,封面封底沒有任何修飾,白底黑字素麵朝天,簡體字,橫排,當然是從左向右讀,還有簡約的註釋。現在想來,這35首詞作,應該是經典中的精華。它怎麼到我手裡來的,又是怎麼離開的,我早已經淡忘了,但它的到來卻註定了我一生的喜愛。中國古典文學中的這朵奇葩從此便伴隨著我的讀書生涯,地老天荒。

這本不足30頁的小冊子輾轉到我手中時正值秋收初始,生產隊讓我看青。看青是個單兵作戰的營生,不必隨大夥下地,時間上可以自由支配,只要大田裡無人勞作了就是我下地的時候,不讓牲口家畜和「階級敵人」破壞地里的莊稼就算是完成了任務。

有了這本小冊子,單調孤寂的看青營生不再顯得乏味。先人們那些抑揚頓挫的長短句,充滿著律動,隱含著無音符的音樂,或慷慨激揚,或淺吟低唱;不論是橫刀立馬仰天長嘯的英雄霸氣,還是長亭相別折枝楊柳的百轉柔情,都讓我驚嘆天地間有如此美妙動人的文字。

那幾天我在地里轉悠時,只覺得天地之間變得更加闊大起來:頭上是高天白雲,腳下是廣袤田野,遠處是逶迤青山,讀到興奮之處就大聲吼將出來,反正周圍無人,不管發音正確與否全然不顧,以我的那點可憐的語文底子自我解讀詮釋,只求心領神會,不求詞意達詁。從那時起,這本毫不起眼的小冊子如同潺潺溪流把我引向浩瀚無際的海洋。

這本小冊子並沒有在我手裡停留多長時間,當它離我而去很後悔沒有把它抄下來。

在高原的小村裡我只待了短短的3年,雖然正是讀書的黃金年齡,但所讀書目乏善可陳,大好光陰虛度,真是「老矣真堪愧,回首望雲中」。

朱羅軍印象

朱羅軍和我同姓,一筆寫不出兩個朱,五百年前我們是一家。朱羅軍是京城女十中六七屆的初中學生,是我們這個「飯糰」中的一分子。

我們乘同一列綠皮車離開京城,同一天來到雨村。她可以不來雨村的,據新國同學說當時班裡只有四個名額,本來沒有她,但朱羅軍「非常革命,爭強好勝」,堅持要和同學一起到內蒙古插隊。她央求新國同學幫她到安置辦遊說,在內蒙古來京接收知青的幹部前說好話。爭取到名額后,她的母親不同意她去內蒙古插隊,還把戶口本藏起來,又是在新國同學的幫助下說服了她的爸爸媽媽才得以成行。這些我都相信,我離別京城時內心何嘗沒有被忽悠得忘乎所以,懷揣著大志向?多少年後才知道自己被人耍了。

新國同學曾寫過一篇懷念朱羅軍的文章,感情很真摯,道出了對老同學的一份真情與懷念。讀了她的文章,我眼前浮現出這位昔日同在雨村插隊的同學。

在我的印象中朱羅軍仍然是40多年前的樣子:個子不高,大眼睛,兩條小辮,面色微黑,方下巴顯示著性格堅毅有主見,最初行為舉止隱隱流露出當年革命小將的風采。在五個女生中她是最能幹的一個,這和在家是長女有關係。我們在一個知青點里共同生活了三年,但過話實在有限。話不多一則雨村知青男女界限分明,再則她的性格有點內向,三則或許與我的性格頑劣脾氣暴躁有關,我和她曾有過爭吵。

那還是在小營子的時候,入冬時節男生只剩下我還沒有回家,女生那邊也只有朱羅軍和另外一個女生沒有回家。朱羅軍是因為她的父母在遠離京城的江西省五七幹校,她無錢探親也不想給父母增加困難;那個女生是陪她一起過冬的好姐妹,她們要在雨村熬過漫長的冬天。我沒有回家。不是不想回家,而是想和大營子的阿生相跟著走。

為了回家,我把集體戶的食油拿了不少,和阿生打路上吃的乾糧。這事做得實在不應該,更不應該的當朱羅軍她們批評我時,我卻蠻不講理粗野之極。我想這種表現一定傷害了朱羅軍,或許就此在她內心深處把我劃在了另類。

新國同學說朱羅軍能幹,不怕吃苦,學農活也快,這都是真的。但我更記住了她的多才多藝。能歌善舞的她曾經是公社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演員,經常到各村演出。1969年的夏天我到大青山裡當修路的,朱羅軍所在文藝宣傳隊到工地上作慰問演出,那是我第一次看她演出,也是唯一的一次。

演出是在晚上進行的,山溝里不大的民工營地上整理出一個土檯子,電燈不夠亮又點上了幾盞(燒煤油的)汽燈,把民工營地照得雪亮。民工們早早地吃過飯,把個土檯子圍起來等著看演出。朱羅軍就和她的隊友們在土檯子上面唱歌跳舞,用文藝的武器批判封資修和他們的孝子賢孫,歌頌文化大革命。記得她好像扮演了白毛女裏面的喜兒,與一位男演員演了其中一個片斷。

我現在記不得與她打沒有打招呼,演出沒有看完就和也是當民工的知青回工棚聊天去了。我只記得這次演出對民工們來說如同一個盛大的節日。夏天大青山裡的夜晚也是很涼的,有的民工就披著花花綠綠的被子觀看演出,站在高處看下去煞是有趣。

第二天宣傳隊離去后,演出的餘韻仍在山溝里飄蕩了好幾天,成了民工飯後茶餘的一道細嚼慢咽的大菜,許多老鄉也都知道了我和那個演喜兒的知青是一個集體戶的。可見朱羅軍給民工們留下了深刻印象,成了她的「粉絲」。

如果說我和朱羅軍有過親密接觸的事,就是她當了雨村的赤腳醫生後為我們打防疫針。那個晚上在小學校的教室里,每個人都要和她親密接觸,當然我也不例外。問題是當所有的人都打完針后,卻沒有人能給她注射疫苗【小編推薦:顯微鏡學家發表對四家疫苗公司的成分分析】了。當時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是好時,我突發神經自告奮勇提出由我給她注射疫苗。這是我最好的表現機會,出風頭是一,再則也想讓她改變對我的看法。

在場的人都用疑惑的眼睛看著我,我很自信地說沒有問題。心裏卻想,這打針還比我駕牛犁地還難嗎?當她信任地把注射器交給我的時候,面對她的手臂我的手卻無緣無故地哆嗦開了。從來沒有拿過注射器是一回事,當時的心情突然起了變化,這一針下去萬一有個好歹可怎麼辦?一分鐘前還是豪氣衝天的我此時卻汗流浹背。人就是這樣的一個怪物!注射還是由她自己完成的。我不知道那天的舉動給她留下什麼記憶,也永遠不可能問她了,於我卻是赧然而退。

我在呼和當學徒工時,有空就回去看望還留在村裡的弟兄們,這時朱羅軍既是赤腳醫生又在大隊部管理藥房,不用再到大田裡「上班」了,這樣的工作對留村知青來說是相對輕鬆的好營生。聽說,她對此項工作很喜歡,工作起來也很認真負責。我回村和她見面也只是打個招呼,沒有多餘的話。

雨村個別老少爺們有阿芙蓉癖,無正宗品牌就尋找替代品。在村裡時有村民讓我回京后想辦法買大瓶裝的止痛片。那時商品都稀缺,止痛片也是稀缺的俏貨。起初並不知內里,後來才明白那裡有嗎啡的成分,可作阿芙蓉的替身。我在地頭歇工時,看到有後生家圍在一起用錫箔紙燒藥片,吸那藍色的煙。我也起鬨架秧子湊熱鬧吸了兩口,一股怪怪的味道,沒覺出好來,還不如田二給我的小玉蘭花花煙葉。

朱羅軍管葯,葯里包括止痛片,有嗜好的老少爺們自然是就近取材。朱羅軍的革命性不允許她對社會惡習姑息遷就,於是,矛盾不可避免地爆發。個別倚仗著貧下中農身份的煙民無法解脫煙癮,就用惡言穢語發泄內心的不滿。有人勸她何必那麼認真,誰要就賣給誰好了。但朱羅軍回答是:「要堅持革命到底的大無畏精神,與那些不良作風斗到底。」精神可嘉卻也顯出怪異。原本與村民關係很好的朱羅軍常常與村民吵架。

那時,我們十個人的「飯糰」只剩下三四個人,每一次有人告別「飯糰」對留下的人都是一種精神上的打擊,當女生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心中的鬱悶無人可排遣,受到的委屈也無人訴說。她越來越多地把自己關閉在小屋裡,不和僅有的幾個知青接觸。朱羅軍此時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壓力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終有一天,村裡人們發現她病了,病得不能合理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了。當她的父親來村裡接她的時候,她竟然不見父親,表情古怪地發誓堅決不離開雨村,要在這裏插隊一輩子,做一個鐵杆紮根派。看到這種場景,當父親的只能是心中泣血。

這時她來雨村只有六年的時間,一個鮮活的女兒家成了精神紊亂的重症病人。

又過了幾年,我得到了她最後的消息:因病去世。朱羅軍是唱著歌來雨村的,歌聲猶在,人已凋零。新國同學說如果朱羅軍不來雨村也許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可是生活沒有假設。

但願朱羅軍在那邊沒有煩惱。

多餘的話

知青的全稱是知識青年。經歷過十年浩劫的人說起「知青」這個詞都明白它的特定含義,即當年曾經的青年人。這代人現在都是六十齣頭的人了,但還是自稱或互稱為「知青」。第6版的《現代漢語詞典》已經把知青的這個義項收了進去。

當年的知青群體早已煙消雲散不復存在。這個群體的成員經過上山下鄉運動的落潮已經分化並融入了社會的各個階層,除少數幸運者在改革開放中成為時代的弄潮兒,絕大多數都是社會底層的一分子,在社會的轉型中經歷了新的磨難。如果說當年上山下鄉運動還在進行的時候知青群體還有著共同的訴求,那麼在社會多元化的今天,已經沒有人再以知青的面目提出什麼經濟與政治訴求。那些有過知青經歷的、有著話語權的頭面人物,則是代表著他們的集團利益在言說。知青已經成為歷史。

現在維繫知青人的紐帶只是當年的共同經歷。雨村的知青也正是因為有了共同的生活歲月,多少年來都保持著濃厚的插隊情誼,不管現在的身份有什麼不同,但在知青名下就都一樣了,時不時地聚在一起話當年。這種情感也是生活的饋贈吧。

我將陳年往事翻撿出來並晾曬一番,多半出自懷舊情結或是獲得訴說之後的滿足。二餅子當年說過一句外國名言: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是常青的。當時我不懂,請教三哥,三哥給我講了我還是不明白,直到過了好幾年才體會到了它的真諦。現在當我把那時的生活用文字表述出來時,我又想到了這句話。因為我的文字功底欠缺,生活的多面性用文字表達出來總是缺乏立體感,缺少色彩。所以當我寫了幾篇作文之後,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是我的真實生活嗎?我感覺到在文字之外還有著另外的,無法用文字表達的諸多方面。

在我回憶往昔並從中找尋更多的細節時,我陷入困惑:我的敘述會不會美化那時的生活?美化那個荒謬的時代和那個已經被歷史證明徹底失敗並是摧殘青年人的上山下鄉運動?當年我被社會的大潮裹挾而來時,除了一腔熱血與青春的幻想外不知道今後會發生什麼。3年後,當我離開它時,沒有凄凄惶惶一步三回頭的不忍離去,有的只是一種解脫,一種終於熬到頭的心情,沒有痛苦只有輕鬆。

離開雨村之後,它便常常入夢。只不過夢中不是留戀的難以忘懷的歲月,而是因為我的招工手續不全又被工廠退回雨村重操插隊舊業。為此我常常在據理力爭時從夢中醒來,摸著過速跳動的心口充滿著莫名的感覺。同樣的夢境在許多年裡重複出現。我曾向插友說起過,竟然不止一位插友說類似的夢境也把他們從夢中驚醒。怪哉,莫非在潛意識裡,雨村竟是我們的夢魘?

在我敘述的生活的背後是充滿謊言的時代,是全體國民在充滿帝王思想的君主與專制權力的魔杖下瞎折騰的時代。知青,實在是20世紀中國特色國情下的一個怪胎,從它的孕育到誕生都是瞎折騰的結果,它註定長不大也成不了氣候。一代知青就成了瞎折騰的祭品。

我對於青春的回憶是經過時間的淘洗、留在大腦皮層最深刻的那些細節,是不會消失的記憶。不管社會環境如何惡劣,物質生活多麼匱乏,青春總是美好的,青春總能在生活中找到快樂的因子。光陰似水悄然逝去,長溝流月去無聲,青春已遠。幾十年來一介草民為了生活東奔西走,既有生離死別也經歷了社會的動蕩,既領教了掌權者為了捍衛權力採取的嚴厲手段也看到了大佬們的各式嘴臉。所有的風風雨雨,那雨村就是開頭,於是它在我的心中就珍貴起來。逝去的青春自己珍惜,把那時歲月的碎片撿拾起來就是為了記住。記住我曾是知青,那是我的青春時代。

(全文完)

《記憶》2015年8月31日

喜歡、支持,請轉發分享↓Follow Us 責任編輯:周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