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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響人生

2024年05月03日 6:42 PDF版 分享轉發

——紀念指揮大師李德倫逝世一周年 2024-05-03 06:05 來源: 孤琴 作者: 巫寧坤

一九七七年三月下旬,我還在蕪湖安徽師範大學任教。一天下午,閑來無聊,我遛到一位中學教師家去串門兒。和我一樣,他也是五七年「反右運動」的犧牲品。朱老師原是上海政法學院的專業教師,戴上「右派」帽子后流放到蕪湖,「摘帽」后服從分配留在當地,到一家中學教英語。我倆一見面就發起牢騷來,說「文革」雖已結束半年,文化生活仍然死氣沉沉。他家已有一台黑白電視機,多少可以消遣,可是他說:

「電視節目還是老一套,除了宣傳還是宣傳,也沒什麼好看的。今年三月二十六日是逝世一百五十周年紀念,世界各國都舉行紀念,咱們卻無聲無息。」我說:「『文革』期間,貝多芬受過批判,還沒平反哩。」不過,朱老師知道我下崗多年,家裡窮得連一台收音機也沒有,更別提高檔商品電視機了。於是他打開了電視機,調到中央台,也讓我消遣一下。怎麼也沒料到,我們在電視屏幕上看到的竟然是中央演奏貝多芬的C小調第五交響曲《命運》,擔任指揮的是著名指揮李德倫。《命運》驚天動地的旋律震撼了我們久經禁錮的心靈,我們相顧無言,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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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以前,李德倫曾多次指揮過《命運》交響曲,在和其它大城市演出。可是,這一次演奏卻是不同凡響。不僅十年浩劫期間,西方古典音樂被打入冷宮,而且這次紀念貝多芬逝世一百五十周年的演出,直到上演前夕才得到中共中央政治局批准。多難啊,一部在文明世界家喻戶曉的經典交響曲,要在「撥亂反正」的中國大陸上演!年已花甲的李德倫,他打了多少報告,跑了多少趟衙門,費了多少唇舌,冒著多少挨批挨斗的風險,才為爭得了重返樂壇的權利。一曲《命運》敲響了「文化大革命」的喪鐘,一曲《命運》喚醒了萬馬齊喑的文化沙漠,一曲《命運》也歌唱著李德倫的交響人生。

李德倫鍾情交響樂由來已久。早在他一九四零年考入國立上海音專之後,一九四四年,音專還沒畢業,他就組建了「中國青年交響樂團」,當時就演奏過貝多芬的第五和第六交響曲。與此同時,他追求進步,早就加入了中共的地下黨組織。一九四六年十一月,李德倫帶著歐陽予倩捐贈的樂器和自己的大提琴、樂譜等搭乘一架「調處執行部」的美國C47型飛機飛往延安,樂譜中就有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總譜。在延安,雖然一九四六年七月新建了中央管弦樂團,但是根本不可能搞什麼西洋交響樂。

一九四九年二月一日,李德倫身穿解放軍的土布軍服,滿懷豪情,帶領中央管弦樂團隨大軍進入北平。解放以後,他認為可以踏踏實實地搞音樂了。他忍不住在心裏問:「難道貝多芬的作品里有毒嗎?老百姓聽了會中毒?怎麼就不能演交響樂呢?」可是,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他的願望與現實格格不入。

一九五三年八月,李德倫奉派隨同第一批中國學生一千人到達蘇聯留學,在音樂學院開始了研究生生涯,學習指揮,為期四年。在幾位著名的蘇聯指揮教導下,他的指揮藝術突飛猛進,作為一名優秀研究生,在莫斯科多次舉行個人音樂會。一九五五年秋開始,由國家巡迴演出局安排,他先後到一些大城市演出,曲目往往包括《命運交響曲》。一九五七年三月二十六日,莫斯科音樂大廳舉行紀念貝多芬逝世一百三十周年音樂會,由他指揮蘇聯第一流的國家樂團,演奏《埃格蒙德序曲》、《第五鋼琴協奏曲》和《命運交響曲》。

在莫斯科深造期間,李德倫深受俄羅斯人民對交響樂的熱愛感染,決心回國后大力推廣交響樂。誰料到,一九五七年九月,懷揣著滿腹的理想回到北京,正趕上「反右運動」高潮,有人檢舉他在蘇聯期間的「錯誤言論」,李德倫受到嚴厲批判,倖免於一頂「右派」帽子。一九五八年一月分配到中央樂團擔任指揮,在一次次政治運動和音樂界「土」與「洋」兩條路線鬥爭中,想方設法促進交響事業的發展,先後在北京等大城市指揮過若干西方古典交響曲的演出,其中包括貝多芬的第五、第六、第九交響曲和蕭斯塔科維奇的第五、第六、第十一交響曲。每次正式演出前,李德倫為聽眾介紹交響樂和其中的各類樂器,深入淺出,十分風趣生動,這是他在普及交響樂過程中的一個創舉。

好景無常,一九六三年十一月起,毛澤東接二連三對文藝界作了批示,痛斥「許多共產黨人熱心提倡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藝術,卻不提倡社會主義藝術。」音樂界的左派便認定「交響樂是一個有史以來為資產階級服務的頑固堡壘」,「洋、古、大」的交響樂立即銷聲匿跡。李德倫感到無所適從,憂心如焚,勇敢地提出「要殺出一條血路來,把交響樂搞下去。」

他哪裡料到,「文革」浩劫臨頭,不僅外國音樂一律禁演,交響樂成了「大毒草」,李德倫本人和中央樂團其他黨委成員都成了「黑幫」分子、「牛鬼蛇神」,批鬥、勞改、抄家、關「牛棚」是家常便飯。到了運動中期,江青為了「革命樣板戲」要搞「洋為中用」,便「解放」李德倫,交給他用交響樂為《紅燈記》、《沙家浜》等革命京劇伴奏的任務。李德倫苦心孤詣在夾縫中求生存,藉此為交響樂保存一線生機。一九七二年,基辛格訪問北京,中央下令要中央樂團為他舉行音樂會,李德倫明知樂團業務荒疏,但這是政治任務,他也不得不倉促從命。在選擇曲目時又踫上難題,李德倫提出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卻被江青否了,她認為《命運》是歌頌「宿命論」的。李德倫無可奈何,指揮中央樂團湊合著演奏了《田園交響曲》。他痛感到演奏質量不高,一九七三年,竟冒著重新挨批挨斗的風險,指揮樂團練了十個交響樂作品。

「改革開放」以後,李德倫不失時機,不顧來自「極左」的干擾,重新為普及交響樂奔波。一九七九年,他提出了一個交響樂工作的改革方案,其中包括「建立一個專業的音樂廳;除排練規律化外演出也要規律化,要有一年一度的音樂季;普及工作以交響樂為主,不能改行;加強國際交流」等等。一九八零年,中央樂團一共排練演出了二十六套節目,超過了以往二十幾年的總數。在對樂團提高的同時,他還在北京和全國其它大、中城市作交響樂欣賞講座,每年平均要講五十次。一九八六年一月四日,李德倫為之奮鬥多年的北京音樂廳終於舉行了隆重的揭幕儀式,從此交響樂在北京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李德倫除了在北京市內和郊區指揮中央樂團演出,還到其它大、中城市指揮當地的樂團演出,而且率領中央樂團到台灣、香港和澳門訪問演出,曲目包括貝多芬的《A大調第七交響曲》、柴可夫斯基的《降b小調第一鋼琴協奏曲》、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鳥》等等。

國際交流方面,李德倫多次應邀分別到美國、加拿大和一些歐洲國家進行指揮演出。許多世界著名的音樂家相繼來北京訪問。一九七九年春,著名指揮小澤征爾率領的波士頓交響樂團和《中央樂團》合作演奏了《命運交響曲》。隨後,美國著名的家艾薩克·斯特恩與李德倫合作演出了和勃拉姆斯的兩個小提琴協奏曲。斯特恩還帶來了一個攝製組,把他的所有排練、演出、教學活動都拍攝了下來。這個紀錄片《從毛到莫扎特》在美國和中國都轟動一時,並獲得了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二十年後,斯特恩應北京國際音樂節的邀請再次訪華,並與李德倫合作演出當年他們曾經演出過的莫扎特《G大調第三小提琴協奏曲》。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九日傍晚,李德倫年逾八旬,體胖多病,又值肺炎大病初愈,坐在輪椅里由四名弟子推上指揮台,和白髮蒼蒼的斯特恩實現倆人二十年前的相約,共同奏響了一曲「世紀絕響」。

二零零一年十月十九日,久病的李德倫在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聲中謝世。後來,一部《命運交響曲》的錄音伴隨他的骨灰下葬。他在病中對女兒說過:「我一生就做了一件事:發展中國交響樂。」他的交響人生是一次艱苦卓絕的長征,萬水千山,鞠躬盡瘁,李德倫無愧於中國大陸「交響樂之父」的稱號。

選自巫寧坤著《孤琴》,允晨文化出版, 2008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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