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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在巴黎撞见老木

2020年11月29日 10:47 PDF版 分享转发

转自:新世纪,文章内容并不代表本网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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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欧阳懿、Jing Zhang和其他133位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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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芷明是我的法文书译者,我在她家住下。那一晚,她请了不少客人。我印象最深的是马德升,坐在轮椅上,下半身几乎没有,上半身却激情万丈地朗诵诗歌。三年後,他居然在号称“东京宫”的现代艺术馆,《六四.我的证词》法文版发布会上,当着几百号老外,以同样的激情朗诵我的狱友李必丰的诗,令我差点掉泪。马德升的油画,一块岩石就占据一面墙,真不知高位瘫痪的他是怎麽创作的,难道手握画笔飞起来吗?他在练一种濒临失传的气功,以抵御往往突如其来的、致命的疼痛,他一次次从鬼门关被遣返,并且对做爱保持超健康的向往,神仙啊。如果马德升要造个宗教出来,老廖我愿做他第一门徒。雕塑家王克平在马德升斜对面,他俩在三十多年前的西单民主墙时期一块鼓捣“星星画会”,现在仍是一静一动的一对儿。王克平沉默寡言,如自己创作的木雕,蕴藏着无尽沧桑。而高源和魏晓涛不用蕴藏,沧桑都写在脸上。侯芷明如一位母亲,招呼着一圈儿中国老小孩坐定,才翻箱倒柜,抱出一大瓶红酒,1989年6月出品,足有三公斤。她说最有资格喝这瓶酒的,就是,在大屠杀之夜朗诵《大屠杀》的人。还没喝,我就满脸通红,可担不起这样的赞美啊。

刹那回到国内,我和魏晓涛捉对儿厮杀,不整倒对方不罢休。大夥儿助兴,起码喝了三种以上的酒。後来我不知咋样爬上旋转楼梯顶端的。那间小屋的小床,紮进去就如鸟窝,二十多年来,这鸟窝蜷缩过数不清的流亡者,如今都逐渐飞不动,有两三个已经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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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跟侯芷明去了凤凰书店,据说是巴黎寿命最长的中文书店,举办过无数作家、诗人、评论家讲座,我也入乡随俗,传播两小时反动火种,并签名售书。接着,受一前流亡者、现中餐馆老板的盛情邀约,赴了更大规模的餐会,起码有近三十位中外反革命分子参与。在一阵接一阵的麻辣烟雾中,我接受法国广播电台中文部主任陈彦的采访,谈的还是,我试图将话题叉开,谈谈中国人在法国,可陈彦固执,立马将话题扭转回来。胖子老板凑到我身边,坐了好一会儿,可惜人多嘴杂,没机会与他好好交流。第二年我卷土重来,此地已物是人非,曾和气生财的原老板,据说染指黑社会,放高利贷,把人逼急了。某一天,欠钱的家夥约了个越南帮手,早早上门,声称还债。彼此坐定,刚刚泡了一壶乌龙茶,还没喝,越南人就从提包内抽出K47微型冲锋枪(有一种烈酒也叫K47),哒哒哒一梭子,血肉横飞,老板顿时被射成筛子。二杀手却如一阵旋头风,眨眼没了。待警方赶到,桌上热茶还缕缕冒烟呢。

侯芷明因此,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可最让她不能释怀的,是有个清晨,我跟她赴法国文化部长的约会,匆匆行至中途,在一相当古老的十字路口(以十八世纪为背景的法国电影里,我见过类似的幽光闪烁的青石路口),我们突然碰着一中国乞丐,不,乞丐、醉汉与疯子的混合体。一件棉袄乌黑如烟筒,棉袄里塞着报纸,报纸里塞着纸袋,纸袋里塞着两个酒瓶和半截面包,倒卧在圆拱走廊边瑟瑟发抖。侯芷明失声尖叫:“老木!”

老木一軲辘滚起身,两眼腾腾燃烧。

“真是老木?你怎麽在这里?”侯芷明弓下腰,探手摸他的前额,“你在发烧吗?”

“不不。”老木流浪狗般躲闪着,张开大嘴,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我是玛丽。你不认识了?”

“玛丽,玛丽,”老木嘟哝着,“你是玛丽?你看你看,我的牙掉光了,去年掉两颗,前年掉五颗,今年全没啦。也没地方睡,我好久,肺都快咳碎啦,我几天几夜没睡……”他呜呜哭起来,涕泗横流,孤零零的门牙如一颗绿头苍蝇叮在那儿。

“我带你上医院。”

“我不上医院。你给我钱。”

“可怜的老木!”

“你给我钱!给我钱!!”

侯芷明揩了一把泪水,急忙翻钱包,刚抽出二十欧元,老木就急不可耐地夺过去。“我走了我走了。”他摇晃着,棉衣内的东西稀里哗啦往下掉,他又慌慌张张捡起来,抱在怀中。侯芷明赶过去,却一手抓了个空,就追着喊:“你去哪儿?”真像《悲惨世界》的某个镜头啊,老木跌一跤,又一軲辘滚起身,如断翅乌鸦向前扑腾。过街时,他撞上一辆旅游马车,戴斗篷的仿古车夫,优雅地勒停两匹白马,高高站起来冲他鞠躬,引得路人侧目。老木绕过车轮,对面的宫殿金碧辉煌,他在墙角回眸一瞥,如宇宙中一粒微尘,蓦然飘逝。

教堂钟声适时响了,叮当叮当。侯芷明喃喃道:“十多年不见老木,真没想到……”

我不知该说啥。老木,这个名字太遥远了,我最早晓得他,还是1985年,他主编了两卷本的《新诗潮》,选了我的长诗《越过这片神奇的大地》,校对错误多如牛毛,还无稿费无样书,於是我去信,信中画了一枚原子弹和一根冲天大鸡巴,挺黄挺暴力。半个月後,老木回寄了两套《新诗潮》,当中夹带一信,説稿子是你哥们儿某某替你寄的,稿费也被某某买酒喝了,为了对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廖胡子表达敬意,接着,就画了两枚原子弹和两根冲天大鸡巴。我当即大怒,旋即大喜,看来这狗东西晓得艾伦.金斯伯格的《美国》,能正确运用其名句“用你的原子弹操你自己吧”,具备中国垮掉一代第二战斗纵队潜质,算半个同志。那时候,老木的北大诗友海子,正没日没夜遨游宇宙,隔三岔五,我就会收到一厚本油印诗集。《土地》、《太阳》、《遗址》、《但是水、水》,总之,海陆空都穷尽了,最後才是绝命诗“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我和老木见面是1988年春夏之交,在扬州,召开“中国新时期新诗讨论会”。一大屋子老中青,唇枪舌剑几昼夜,主题无非是传统要不要继承?诗歌该不该有性器官?谁谁谁有资格挤上开往瑞典的跨国火车,等等。但见那老木,鼓着一大腮帮,年纪轻轻,却当众盘膝打坐,充耳不闻,跟得道高僧似的。大夥儿辩论得精疲力竭,主持人爲缓和气氛,就点名让老木发言,叫了好几声,老木才虚开眼缝,合十稽首道:“气功时间,请勿打搅。”

世外神人啊。

可就这神人,在次年开春,竟与诺贝尔文学奖热门候选人北岛、从美国留学归来的陈军一道运筹帷幄,联袂发起有三十三人签名的《公开信》,全文如下:

北京文化界致人大常委会及中共中央公开信

我们得悉方励之先生於一九八九年一月六日致邓小平主席的公开信後,深表关切。

我们认为,在建国四十周年和五四运动七十周年之际,实行大赦,特别是释放魏京生等政治犯,将会创造一个有利於改革的和谐气氛,同时也是符合当今世界日益尊重人权的普遍潮流的。

北岛、邵燕祥、牛汉、老木、吴祖光、李陀、冰心、张洁、宗璞、吴组缃、汤一介、乐黛云、黄子平、张岱年、陈平原、严文井、刘东、冯亦代、萧乾、苏晓康、金观涛、李泽厚、庞朴、朱伟、王焱、包遵信、田壮壮、刘青峰、芒克、高臯、苏绍智、王若水、陈军

一九八九年二月十三日

由於签名者都是中国最有影响的文化精英,所以立即引发大面积社会地震,被公认为接踵而至的八九民运先声。老木功不可没,凭藉实力和名头,被推举为全国高自联以及天安门广场指挥部的宣传部长,估计是古今中外诗人中,官做得最大的,我说的是在野的、民选的官,不是朝廷赐予的官。被判刑十三年的六四黑手王军涛回忆道:“1980年代北大有三个杰出的校园诗人,海子、、老木。我与海子曾匆匆相识在法大。那天,一批当年北大校友聊天,海子略显忧郁,说话不多。就在八九民运爆发前夕,海子卧轨自杀。我与骆一禾相识在1985年的一次郊游,他最好的朋友在那次郊游中,淹死在怀柔水库。八九民运期间,骆一禾参加绝食,仅数日就突发脑溢血猝死。他是八九民运牺牲的第一人。在一次首都各界民运领袖联席会议後,我认识了老木。他激动地对我说,如果民运早些爆发,海子不会自杀,并将在这场运动中找到自己心灵的位置——而骆一禾的意外夭折,使老木成为唯一幸存的北大校园诗人。他感到不仅代表自己、也代表两位亡友投身这场伟大的运动。”

稍後枪声响了,血流成河。老木作为国家级别的通缉犯,星夜逃窜,汇入数万六四流亡大军。这是二十世纪最青春、最眩目的流亡,大部分落难英雄才二十多岁,就处在全世界的聚焦点上。据相关资料,美国、加拿大、和欧洲各国,一夜之间,就批准了十几万张政治难民绿卡,又称“六四血卡”。有亲历者回顾,巴黎筹备“民主阵线”期间,密特朗总统多次接见流亡者,民间声援资金也源源不绝,法国国庆节,他们的代表一上台讲话,市民们就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可後来,大夥儿昏头了,竟然将天安门广场没吵完的架,挪到巴黎来继续,一言不合就各奔东西。老木失去群体靠山,找不到方向,又回不了家,整日借酒浇愁,言行一天天脱离常轨。他要麽不说话,要麽抱住人就哭,甚至当众撒尿。他的台湾女友被吓跑了。年复一年,这厢英雄光环黯淡,那厢中共不仅没垮掉,还越来越有钱有势。据知情人透露,中国大使馆曾派人跟踪并找到老木,允诺送他回国探亲治病,条件是在一份打印好的《悔过书》上签字。老木点点头,懵懵懂懂地跟他们走了一段路,趸入大作家巴尔紮克故居附近一家酒吧。他们问他喝什麽酒,他说饿;於是他们替他点了大份牛排,然後,塞给他一只笔。老木傻笑着,本来都要签字了,却突然死盯着那页纸嘟哝道:“悔过?悔、悔、悔过?”

“是的,你必须悔过。”他们从提包中抠出一架摄像机,调整着镜头。

老木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他突然跳起来,大叫一声:“老子决不悔过!”就要冲出酒吧。他们将他摁倒在地,又不得不松开,因为四周的酒客都转过身来,柜台那边,老板正抓起报警电话……

“本人还以为他死了呢。”我终於吐出一句囫囵话。是的,在国内许多人记忆里,风云人物老木,与海子、骆一禾一样,已经死了。可海子和骆一禾,不久前还出了诗集,拥有成千上万粉丝。海子卧轨自杀的北京远郊山海关郭家营,每年都有不少年轻人去拜祭,吟诵他属灵的作品。而老木,活着,却死得彻底。

“你现在是新闻人物,还没来得及体会流亡多难受。”侯芷明望着我摇头道。

夜里辗转难眠,就上网用谷歌捜老木,不料第一条就是《转贴找诗人老木》:“寻找同乡刘为国,四十多岁,号称诗人老木,住巴黎近郊。此人1980年代末来法国,之後和家里失去联系。他父亲前几年去世,现在老母亲很思念这个儿子。请认识此人的朋友,与黄先生联系。0612530170,谢谢。”

接着是一篇长文,当中夹一首老木二十多岁写的诗:

太阳跌碎了

一地金黄

大街上飘过

一个金发姑娘……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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