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騰 醉 (文革演義)第一零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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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騰 醉 (文革演義)第一零零回

帖子古道 » 2019年7月31日

第100 回 陳醫生醉酒誤人命 眾知青抬屍瀾滄江

1

當墨潤秋蒙曼盪著小舟向大海逃亡的時候,也是王光華及成千萬中學畢業生陸續上山下鄉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時候。

我們的敘事跨過十年,現在來到了1978年11月11日。

王光華走在返回農場的山路上。天空陰雲密布,霧靄蒙蒙。他拖著疲憊的步子竭力趕路。探親假的最後一天了。如果不能在今晚趕回農場,超假一天便不能報銷車旅費和醫藥費。

邊走邊回想以往的歷程。他是1968年12月被上山下鄉到西雙版納生產建設兵團棕櫚壩農場的。「你們兄妹必須有一個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上山下鄉。留哪一個你們家決定吧。」街道知青辦的人說。爺爺和父母對孩子一個都捨不得。「當然是我去。妹妹女孩子家不能去!」王光華果斷地說。同一批到棕櫚壩農場的還有古博中學好多同學,洪國年、李茂山、譚山貴、李道遙、姚四木、楊立威都在其中。還有梁文文。王光華一想起梁文文,眼前的世界就變得魔幻無序起來,好像自己是不是叫王光華也值得懷疑那樣。

造反派保守派斗得鼻青臉腫,最後「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棕櫚壩農場來了。

王光華第一次回家探親是1970年春節。兩年的探親假放一起用。路漫漫兮其修遠,從農場出來,翻山越嶺,搭牛車,爬拖拉機,步行,攔汽車,到景洪。景洪買汽車票等兩天。車次本來就少,遇上春節更是僧多粥少車票難買。昆明等了五天才上火車。每次探親之旅都是萬里長征。

爺爺和爸媽見他幾乎已經變成一個滿臉風霜的小老頭,心疼得垂淚。

「要是告訴在農場住的什麼吃的什麼,爺爺和爸媽要嚎啕大哭呢!」他想。住的是茅草房,連門板都沒有。女生拿塑料布拉在門口擋一擋。男生不管,門戶開放。草屋遮不住雨擋不住風床底下還長蘑菇!吃的是「白石河鮮湯」,就是到河裡撈一些長青苔的鵝卵石來煮,放些鹽。油都沒有。

回程家裡給他準備了許多東西。他自己也買了些,肥皀草紙之屬。農場里生活用品缺乏啊。叮叮咣咣挑了一扁擔。哪知鐵路找麻煩,說超重,要罰款,要沒收。光華感到自己不光是行李超重的問題,更有著身份的低下。沿途所遇「做公的」——就是交通部門、旅館、公安等這些工作人員——態度上都透著對「知識青年」的不待見。旅館有房間也說沒有。即使給住,也是最陰暗潮濕的角落。鐵路那些銅鈕扣大蓋帽的傢伙盛氣凌人,專門盯著知青查票。剛查過,又來查。對知青的行李窮打量,不超重也懷疑超重。那一次王光華帶了10斤豆油,銅鈕扣大蓋帽硬說是危險品,要沒收。他反覆求情,「請高抬貴手,開開恩,開開恩!」又發火,問:「豆油怎麼算危險品呢?易燃,還是易爆?要不你拿打火機點點看,點著了我白送你吃!」銅鈕扣既不打火也不開恩,堅持不讓上車。最後,被惹火了的王光華將10斤豆油骨碌骨碌倒入陰溝!

光華每次端起那連油星子都沒有的「白石河鮮湯」,就想起倒掉的10斤「危險品」,痛恨不已!簡直不把知青當人待!他有時後悔怎麼沒將那幾個「鐵公雞」點穴放倒呢?

雖然我們紅衛兵也曾把人家的豆油當成危險品處理,推倒油瓶兒不扶。可以說都有不講理的時候,一報還一報。可那是做為整個紅衛兵群體來說的,我王光華本身並沒有參予抄家啊,甚至我自己的家被紅衛兵抄過啊!不應該報應到我身上來呀!

1976年那次春節,積累了三年的探親假連同路程假共59天,來迴路上居然花去了33天!因為超假,農場不給報銷車旅費,還扣工資!

想起這,王光華努力拖動疲憊的雙腿。今天一定要趕到農場,可不能再被處罰了啊!

如今怎麼就落得這步田地了呢?他邊走邊想。1966文革起來的那會兒,我們紅衛兵可是老大,指哪打哪,全世界都嚇尿了。沒幾年就變得如此不堪,成為低端人口!剛來不久的那時候,有一天連長抓住一個知青,說他偷軍大衣了。其實也沒有證據,只是推定。就將人吊在藍球架上。把知青們集合來,叫每人上去抽兩鞭子。結果吊打死了!其中也有王光華的兩鞭子。每想起這,他就感到有罪,也感到恥辱。怎麼領導叫打就打,自己不敢不從,也不敢提出質疑呢?怎麼不為那受害者說一句話呢?我們怎麼全都變成劣種了呢?打兩鞭子的,甚至包括受吊者的妹妹!人在領導威權面前簡直成了鼻涕蟲!

吊打捆綁不是個別現象,各農場都有。整個西雙版納統計起來恐怕有數百起!還有姦汙女知青的。這個就沒辦法統計了。有的連隊,女知青一聽到連長來了這句話,就如聽到老虎來了一樣,嚇得索索發抖。據說一個排長趴在女知青身上惡狠狠說:「老子窩囊二十多年,現在該老子舒坦舒坦了!」

我們原該是在上學的年齡啊,原該得到社會充分的珍惜啊,怎麼竟被當成可隨意欺凌的小動物了呢?王光華想。人的豆蒄年華是最寶貴的財富。假如時代正常,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應該是一片錦繡前程。卻被如此腰斬,不讓上學了,趕到鄉下來了!怎麼就該我們這一代人倒霉呢?別的年齡段怎麼碰不到這樣的事呢?

當然,這是現在的想法,我的想法。當初大家還自以為是最幸福的一代呢,在偉大領袖指揮下意氣風發地走在革命大道上呢!經過七八年的沉澱,現在我看這場上山下鄉運動簡直就是胡搞。毀了我們啊,把我們糟蹋了啊!什麼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貧下中農能教育給我們什麼?教怎樣蹲毛坑,怎樣拿土塊當草紙,教一條毛巾揩完腳揩臉?任何正常的國家領導人,都應該讓教授、先生、大師去教育青少年,而不是讓農民工人大老粗去教育!

腳下空谷足音,腦子裡信馬由韁。王光華嚇一跳,意識到自己的思想已經偏離正統革命路線很遠!這是危險的,按照安全通則應該自覺回到正確路線上來。然而許多事情不得不讓人往下想。

說什麼上山下鄉有利於縮小三大差別。你給鄉村用上電蓋上樓房安上抽水馬桶,那才叫縮小城鄉差別。你不朝那個方向去爭取,卻叫我們這些學生子到農村來住茅草房蹲露天糞坑點煤油燈,說這就是縮小差別!不把低的往高處墊,只把高的往低處削!啊,我明白了,思想精髓原來是人往低處走水往高處流啊!

還有什麼工農差別、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差別。姚文元吃飽飯不幹正事,專門琢磨這些莫明其妙的概念。胡扯蛋,這傢伙!

值得高興的是,「這傢伙」現在被關到秦城監獄去了,挨否定了。

那麼,「這傢伙」做的事是不是也該一起否定呢?王光華腦子裡靈光一閃,興奮得停了一下腳步。對呀,趁著粉碎林彪、四人幫這股東風,能不能把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也給否定,也給粉碎呢?雖然這個運動是毛主席號召和發動的,但話可以選擇性地說。我們就假設一切壞主意都是林彪四人幫出的好了,都是他們作的孽好了。

正確!借借林彪四人幫的光,將上山下鄉運動變為回城運動,有沒可能?將廣大知青老十三們發動起來:我們要回家!

姚文元《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文章廣播以後,大學生把自己排在地、富、反、壞、右、叛徒、特務、走資派的後面,革命對象的第九位,稱「老九」。知識青年下鄉以後滿腹牢騷,把自己排第十位,稱「老十」。立即有人覺得連老十都不夠格,想想自己這一伙人若干年來的狂熱、愚蠢和自食其果,乾脆叫「老十三」吧。上海人叫傻楞楞的人「十三點」,知青把自己稱老十三正是自嘲和自我否定的意思。

安排到西雙版納的「老十三」總數接近十萬人,其中來自「走資派」家庭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萬把人。林彪四人幫出事以後,「走資派」紛紛官複原職,「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重新享受家庭的福蔭,陸陸續續回城去了。就連四白眼楊立威,在他的十七品芝麻官父親的運作下,也被招工到哪一個工廠當廠長助理。終於還是「老子英雄兒好漢」啊!還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啊!

只剩下我們這些非龍生非鳳養的,「老鼠的兒子」,七八萬人吧,留在這兒「打地洞」!命運註定我們就得在這荒山野嶺埋葬下去?缺油少肉面黃肌瘦地呆下去?我們確實是個悲慘的群體。沒有光明沒有希望,只能在透風漏雨的茅草屋裡點煤油燈。沒有女人沒有花朵,只能在報紙上畫報上偶爾看看女人的面孔和身姿。那還都是些灰不邋遢表情呆笨的女人。面孔漂亮穿扮性感的女人一個也上不了畫報。農場里女知青原是佔有一定的比例,但她們比男知青有本事,資源比男知青多,許多都成功回城了。男女比例越來越失調。繼續呆下去我們這些人都是光棍的命。男大當婚,這正是爺爺和爸媽最為我操心的問題。怎麼辦?現在「知識青年」自殺率越來越高,成為第一位的死亡原因。患病率也越來越高。再往後我王光華會不會自殺啊?不自殺也會生病,健康狀態越來越差,這是肯定的!

他翻過山嶺,沿一條小路往山下去。山下沿瀾滄江邊有一條較大的路是通往農場的方向。此時就聽到遠處隱隱傳來異樣的聲波。彷彿是一種靜默的人聲,雜沓的腳步,帶著低沉的哀痛,一種生物場,穿林度谷而來。王光華進一步豎起耳朵,隱約捕捉到吟唱聲,是佛樂!許多人在有節奏地低沉地吟誦「南無阿彌陀佛」,而且有琵琶伴奏!這一帶並沒有佛寺呀,沒有和尚呀!至於琵琶,他倒是熟悉的。農場有一個成都女知青林杏元,父親是音樂教授,家學淵源,琵琶彈得好。她來農場插隊是帶著琵琶來的。西雙版納單調乏味,看一次電影要翻山越嶺十幾公里,看完回來大天亮了。林杏元的琵琶聲成了知青們日復一日的沉悶生活中唯一的亮色,那哀怨的樂聲有時聽得王光華淚花閃閃。他曾試圖去套近乎,但琵琶女是個冷麵美人,禮貌地拒人於千里之外。兩月前據說她把琵琶當武器將企圖強姦的某兵痞排長砸破了腦袋,琵琶也砸壞了。好長一段時間沒聽到琵琶聲了。現在這佛樂琵琶,好像就是林杏元那一把彈出來的!修好了?怎麼會在這裏呢?他加快腳步走到樹林邊往山下張望。就看到一支隊伍,「老十三」們的隊伍!過來了,前面四個人肩頭抬著一塊長方木板,木板上躺著一個人!王光華一驚:是屍體吧?下葬?還是抬往哪裡去?還看到有一個女人彈琵琶走在屍體旁邊,應該就是林杏元!長長的沒有盡頭的隊伍跟著琵琶和那具屍體,誦著南無阿彌陀佛緩慢地走著。他沿小路往山下奔去,他要打聽究竟是什麼回事。

2

陳成的正規學歷是小學畢業。當過衛生員。衛生員經過三個月的培訓成了醫生,叫「赤腳醫生」。偉大時代的新生事物。醫學院培訓開班典禮上,工宣隊政治指導員講話說:「要豎立起信心。醫學沒什麼難的。毛主席有一次講話批評了幹部中怕教授的思想。教授有什麼好怕的呢?文化大革命統統成了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不是?戴紙帽那個熊樣你們看到過。所謂學問不過都是些唬人的東西。什麼學歷呀學位呀,從前什麼碩士博士呀,都是資產階級往自己頭上戴桂冠。河南一個地方修鐵路,從前是要什麼工程師勘測設計,圖紙儀器什麼的,故弄玄虛。他們不用,工人拿筷子一指,往那裡鋪過去就是了。結果不是勝利了嗎?從前叫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結果怕不怕?都走到資本主義邪路上去了!工人不用數理化,照樣修通鐵路。只要學好毛主席的話,走遍天下都不怕。你們培訓一下照樣當醫生!」

於是陳成成了棕櫚壩農場七分場醫院的醫生。所謂醫院就是兩間簡陋的磚屋,一個紅十字藥箱七八個玻璃瓶一擺,就算醫院了。桌椅地面黑污污,從未認真消毒過。有一個衛生員配合工作。最近衛生員回老家探親去了,叫一個熱心的職工家屬張大嫂來幫忙照應。

有男女的地方就有愛情。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許多老十三在愛情上很湊合,在婚姻上卻很不勇敢。隱隱存在回城的盼望,怕結婚斷了回城的路。結婚就如進一步植根于山野,倘有了孩子就更加跑不了啦。但也有愛情特別純真生殖慾望特彆強烈對形勢的估計也特別不抱希望的那種,便領了結婚證了,在透風漏雨的草屋裡組建起家庭了。許先茵和蕭向南就是這樣的一對小夫妻。許先茵懷胎九月準備生產。二十天前陳成醫生給她檢查一下,覺得胎位不正。但在培訓班裡他也沒聽說胎位不正有什麼辦法。也許,胎兒自己會慢慢移動到正確方向上來,他盼望。人類,乃至動物,分娩從來不是問題。有的女人生孩子就如母雞下蛋,咕咚一聲就出來了。小野馬下地就會走路。順其自然吧。我們有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能使聾啞人說話癱瘓者走路,難道生孩子有什麼不可克服的困難?

11月10日這天午後,蕭向南攙著妻子一拐一拐來到分場醫院,說「要生了要生了!」請陳醫生和那位臨時工大嫂做接生的準備。陳成和大嫂張羅起來。但許先茵肚子里那小傢伙一直等到五點半鍾還遲遲不想出來。陳醫生靠一部《毛澤東選集》和一本《赤腳醫生手冊》已經無聊地消磨了四個鐘頭,光紀念白求恩就念三遍了,還是沒到顯身手的時候。他問有經驗的張大嫂:「你估計還要等多少時候?」大嫂說:「這說不準的。說快也快,說慢也慢,八個鐘頭有可能等。」陳成說:「我肚子餓了,回去吃飯就來。你照應著,有情況去叫我。」說完出門回家。

等到了八點半鍾。陳成一頓飯吃了三個鐘頭還沒回來。蕭向南這位快要當父親的也忍不住餓,回去做飯。就在此時,孕婦痛得呼天叫地打滾,出現了最兇險的狀況:子宮大出血!大嫂手足無措,急忙去叫陳醫生。陳成卻不在家!他老婆說:「朋友叫去了。」大嫂說:「出人命的事!哪個朋友?你帶我去!」

陳成正趴在朋友的飯桌上爛醉如泥。兩個女人找到他,壞消息也沒把他嚇醒,只抬起頭來,晃著一根手指頭,大舌頭說醉話:「為了一個共同的革,革命目標,五,湖四海,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老婆上去給他一巴掌,和大嫂一起將他架往醫院去。

「怎麼打,打我呢?」陳成被兩個女人架著,差不多又要打呼嚕了。

且說蕭向南吃了飯趕回醫院,看到的除了老婆之外一個鳥人也沒有。而且老婆差不多已經完了,昏迷著,皮膚比紙還白,血流遍地,胯下躺著已經出生的嬰兒。此時兩個女人架著一個醫生來到。蕭向南聞著那酒氣,立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怒不可遏,搶上去就給陳成一拳頭。看到路邊停著一輛板車,急忙去推了來,將許先茵抱車上,送往場部醫院去。臨時工大嫂見狀跟上去幫忙推車。見嬰兒還活著,就抱下來,說「這個交給我!」

終於酒嚇醒了的陳成被老婆扶著搖搖晃晃,在車后伸長手,指著說:「等一等,等等……」

附近草屋的人聽到聲音,出來看,詢問。

「我老婆快死了!」蕭向南連哭帶說,「混蛋醫生喝酒去了。我進入醫院一看,什麼鳥人也沒有,只有產婦差不多已經斷氣,嗚嗚……」

有更多的人出來看,跟著車走,一邊聽一邊幫忙推車,一邊罵:「什麼狗屁醫生!既赤腳,又無責任心!」「那能算醫生嗎?那算醫院嗎?——比獸醫站都不如!」「這樣的醫療衛生條件,不把我們知青當人!」

罵得熱鬧。各人都帶著自身知青命運的怨氣,借題發揮。有的人罵罵退開了。有的人喜歡看熱鬧,繼續跟著。生活太寡淡,有點新聞調調味挺好。有的人心態上唯恐天下不亂,巴不得發生點什麼事。許先茵蕭向南有一些同學、朋友,他們有義務表示關切和同情,那就更加要隨著了。最後到達場部醫院時,竟還有二三十人!

3

亂鬨哄跟到醫院。進去一看,只有一個穿白大褂的值班醫生和一個穿藍衣服的什麼人員。睡眼惺忪的醫生被請出來,藍衣者提一盞馬燈跟在後頭。到了板車旁邊,醫生慢條斯理地拿電筒照一照,摸一摸按一按,說:「直接送入太平間吧!」場部醫院比分場醫院設備稍為齊全了點:有一個太平間!

蕭向南大哭失聲,一把揪住醫生的領口:「你他媽的給我救活她!」

許先茵的朋友上去把醫生從憤怒的蕭向南手裡解下,說:「醫生,這不符合程序吧?首先要進入急診室對不對?」

「我們沒有急診室。你以為這是昆明大醫院呀?」

「沒有急診室就沒有慢診室嗎?你什麼救治措施都沒採取,就要把人送入太平間,這誰接受得了?我們辛辛苦苦推著來!」蕭向南的朋友說。

「這就是慢診室!」醫生指著板車,「我已經診斷過了。」

蕭向南蹲數步之外哭得打自己頭。他責備自己怎麼也回家吃飯了呢,饞癆蟲餓死鬼,關鍵時刻丟下妻子!但這話只能關在心裏,意識中本能地要將責任全部堆在醉醺醺赤腳醫生頭上。他連哭帶說:「都是分場醫院那混蛋鬧的,擅離職守,回家喝酒去了!我老婆生的時候旁邊一個鳥人都沒有!嗚嗚!那混蛋喝酒喝了三個多鐘頭,醉得不省人事!」

「是嗎,有這事?」連白大褂同仁都覺得不可思議,「老陳愛喝酒我知道,但丟下病人兩三個鐘頭去喝我覺得有點誇張。如果真的,是要檢討!」

場部醫院對面山坡上有知青營房,百數十間草屋。已經上床休息的知青聽到喧鬧聲和哭聲,有的睡不著就起來看看是什麼事。陸續走過來一些人。

這些人中間別人不打緊,麻煩的是有一個來自上海的叫做丁慧猛的傢伙。丁,那可是個大姓。電台和報紙每逢要報一伙人名字的時候,總要先念姓丁的。丁慧猛與一般的知識青年有點不同。一般人的腦子像大口玻璃瓶,容易清洗和往裡灌裝東西。丁慧猛的腦子也像玻璃瓶,不過口子小些,清洗和灌裝稍為不便些。一般知青只覺得苦,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丁慧猛能生出許多議論和看法。他認為他們這整整一代人都是受害者。他早就有將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加以否定的想法。生活不能就這樣繼續下去,要設法改變!上月底他起草了一封給鄧小平的公開信,訴說知識青年下鄉以後的生活狀況,住的什麼吃的什麼,貧血率多少,患病率多少,光棍率多少,自殺率多少。當然這些「率」都是他毛估估出來的,根本無法作準確調查。公開信徵集到了一千多人簽名,寄出了。但泥牛入海無消息,沒有任何答覆。

丁慧猛是個熱心人,朋友多。這晚他剛躺下,就聽到對面山坡有哭聲喧鬧聲。他天生是個搞政治的料,愛熱鬧愛打聽,唯恐天下不亂。就起床和朋友趕過來看。了解到是醫生玩忽職守出人命事,直覺到是個可以利用的機會。他希望把聲音弄大些,吸引更多的人過來看。聽到醫生說話,丁慧猛接茬說:

「檢討就行了嗎?人都沒了,檢討頂屁用!我看這不是個偶然事件。關鍵是不將我們知青當一回事,漠視我們的健康和生命。」

「你說誰漠視知青的健康和生命?」白大褂說,「老陳的錯誤是他一個人的錯誤,沒有別人的什麼事。你不要責任擴大化啊,更不要無限上綱!偶然事件就是偶然,還能是必然不成?」

「偶然寓於必然之中。我想你也讀過馬克思主義哲學,醫生。」丁說。

「馬克思我當然讀過!」醫生不滿自己的學問被質疑,「反杜林論我都讀三遍了。反杜林論是馬克思主義的百科全書,懂嗎?」

另一個知青說道:「醫生,雖然我沒什麼學問,但土法想想就知道,假如政府重視我們知青的健康和生命,就應該建立比較像樣的醫院,安排較多的醫生。假如分場醫院有兩個以上的醫生,會發生這種事嗎?如果醫生有起碼的責任心,會發生這種事嗎?所以孕婦死亡決不是一個偶然事件。這事得追究責任!」

「當然,老陳有責任。這個要追究。」醫生說,忽然一愣,睜大眼睛,「且慢,剛才你好像說到政府,政府也有責任嗎?」

洪國年在旁邊專註地聽他們對話。她是許先茵的朋友,從分場一直陪過來的。臉上聚滿了悲劇唱片似的皺紋,這些皺紋記錄了十年來在西雙版納艱辛地耗掉的青春、受到的欺負、黑夜似的絕望。此時她就忍不住了,突然爆發,對醫生大嚷道:

「你們都有責任!包括你!」

說完尖聲啼哭跑開去。跑到蕭向南旁邊,與他一起哭。兩人哭著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板車邊,撫著許先茵的屍體哭得凄凄慘慘昏天黑地。

每一個下鄉知青肚子里都裝著半盆苦水和半盆淚水。此時面對著辛辛苦苦推著來卻只能直接送入太平間的許先茵的屍體,情景凄慘,觸動自己的身世感傷;在先哭者的激發下,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大放悲聲,呼天叫地。人們的悲情形成了共震效應,哭聲動天,在山谷間回蕩。就驚動了更多的人,聚集的老十三越來越多。問知情況,許多人也哭。形成相當規模的痛哭場面。

這就驚動了農場黨委,下令掩埋屍體。黨委書記親自帶了保衛部的民兵趕來,要將屍體拖出掩埋。

丁慧猛急忙叫將屍體推入太平間,說:「事情還沒說清楚,不能掩埋!我們首先要保衛屍體,追究相關人員的責任。其次,我們得向政府要求改善生活條件和醫療衛生條件。現在,把人推入太平間。來,你,你,還有你,你,你,」他一個個點過去,共點了12個小夥子,「你們組成太平間保衛隊,不許任何人搶走屍體。弟兄們,我們知青群體的命運究竟怎麼樣,要靠我們自己去改變!」

民兵來了13個。但是沒有帶槍,只帶土鍬。黨委書記習慣地高估了群眾的奴性軟弱性,以為掩埋屍體小事一樁。沒想這一回碰到了稍為硬一點的。不但丁慧猛指點的12人緊緊守住太平間的門,而且當民兵要強行靠近時,數百名知青自動圍攏,手挽手一層層組成大壩,將民兵阻擋。他們邊阻擋邊唱起了近期來悄悄創作和傳播的《知青之歌》,是套《國際歌》的調子改了歌詞的:

我們,上山下鄉的學生,
我們,被叫做所謂知青!

原本該是求學的年齡,
卻被學校全關門!
一片紅來到窮鄉僻壤,
沒有自來水電燈!

吃的是青苔煮白卵石,

只放鹽不帶半點油腥!

曾是叱吒風雲的紅衛兵,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如今變成低端人口,

討不起媳婦回不了城!

如今變成低端人口,

討不起媳婦回不了城!

黨委書記原以為是唱《國際歌》,仔細聽聽詞兒卻不對。他叫民兵退後,自己立到一塊大石上發表講話:「知青同志們,我以為你們唱的是革命《國際歌》呢,仔細聽卻不是!什麼討媳婦、窮鄉僻壤什麼的,這不對啊,不能亂唱啊!你們是革命的一代,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關心國家大事,到農場來了,要把革命精神發揚光大到底嘛!至於討媳婦,晚一點有什麼不好嘛?我們老一代無產階級革命家年輕時候只幹革命,哪一個顧得上討媳婦?討也是農村旮旯的扛鋤頭的女同志,等進城以後重新討也都三四十歲五六十歲甚至七八十歲了。所以不要急嘛!這是說的你們唱的歌。現在說眼下的事:首先,我對不幸躺在太平間那位女同志表示沉痛的哀悼!眼下天氣這麼熱,我們為了表示哀悼應該儘快讓她入土為安是不是?千要緊萬要緊,死者入土最要緊!所以我說,請你們讓開,讓我們的醫護人員和工作人員進去將死者請出來,進行掩埋。好不好?」

「不好!」底下一個聲音喊道,「你知道許先茵怎麼死的嗎?」

「難產死的。略知一二,略知一二。」書記答道。

「醫生跑開喝酒去了!生產的時候旁邊一個人也沒有!」洪國年喊道。

「是嗎?有這事?那是應該檢討,責任心太差。回頭我打他屁股。」

丁慧猛發聲說:「嚴厲追究責任!召開全場職工開追悼會,叫那個當事醫生向死者叩頭謝罪!此外,我們要求政府改善知青的生活和醫療衛生條件,別不把知青的健康生命當一回事!」

夜闌燈暗,月色朦朧,書記無法看清說話者的面貌。只覺得這個聲音有帶頭人的味。

「這個可以答應。開追悼會,叫陳成作檢討。至於改善醫療衛生條件嘛,我們會加以研究,這個可以商量。」

「為了商量,我們要成立一個獨立工會,爭取我們知青的權利。」丁慧猛又說。

「獨立工會?」書記嚇一跳,懷疑是不是聽錯,他竭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說話者的面貌特徵,「那還要不要黨的領導了?你們可不要無理取鬧啊!工會早就有了,昆明有一個雲南省總工會不是?我們農場有一個工會委員。」

「工會這個事以後再說。」丁慧猛忽然改變主意,先不扯遠,「現在,我們選幾個代表,與農場領導商討開追悼會的具體事宜。」

「行啊,」書記說,抬手看了一下手錶,「不過,已經半夜過,我困了,明天吧。現在,是不是先把人埋了?埋了再開追悼會一樣的。天氣熱啊!」

「不埋!」丁慧猛堅決地說,「埋了你就不理我們了!我們選幾個代表明天十點到場部與你談。現在,請書記同志和你的人回去休息。」

書記想了想,看這形勢一時也解決不了問題,況且實在困了,只好向跟他的人揮揮手,撤回去。

丁慧猛自從起草給鄧小平公開信並廣泛徵集簽名之後已經成為知青中暗裡認可的頭領。大家都認得他,尊崇他。而且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核心圈子,通過這個核心圈的人又輻射出許多手眼。姚四木和王光華都是這個核心圈的人。此時姚四木就擠過來,在場的核心圈成員也陸續聚攏來。丁慧猛說:「我的意見,留下12個人守太平間,防止生變。不排除對方趁夜搶來掩埋屍體的可能。四木你留下,與蕭向南一道守著。其餘的人回去休息,同時盡量把消息擴散。擴散到其他分場和農場,招呼更多的知青趕來參加追悼會。我們要趁這個機會提出訴求!」

果然第二天有大量的老十三從四面八方湧來,把棕櫚壩農場場部醫院圍了個水泄不通。許多女十三剛遠遠看見太平間就大哭起來。其實她們大都不認識許先茵,但躺在太平間的那個女人是她們命運的代表,所以既是哭許先茵,也是哭自己。一個個哭得淚人兒似的,聲動雲霄。男知青有許多也在抹眼淚。眼看場面宏大,場黨委書記感到不是事,打電話向農墾局西雙版納分局黨委彙報。得到指示以後,再一次帶了人趕來。他立上昨晚同一塊大石,講話道:「知青同志們,現在我傳達分局黨委指示:一,醫生屬於人民內部矛盾;二,屍體要儘快處理;三,如果有個別壞分子藉此破壞抓革命促生產聚眾鬧事,要加以打擊,決不手軟!現在,根據墾分局黨委指示精神,請大家各回本單位上工,我們的醫護人員和工作人員將入內處理屍體。」

於是書記帶的人和醫生護士向太平間走來。哪知知青們不是憑上級黨委幾句指示就可以俯首帖耳的,他們已經與十年前不同了。十年前牛鬼蛇神對他們俯首帖耳,他們對官府也俯首帖耳。如今他們已經是說一萬句頂不上一句的低端人口,再沒有人對他們俯首帖耳,同時他們也不想對別人俯首帖耳了。因此第三點指示不但嚇不住他們,反而火上添油。

於是再次發生了衝撞與阻擋。知青們再一次手挽手唱起了《知青之歌》。「這是最後的鬥爭,知青們起來起來!」唱著唱著,居然有人提出來:

「將屍體抬到景洪州政府門前去請願!」

「好!」一片贊成聲,「這主意高!高家莊的高!兄弟,你能想出這主意真是天才!」

也沒經過丁慧猛核心圈商討決議,人們一哄而上,從太平間拆下一塊門板,把許先茵放到門板上,四個人抬上肩膀就走。後面兩人兩人地跟上。

書記一看嚇壞了,三步並作兩步搶到屍體門板前頭,張開兩臂像老鷹攔小雞那樣不讓走,說:「同志們哪同志們哪!不能這樣做啊,這樣做是給我們農場丟臉我不好給上面交代啊!安定團結為重呀有話好商量嘛!」

後面跟著的七八個知青立即越過門板上前去,將書記拉開,充當門板的前鋒走在前面。書記跑過來跑過去急得手足無措,他帶的人也跟過來跟過去等候書記的指令。

書記最後的指令是這樣的:「去把死者的丈夫喊來見我!」

農墾分局黨委的指示其實有四條。第四條是:特事特辦,立即給死者丈夫辦理回城手續,儘快離開此地。

工作人員跑步趕到隊伍前頭,問哪一個是死者老公,對蕭向南說:「張書記找你,跟我來!」

蕭向南驚了一下,吃不清什麼路數:是不是要把他當成「破壞抓革命促生產聚眾鬧事」的分子加以打擊啊?心裏咚咚跳,進三步退一步地來到張書記面前。萬沒想等著他的是好事:立即辦理退職手續,回上海!蕭向南意外之喜。回城是所有知青夢寐以求的盼望,沒想一下子就實現了!書記叮囑他立刻走,不許停留。停則失效,有效期僅半個鐘頭。蕭向南感激涕零地跟著工作人員到場部,在職工退職證明書上捺手印,掉頭向他所屬的七分場跑去。生怕當局翻悔似的,跑得比兔子還快。剩下數千個不相干的知青抬著他老婆的屍體向景洪去鬧事。

蕭向南到了分場茅屋打點行包,出來,踏上回家的方向。那位臨時工大嫂無意間瞅見了他,將他揪住,把一個襁褓塞進他的背簍。於是蕭向南帶著兒子回到上海。後來還居然將兒子養大了,此是后話不提。

4

那支抬屍隊伍浩浩蕩蕩有上千人。唱著國際歌調門的《知青之歌》,「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知青們起來起來!」陣容和歌聲都極為悲壯。唱了一兩公里,隊伍進入瀾滄江邊,歌聲停下來,只聽得到默默的腳步聲和江水的嗚咽聲。

「蕭向南呢?去了不來?」屍體門板旁有人問。

「可能給抓起來了。要加以打擊決不手軟不是?」

這個判斷使抬屍隊伍更加義憤填膺。遊行著經過相鄰一個農場的分場。分場的上千個老十三得到消息,在道路兩旁垂手低頭,直至隊伍過完,許多人也參加進去。

突然響起琵琶聲。遊行開始時,林杏元突然起意,跑回住處取了琵琶帶上。此時就彈起來。而且彈的是佛曲《阿彌陀佛》。她邊彈邊教大家吟唱: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南,無,南,無

阿,彌~陀,佛

整個隊伍很快都唱起來。這曲調給抬屍遊行更帶上悲愴的宗教色彩,許多人邊走邊唱邊掉淚。王光華正是在這時候看見他們的。

欲知後事演繹,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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