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第七、八節)【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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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 舟 綠 樹——圖騰醉作者自述(第七、八節)【已發】

帖子古道 » 2019年9月15日

第7節  舊傢具試圖改變命運

(一)

早在1955年番客堂哥就回泰國去了。來時由祖父帶著,回去卻是由祖母伴著。也就是說,祖母跟隨堂哥去泰國了。

母親要跟祖母去。跟不成,說:娘,跟你兒子說一說讓他把我接去。

祖母罵道:「臭婆娘,去做啥?」

在祖母看來,女人只要有口飯吃不至於餓肚子有屋子住不至於風吹雨打有兒子防老不至於老窮無依就應該滿足了。

「娘,你已經嫁出過一個媳婦,還想再嫁出一個去么?」母親說。

然而由於傳統觀念根深蒂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從一而終,也可能由於顧及到小孩,母親終於沒下決心讓周家再嫁出去一個兒媳婦。

恰好來了個大躍進,公安局變得特別有人情味,僑眷只要提供海外邀請凾就批准出境。既然中國正在進入共產主義天堂,只擔心外國人往中國移民,不擔心中國人往外國跑。這就使我母親赴泰投夫的願望有了實現的可能。兩道關,第一道是丈夫的邀請,第二道是公安局。現在公安已經沒有問題,關鍵在於能否讓丈夫給她來一封信邀請她去。

母親掂量了一下,估計那個走的時候只對著老屋的頂棚輪了一眼的男人是不會來信邀請她去的。知道他早已娶了個泰國女人。

大多數有「舊傢具」擱置在老家的番客都是如此態度。曾有一個特別倔強的女人南下尋夫,千辛萬苦尋到丈夫店前,番客卻不相認。那女人抄起一根扁擔就打進去。這個故事結局怎麼發展,坊間沒有講完。但已表明在這個問題上的棘手了。要說服番客丈夫來信邀請,比說服哈雷彗星給地球送一噸礦石還難。

母親就想辦法,請一個小學女教師替她偽造番客丈夫的來信。那女老師十分同情「舊傢具」的處境,當即答應並用心地寫得聲情並茂。「闊別愛妻多年不勝思念,盼即前來團聚」等語,連公安看了都感動。

但母親知道,憑自己這麼個土老冒婦女,即使尋到番客丈夫門前,也還是沒用的。他不認,你能也一扁擔打進去么?為了加重份量,她決定把孩子帶上:「早死」能把孩子也拒之門外么?但把三個都帶上做不到。大兒子早已不聽她的。帶兩個也不行,萬一真不認,她自己也負擔不了。考慮的結果,決定只帶走小兒子。

但即使如此也還是心裏虛虛的。最後想出了一個更加穩妥的辦法:把老太爺也裹挾著一起走!就說:「爹,公社化了,現在土地都是公社的;公社正在挖墳墓,向死人要地;你得想好,以後埋哪兒去?不如還去泰國吧!我跟你去,去尋那個早死!」

這話點到了老太爺的空心處。是呀,老無所埋可不行。三十六計走為上,就準備等下一次回批時跟兒子說這個事。但他只打算自己走,不願意帶上兒媳婦。「在家千日好,出外朝朝難。你還是待在家裡好!」他說。

母親再次找那位代寫信的女老師,讓她把老爺子的名字添到邀請凾中。又找到老爺子一張舊相片,她自己帶小兒子到里湖鎮去照了相,就到公安局去填申請表格。不會寫字,請一個也是到公安局辦手續的陌生人代勞。

很快拿到護照。兩本,一本老太爺的,一本是她附小兒子的。當兩本鮮亮的護照擺到老太爺面前時,祖父又驚又喜,說「這麼快就辦出來了?你兩個真的要跟我走?」

祖父、母親、弟弟三人出了境,先在澳門住下來等待泰國的入境簽證。因大陸與泰國尚無外交關係,路得分兩段走。

(二)

在澳門住了三年之後,1962年,母親、弟弟和祖父終於進入泰國。由於有老太爺傍著,還算一路順利。到了泰國,老太爺去住在伯父家,我母親弟弟自然就要「回自己的家」。

丈夫的家,父親的家,不是自己的家么?然而事情並不那麼簡單。所有「舊傢具」下南洋投夫的結果都不那麼簡單。睽違多年,連模樣都認不出了。丈夫的家已經換了「新傢具」,也就是說,討了小老婆。「舊傢具」往哪兒擺?雙方的定位很不相同。「舊傢具」認為,我被你丟在老家守干寡這麼多年,當牛做馬累死累活侍候你的父母養育你的兒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欠我太多。番客則認為,那些是你份內應該做的。我們生意人講變現,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說我欠你,有欠條嗎?「舊傢具」認為,我們中國人有妻妾尊卑之分,我是妻她是妾,這個你要分清楚。番客則認為,我們番地,老婆只有1號2號3號,沒有妻妾名份。2比1大,3比2大,數字懂不懂?

「1號」在老家農村雨淋日晒終年辛勞,容顏磨耗嚴重。且被中國文化泡製得獃頭獃腦,相對於2號3號有明顯的劣勢,軟實力無法與爭。初來乍到,語言隔閡。如果不能知己知彼,而是以倫理鬥爭為綱,1號必敗無疑。

1946年父親去泰國不久就由我伯父主婚,給他娶了個2號。相親的時候是由2號的妹妹出場的。娶過來卻是姐姐,被調包了,顏值大減。父親吃了虧,心裏憋屈,卻也不敢造反。那時他還在伯父籬下當僱員。便在另一個小城悄悄給自己養了個3號。事有不密,被伯父最後通牒叫停,否則便炒他魷魚。父親只好將3號停掉,守著2號過日子。後來伯父給了本錢,讓他自己開店。父親經常將2號打得哭爹叫娘。

很奇怪,我母親到達泰國投夫以後,父親反而不打2號了,放下棍棒,立地成愛了。這中間的原因,顯然在於1號的方向路線錯誤,軟實力又太差。

家庭氣氛窒息稠重,冷暴力短兵相接。生意人的家庭,家主有君王之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家門之內莫非爹財。你吃黨的飯,不能砸黨的鍋。你吃爹的飯,就欠爹的債。加以如果有1號2號3號,就有後宮鬥爭。矛盾之錯綜複雜,不亞於廟堂。成員之惶誠惶恐,不減于太監。我弟弟以其鄉朴之身、中下之智,忍受不了這個環境,三五下里夾攻,就患病了。倒地下打滾,拔自己頭髮,口喊已經去世的祖母、二伯父,要他們來救自己。

祖父說一定是2號使貢頭(巫盅)了。到處打聽解巫之法。

(三)

冷暴力升級為熱暴力。母親只會以文盲農婦的方式應對命運加給她的壓迫。先前是打孩子出氣。到泰國以後是趁番客外出時聯合小兒子將2號打了。2號報警,1號和小兒子被關入警局。伯父出面去將犯罪嫌疑人保出來。終於,我的番客父親將1號和我的弟弟掃地出門。趕了出去。

此事,祖父出來打抱不平,罵道:「你小子自己的妻兒不養,去養別人?」在老人家看來,2號不算自己家的人。但他這個太上皇一點權力也沒有,人老言輕,說了也白說。三年以後,祖父就老有所埋,去世了。

在伯父的調停下,父親出資給我母和我弟租了一間小屋,支付一點生活費。弟弟開始肩挑小賣謀生。若干年之後,弟弟去給父親跪下,叩頭求恕,由父親出資給他「解決個人問題」,討了媳婦。

弟弟討了媳婦之後沒有計劃生育。靠著開一輛卡車沿公路賣日用雜品,此外有一間門可羅雀的店面,養活老婆、五個孩子和老母親。擔子壓彎了腰,以至曾在開飯時不由自主地表露已過極限的耐心,跟母親說:「你看,哥哥一點都不養你!就吃我的飯!」說得母親食慾全無。



第8節  阿嬸借古諷今

(一)

我當年之所以選擇那步臭棋,不赴泰而留在國內,除了提到過的幾點原因之外,恐怕還因為我肚子里對家庭矛盾有所預估,不願意置身其中。這是屬於潛意識層面的東西,自己腦子都不很知道的。潛意識是靈魂的禪悟,主宰著人生的方向。當人面臨兩種選擇的時候,決定權並不完全屬於你的腦子,同時也屬於你的潛意識,你的靈魂。兩方面的意見協商著辦,但主要是聽潛意識的,聽靈魂的。

靈魂有著前生的積累。靈魂也在紅樓夢賈雨村的賦氣論之中。賦清明靈秀之氣而生,還是賦渾濁乖邪之氣而生,或是兼而賦之,決定了靈魂的格局。靈魂、腦子與環境之間能否協調,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如果靈魂屬於務虛的一類,腦子同時又有學堂智力,恰好生在以知識為綱的社會(例如日本,打「考試戰爭」),可能會有一個好前途,甚至取得學術成就。如果生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社會,則不妙。如果靈魂屬於務實的一類,動物性慾望強烈,市井智力又上乘,像賈璉那樣「世路上去得」,則無論在哪種社會都混得好。

我的靈魂屬於務虛的,脫離世俗的那種。不耐俗務,不著迷於人間煙火。有點類似於寧願到城外與道士煉丹的賈敬。這個特點使我有逃離家庭的傾向。同時我的靈魂也屬於比較自私的,孤僻的,缺乏人情的那種。不關心他人,只關心自己。這就導致了本來應該由我來承擔的苦難,全推給弟弟、母親去承擔。我真是罪孽深重。

(二)

與我母親弟弟同時出境的還有我的一個朋友、同學,叫做周雍成。以及雍成的母親和弟弟。

雍成家是柑園寨人。他父親與我的父親也是朋友,年青時同在溪南墟上開店,兩家店隔街對門。兩人差不多同一時間娶妻,也差不多同一時間生子:雍成和我。第二個孩子也差不多同一時間出生:雍成的妹妹雍蘭和我的弟弟華傑。當第三個孩子都來而未出生的時候,兩個父親居然同時出國去了!都是去泰國喃邦,而且都是去投奔哥哥!

許多年前,當雍成和我都差不多一歲大的時候,有一天兩家同時把孩子抱到店裡,放櫃檯上。都穿開襠褲。有一個人有所發現,喊了起來:「喲,兩門大炮對瞄嘛!要比一比是不是?」非趕集日,人們閑著,陸續過來看。都笑了。雍成小眼小額,黃髪稀疏,黑丑無樣,還流著鼻涕。我則頭圓鼻直,濃髪大眼,白凈可愛。閑人對著雍成撇嘴做鬼臉,跑過來對我又抱又逗,說「會生不會生就是不一樣!」有一個人問兩家:「願不願將孩子換一換呀?」氣得遙龍叔回家把孩子往老婆懷裡扔,罵她不會生。說了今天墟上的事。嬸回說:「我不會生你會生?換?才不換呢!男人又不是去當戲子,要好看做什麼?我們豬生豬惜狗生狗惜,金不換!」

我和雍成上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初中。高中才分開,他上的是流沙鎮的縣二中,我上的是洪陽鎮的縣一中。到了高二年級,他選擇了去泰國幫他父親經商,我選擇了留下來。

許多年之後,1979年,我去泰國探親。玉香嬸給我講起當年溪南墟上人們對兩個孩子的褒貶,會不會生,要不要換一換等語。我聽了慚愧無地,知道阿嬸是在借古諷今:看吧,誰會生誰不會生,比出來了不是?此時雍成已經開著店,當了老闆。而我從貧窮封閉的大陸出來,窮而愚呆。

玉香嬸雖然也是舊傢具,但有大兒子雍成護駕,去泰國尋夫的結果比我的母親好得多。

甚至,小兒子雍功也在玉香嬸炫耀的籌碼中。雍功矮小駝背,突眼泡小眸子短下巴,說話敖敖不清,分明在殘障人士邊上。卻也商業有成娶妻生子,衣袋角隨便搜搜拿出來的鈔票也比我在大陸當工程師一年的薪水63.5*12=762塊人民幣還多!

想起一個廚工。他給朱元璋泡了一杯好茶。朱皇帝喝得高興,賞給他一個功名頂戴。一位學子感嘆道:

十年寒窗苦,何如一盞茶!

恰好給朱元璋聽到,對曰:

他才不如你,你命不如他!【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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